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外婆很少管我,都一個人躺在沙發椅上說著頭痛。我會自己找事情玩,最常做的,是每天等著外婆給我撕下來的兩張日曆紙,讓我畫畫。日曆紙對我而言是珍貴的資產,每天就只有兩張,樓上樓下的日曆各一張,絕對不可能在撒嬌之後資產倍增,也不會在哭鬧懇求下倍數成長,永遠就只有那麼兩張。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畫得好不好,反正不管畫什麼,絕對會得到大人們的讚美,怎麼畫都充滿成就感。當時年紀應該比較大了,快讀幼稚園了,不再只是亂七八糟的塗鴉了。或者應該說,還是亂七八糟,但對我而言不是塗鴉。成就感讓我開始喜歡拿「作品」給大人看,巴望著得到大家的鼓勵跟肯定。小時候我是個話很少、很內向的孩子,在家庭的影帶中,我永遠縮在角落一個人玩,有點小小的自閉,不太講話,連玩具被搶走都不會抗拒。現在想想,我真是從小就愛縮在角落,直到現在當我沒有安全感時,我第一個還是會找角落把自己塞進去;而角落給我安全感,也給我某種不安全感,是種說不上來的平衡。
某次不知道自己畫了什麼大師級作品,我對自己充滿讚嘆,覺得這件珍品勢必得好好珍藏,於是在抽屜裡憑著記憶翻箱倒櫃,挖出了外婆偶爾會拿出來使用的破舊美工刀。美工刀生鏽,有股刺鼻的味道,而且不好把刀片推出。我想把我畫的圖割下來,大概想貼在哪面牆上永存留念吧!我也不太記得當時在想些什麼了。美工刀對於我,從來沒有跟小心翼翼與危險有任何連結;日曆紙很薄,而我使盡幼童能用的洪荒之力,下一秒就是左手拇指濺血。我穩穩的割在左手拇指第一個指節彎曲處,刀口與指節平行,鮮血狂流;對當時的我而言,這個傷可謂深可見骨。但我記得完全不痛,卻血流不止,我害怕的抓了一堆衛生紙壓著,急急忙忙的從樓下往頂樓的佛堂跑,塞在佛堂這個對我而言如同安全的角落裡,哭成小小淚人兒。
再一次的,我覺得我要死掉了。當然,再一次的,又是外婆的恐嚇教育;因為我常常跟鄰居的小朋友在門口的巷子玩耍,為了讓我下午乖乖自己回家,外婆總會跟我說,蚊子會吸我的血,吸太多我就死掉了。而外婆家的下午接近黃昏,蚊子總是準時的出沒。此刻,看著如江河不止的豔紅,我再次地想著,我要死掉了。我哭著在佛堂面前跟菩薩哭,哭一哭再跟旁邊的外公牌位哭。我不懂得該怎麼辦,只覺得上來佛堂就會好,畢竟外婆每天早晚來佛堂,都跟我說求菩薩保佑我平安健康長大,也讓外公保佑我平安健康長大。我沒看過菩薩,也對外公沒有印象,但是我每天早上跟著外婆跪著唸我不懂的經文,喝著保佑我平安的甘露水,晚上也跟著上來點燈,我來這裡應該就不會死掉了吧?血還是在流,當年的我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但我覺得流了很久很久,也丟掉好多好多的衛生紙。我用衛生紙把拇指包的緊緊的,在什麼也不懂的情況下,做了我人生第一次的傷口加壓與包紮,天生的小小急救人員。
之後的那幾天,我都把手放在背後。大人們問我怎麼了,我依然如此不敢轉換動作。大家大概覺得我在玩,也沒有強迫我把手伸出來給他們看,還笑我說像個小老人一樣把手放在背後走路。小小急救員,還很會毀屍滅跡,連我自己都忘了我怎麼處理掉那些染血的衛生紙,但總之現場乾淨不留一絲痕跡,內心緊張的怕被發現責罵。
幾年後,稍微大了一點,某次想到這件事跟媽媽說,有點想炫耀自己很厲害的那種概念。想當然爾,我被媽媽狠狠地唸了一頓。該被罵的總是逃不掉,雖然被罵的內容反而是「為什麼沒跟爸媽說」,但終究還是被罵了。被罵的時候我笑笑地逃走,反正,傻人有傻福,傻傻的相信要死掉了,也傻傻的沒有死掉,應該也沒什麼關係吧!
除了珍貴的日曆紙,早上,在外婆允許下,我會去找對面的鄰居哥哥,他大我一歲,而他的妹妹比我小一點。對面鄰居哥哥的隔壁還有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我們四個人會玩在一起,但通常是三個人,因為哥哥的妹妹年紀畢竟比我們小了一點。我們通常就是玩跳繩與呼拉圈,偶爾在巷子裡追逐,算起來都是些無趣的活動,但也夠我們玩上一整個童年。有次,小哥哥興奮的跟我分享他的新玩具:一把對我們而言很大的水槍,要用兩隻手一起拿的那種。大孩子有大孩子的堅持,這種大事,妹妹是不能跟的。但哥哥的妹妹,還有侵佔我嬰兒床的妹妹,兩個小娃兒總是搖頭晃腦跟在我們後面,還穿著會啾啾叫的鞋子。於是,我跟小哥哥跑上了他們家的二樓,往窗台一看,兩個妹妹還傻傻的在門口巷子東張西望找我們兩個,鞋子踩踏啾啾啾的叫著。小哥哥調皮地一笑,拿了水槍就從二樓往下射向巷子裡的妹妹,妹妹原地轉圈圈啾啾啾的踩踏聲,配上我跟小哥哥的笑聲,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近幾年過年回外婆家,對面大我一歲的小哥哥已經結婚生子,穿著啾啾啾鞋子的妹妹也畢業工作。我想他們兩人應該都沒有人記得這件事,但那天早晨,莫名地成為我童年一個非常愉快的回憶;那天,啾啾啾的聲音配上水槍,我真的笑得好開心。
幼時的我很不喜歡吃東西,但基本上,碗裡的食物沒吃完是不被允許的。還好,我有兩個小救星,我的兩個妹妹。外婆會把我跟兩個妹妹的飯菜盛好,一人一個碗,各有各的達成目標,然後讓我們自己乖乖吃飯。我大概五歲,兩個妹妹,一個大概三歲,一個剛開始會吃。我都會誠誠懇懇的對外婆點頭,向外婆保證我會幫忙餵妹妹吃飯,然後趁著外婆忙,把自己碗裡的績效目標,一口又一口的往兩個妹妹嘴巴裡塞。等外婆回來,一眼看見我已目標達成,而兩個妹妹碗裡食物絲毫未減,總要小唸兩個妹妹一下,換外婆繼續塞兩個妹妹吃飯。兩個妹妹有口難言,也不太會說,就乖乖地繼續張口吃飯。難怪兩個妹妹現在那麼會吃,畢竟從小被我特訓,也算是訓練有素吧!
沒有出去玩的時候,兩個妹妹是我在外婆家的跟屁蟲。外公的房間在二樓,外公很早去世,外公的房間平時無人使用,加上房間採光不好,永遠都黑黑暗暗的。可能就是因為房間空閒,也不知道是哪個大人的點子,竟然把給我們騎的搖搖木馬擺在外公房間裡,讓我們可以進去玩,但對我們而言,那裡就是恐怖可怕的鬼屋。然而,木馬的吸引力實在太大,於是我們三個小娃兒,會在外婆開燈走進去之際,急急忙忙的跟在她的背後一起進去有人壯膽,然後飛快躍上木馬搖個幾下過癮,很有禮讓次序的再讓給下一個娃兒搖上兩下,最後再爭先恐後地衝出房門,離開前絕對不說「我不玩了」,深怕其他兩個小毛頭搶在我前面先跑出房間,而我成為最後一個要關燈離開的人。我們沒有人有勇氣最後一個關燈離開,在這種詭異的賽局理論下,我們三個都只敢搖上幾下,怕搖到一半另外兩個就奪門而出,留下自己孤零零的在外公房間裡。但我們又無法抵抗木馬的魅力,三個人都搖幾下輪流上上下下,但又從來沒想過何不說好一起離開就好,可以好好玩個盡興,想想也是傻呼呼的單純。
記得過年過節,外婆家的客廳都會擺上不少堅果。某次我邊看電視,無聊拿著一顆堅果在臉頰上滾來滾去,沒有想吃,純粹玩弄食物,結果不小心塞進了鼻孔裡。用手抓不出來,結果輕輕的往鼻子上方一按,堅果就從鼻孔射出來了。這可不得了,鼻孔堅果發射器,新大陸新玩具新發明,一定得好好玩上幾輪。於是我把堅果塞進去按出來、塞進去再按出來,不斷地反覆不斷地玩,然後堅果在幾次之後當然就認同了我的鼻孔,堅定不移的卡在裡面。外婆的恐嚇教育從來沒有鼻孔卡住堅果會死掉,於是我沒有跑上佛堂,而是稀哩嘩拉的大哭跑去找外婆。
只記得外婆急急忙忙的把我抓去看醫生,但記憶裡,我除了記得我急急忙忙地被抓出門以外,有沒有看醫生,又看了哪一個醫生,就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但我想我會永遠都記得鼻孔絕對不是用來當發射器,也不是拿來吃堅果的。
小時候吃得少也不太愛吃,但我每天都很期待黃昏時巷口的麵包車。每到黃昏,遠遠的總會聽到〈夜來香〉的歌聲,我會趕快衝去找外婆,外婆會給我一枚小小的硬幣,牽著我的手來看麵包。外婆吃素,所以我們永遠只買我一個人的麵包:不是挑肉鬆或玉米的,就是挑奶油巧克力螺絲麵包或是蔥花麵包,有時候也會選撒著糖的甜甜圈。儘管只是台小小的麵包車,車上麵包的種類卻很多,但我永遠只鍾情於自己喜歡的那幾樣,對其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每次都覺得琳琅滿目,什麼都想拿,但拿的永遠都一樣,完全沒有選擇障礙。買麵包的時候,常常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因為鄰居的小朋友中,通常只有我一個人出來買麵包,其他買麵包的都是「大人」,只有我是個小孩。小小的得意,是小孩裡面好像只有我有麵包吃,鄰居的玩伴們都不像我每天有麵包,讓我小尾巴翹得高高的。當然,我沒想過他們的爸媽會幫他們買麵包,但總之,只有我一買完就開始啃麵包吃,邊吃邊牽著外婆的手走回家裡。小時候的幸福就是每天的十元麵包。現在,歐式麵包多了,口感雖然好吃,但我總是比較喜歡台灣傳統的麵包,而且覺得連鎖店的麵包沒有傳統甚至沒有招牌的麵包好吃。我最喜歡的是趁著夜市買便宜促銷的麵包,烤的油油亮亮麵包皮光澤,帶著小時後記憶的味道,即使幾乎沒有任何餡料,就是好吃的超乎期待。奶油螺絲麵包幾乎已經在市區絕跡,說真的帶著點懷念,但我其實也不確定現在的我是否會喜歡滿滿都是奶油的滋味,而不是反胃。但我非常確定,記憶裡麵包的滋味,是童年一種很驕傲、很特別、很被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