讀幼稚園以前,我由外婆帶大。爸媽平日上班,週五下班會來外婆家接我,週一上班前再帶我回外婆家。幼時的印象,多半在外婆家,對於「週末的家」,回憶是模糊的;我對週末的家感到陌生,甚至有點不安於每個週五晚上的回家。
外婆家是一棟透天,只有我和外婆兩個人住在一起。
一、二歲的我,沒什麼特別的記憶,但二、三歲以後,記憶就顯得鮮活。表妹不久後出生,鵲巢鳩占的住進原專屬於我的嬰兒床。嬰兒床擺放在外婆的單人床邊,單人床的另一邊緊連著一張雙人床,而雙人床成了我新的專屬;雙人床的另一端與牆壁稍有空隙,外婆在床與牆壁空隙間的地板上,用大塑膠袋裝滿了玩偶塞滿地板,充當我滾下床的「軟墊」。記得曾有一次中午睡得晚了,醒來下樓,外婆正在看的連續劇《阿信》已經唱起〈感恩的心〉,火車也已在螢幕上離站還是進站,宣告著我該上床睡覺。那個晚上,我在雙人床上,從外婆那端開始盡可能地滾;幼時瘦小的我,雙人床顯得無比巨大,我左右滾動旋轉,玩得不亦樂乎,一直滾到外婆清晨醒來要上頂樓禮佛。我開心終於能夠「起床」,一不注意就滾下床跌到了玩偶軟墊上。不痛,但著實嚇我一跳,直到此刻我都還記得不小心滾下床的當下有多麼錯愕與呆楞。
我常常跪在外婆的單人床上,靠著嬰兒床的木頭圍欄,看著裡面的寶寶。我沒有「妹妹」的概念,也不懂妹妹長大就可以陪我玩,只是好奇地看著妹妹只會躺在床上,喝著我覺得很難喝的牛奶。除了把熱水倒進奶瓶以外,我會搶著泡牛奶。我知道奶粉要裝幾湯匙,也知道水應該加到奶瓶上的哪一條線;我會在泡好後在左手背滴一點牛奶試試溫度,可以了再給妹妹喝。不知道幾次以後,外婆看我喜歡,除了加水以外的工作,都會交給在旁邊湊熱鬧的我來做。又不知道多久以後,外婆去忙,會讓我一個人拿奶瓶餵妹妹。
這對我而言可是件大事,好玩又有趣的大事。但對一個三歲多的幼童,再大的事,熱度也持續不了多久。餵奶沒多久,無聊跟手痠就席捲了我,心裡想著妹妹喝得好慢,什麼時候能夠結束呢?而我發現手稍微放低一點沒舉高,妹妹的手就過來扶住了奶瓶,我一看大喜,手放得更低,最後索性把奶瓶放在妹妹肚子上,而妹妹雙手左右扶著完全不晃,頓時間覺得任務解除,開開心心的下樓去玩。
現在看到妹妹,都有種慶幸,還好妹妹平安健康的長大,真是太好了。
妹妹有種魔力,最大的魔力,是她嘴上的塑膠物體,看起來彈力有勁。每次看妹妹吃奶嘴,我都不自覺得跟著嚼,於是慘劇開始發生。妹妹睡覺時,我會爬上床偷偷摸走妹妹的奶嘴往自己嘴裡放,認真的吃起奶嘴。其實我根本不記得更年幼的自己吃奶嘴的記憶,但我確實非常想吃奶嘴,而且熱度不像餵牛奶短暫,只要找到機會就偷妹妹的奶嘴,持續而堅持認真。認真咀嚼的我,沒多久就咬爛了妹妹的奶嘴;當然,常常被偷奶嘴的妹妹,也總在被偷竊之後大哭。特別是在偷竊之前,我還會玩弄妹妹一番。我會拉起奶嘴一點,妹妹會用力的吸回奶嘴,讓我覺得很有趣,總要拉個幾回,讓妹妹努力把奶嘴吸回去幾回,搞到妹妹已經傷心的在崩潰邊緣,再一舉拿走奶嘴放進自己嘴巴,配上妹妹的慘烈哭喊自己吸吮。外婆怎麼說都沒有用,奶嘴一個又一個的被我咬壞,妹妹一次又一次的慘烈痛哭。一天,外婆背起妹妹,牽著我的手出去,到店裡為我買了一個自己的奶嘴,比較大比較適合年紀大的我。還好,對於奶嘴,我沒有那種別人東西比較好的概念,沒有留下自己的奶嘴繼續搶妹妹的奶嘴,而妹妹也因此終於奪回自己的奶嘴自主權。
除了奶嘴,妹妹還有一項吸引我的財產,是嬰兒床邊桌上擺放的小盒子。我記得是白色的紙盒,裡面裝著葡萄糖,一小包一小包的裝著,非常好撕開,一次吃一包剛剛好。現在彷彿都還記得那股淡淡甜甜的滋味,含在嘴裡的感覺,和現在吃的巧克力或是糖果完全不同。我記得大人們會把葡萄糖加在水裡,但我實在沒印象為什麼要這麼做,只確定每次外婆都會叮囑我不要偷吃太多葡萄糖,但這個叮嚀永遠沒用。葡萄糖旁邊還有另一個我會偷吃的罐子,咖啡色的玻璃瓶,裡面裝著一顆一顆白色小小的圓形。偷吃,自然不會讓大人知道;我一直在長大之後才發現,幼時我每天偷吃的是一顆又一顆的表飛鳴,而且每天都吃到超過成人劑量。至於為什麼愛吃表飛鳴,我還真不知道,此刻的我甚至想不起來表飛鳴的味道。但愛吃表飛鳴這件事,至今難忘。成年後某次吃到表飛鳴,覺得挺困惑,好像跟幼時記憶不同。雖然忘記表飛鳴的味道,但我依稀記得表飛鳴會慢慢融在嘴裡,好像跟現在的感覺不盡相同。
外婆幾乎沒有給我零食,也沒有讓我養成喝飲料的習慣。是不是因為這樣,讓我對葡萄糖跟表飛鳴念念不忘,對我永遠是未解的謎。此刻,周遭的朋友一個又一個當了媽媽,寶寶們吃著嬰兒餅乾時,我垂涎欲滴。有幾次跟朋友要了嬰兒餅乾放進嘴裡,一吃才發現根本滋味全無,但仍然滿心滿足,真是弔詭。嬰兒餅乾,是幼童的我不太好偷的點心。大概是因為一盒裡面數量不多,一偷就會被發現吧!我很少有機會偷到嬰兒餅乾吃,總是看著妹妹吃嬰兒餅乾充滿羨慕。看著朋友的孩子,手足中,年長的幼童也不會羨慕幼兒手足口裡的嬰兒餅乾,當年自己究竟為何如此覬覦白色長圓型甚至沒有味道的食物,真是令人不解。儘管如此,我還是會想跟朋友拿一片嬰兒餅乾吃;某種程度上的丟臉,但再怎麼丟臉,也得來上一塊嬰兒餅乾填補童年的需要。
餅乾,不禁讓我想到了口香糖。
稍微再大一點,我偶爾可以吃到大人給的口香糖。姨丈只要來外婆家,一定會一手把我抱起,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如騎馬一般,帶我去巷口的傳統雜貨店。坐在姨丈肩膀上這件事,不管在當年還是現在,想起來都有點恐怖,但當年這種恐怖帶著某種興奮,我很害怕但又覺得有趣,只記得緊緊抱著姨丈的頭深怕自己跌下來。想想,姨丈手應該也很痠,雙手舉高扶著我走,光是用想的就覺得累。姨丈是少數會幫我買零食的大人。每次到雜貨店,我會選上一把手槍造型的十元巧克力,還有挑一包香煙糖。我記得我最喜歡檸檬口味,其次是草莓。盒子是藍色、白色,跟紅色、白色的。姨丈自己會買菸,然後我們會在外婆家門口,他抽菸,我抽糖。姨丈到現在還是很疼我,我都會罵他小時候真是好榜樣,怎麼可以教我抽菸?他都笑笑地逃,笑笑地被我打,而姨丈也早已髮白。偶爾,姨丈會打電話來,問我什麼時候要去他家找他玩。他會打掃家裡,灑掃庭除,大肆整理,歡迎我隨時過去。姨丈到現在看到我,也總不忘那句「你們這些小孩喔!我就偏心最疼妳了啦!」然後馬上遭來大家白眼,說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啦!
不知道是誰,但我高度懷疑就是姨丈,某次給了我一小包黃箭口香糖。當時的我已經會吃口香糖了,但與零食一樣並不常吃。那天我還拿到兩片沒什麼滋味的餅乾,忘了是什麼餅乾,但確定是類似營養餅乾那種沒什麼調味的單純餅乾,即使少吃零食的我,都覺得有點單調。我突然突發奇想的自作聰明,把兩片黃箭擺好放在餅乾上,再放一片餅乾夾好,做了我人生第一個發明「夾心餅乾」。心裡非常得意自己的發明,想著餅乾會變得甜甜的很好吃,很好吃後再吐掉口香糖就好了。多種口感多次享受,真是完美。
當然,毫無意外的,我把口香糖給吞了下去。
吞下去的瞬間,手上還抓著剩下的「夾心餅乾」,我已哭得不成人形。外婆對於我吃口香糖給了一個恐嚇教育:「吞下去的口香糖會把身體裡面黏起來,妳就死掉了喔!」
我要死掉了。我哭著想著我要死掉了,把剩下的夾心餅乾丟進垃圾桶,哭著想說我要死掉了。
現在想想其實很可笑,因為我根本不懂什麼是死掉,當年到底在哭些什麼?
外婆家不知道星期幾晚上會有個夜市,姨丈會帶我過去打彈珠。我記得我很會打彈珠,打到連老闆都認識我。我記得彈珠檯的椅子對我有點高,拉彈簧對我也有點吃力,但我真的很會打彈珠。我猜是因為,當年的夜市,可以玩的娛樂也不多,除了彈珠以外,只有類似旋轉木馬的電動小車。每次去夜市,坐車車跟玩彈珠就是我全部的行程,也是我唯二記得的行程。我想不起來夜市還有什麼攤販,也想不起來我曾經在夜市吃過什麼,但我記得我喜歡的車車,記得那排彈珠檯。每次打彈珠,姨丈好像都會拿到菸吧?其實我不太確定,菸應該有管制可能不能這樣拿,但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印象中就是菸,可能是因為姨丈帶我從夜市回家,總會在門口點上一根菸吧!不管是什麼,我只確定是姨丈會用而且喜歡的東西。曾有一次打彈珠,好像拿了最高分,老闆很讚嘆的誇獎我,給了我架上最大組的獎品,是一盒三輛工程車的玩具。我記得有水泥預拌車、卡車跟吊車。玩具很大盒,抱起來對我顯得吃力,是姨丈幫我拿回去的。之所以對這件事印象深刻,不是因為自己喜歡這組玩具,而是姨丈拿著玩具嘆了口氣,有點可惜的覺得今天怎麼會帶回三輛車子的感覺,回家還笑著跟外婆小小的抱怨。
長大讀書離開外婆家後,童年時期,我曾經幾次想在外婆家找一下我那三台人生第一件成就戰利品,但始終遍尋不著。我家附近也有夜市,但彈珠檯似乎逐漸少見,有次和媽媽經過彈珠檯,跟媽媽說讓我打一場吧!媽媽說我無聊,我跟她說我很厲害的。但這個厲害,是不到五歲的厲害,現在可能真的不太厲害。至於媽媽,她大概從來不知道我的厲害,可能也只聽過我三輛工程車玩具的故事,但從來也沒有記在心上。
近幾年,有次去幫媽媽買冷飲,店家新開幕放了一台彈珠檯,消費滿額可以玩一次,有各種折價與贈送的優惠。原本只要幫媽媽買一杯冷飲的我,立刻多買了幾杯,只為了玩一次彈珠檯。
打到最大獎,買一送一。不是最多的折價五元,也不是次多的免費加珍珠,而是塞在最角落只有一個的買一送一。
我帶著點得意,輕飄飄的帶著飲料騎車回家。那陣子積極地問爸媽想喝飲料嗎?烈日再大也興致勃勃的騎車出門主動去買飲料。
又打中了幾次買一送一,帶著點驕傲,想著,我還是很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