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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詞(38) - 長恨此身非我有

前情提要 東坡完成了赤壁的三篇作品後,文學造詣更上一層樓,之後的作品沒有太華麗的詞藻,也寫得意境高遠,超然雋永。
東坡謫居黃州時,家中還留著幾個願同清苦的侍兒,其中有朝雲,本姓王,字子霞,錢塘人,熙寧五年(西元1072年)東坡在杭州通判任上時,投入蘇家,當時只有12歲。
初到黃州,朝雲年20歲,東坡與她接近的機會較多,感情自然親密起來。元豐六年(西元1083年)九月二十七日,東坡48歲,朝雲為東坡生了一個兒子,算是暮年得子,非常高興,東坡為這庶出的稚子,取名遯(ㄉㄨㄣˋ),乳名幹兒。遯者,《易經》卦名。艮(☶)​下乾(☰)​上,表隱退之象。此時東坡可能有避世之意,或希望兒子的光芒可以內斂一點。但隔年七月二十八日不幸早夭,作詩哭之。
遯兒生後第三日,俗為「三朝」,作「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東坡此詩無任何弦外之音,只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期望,但看在其他士大夫眼中,或許覺得又被東坡譏諷。
後赤壁賦,是東坡從雪堂回家路上寫的,雪堂是東坡安頓內心世界的地方,在此讀書、寫作與會客;晚上回住家臨皋亭,則是回到了現實生活。元豐六年春,某天喝醉,從雪堂回家的路上,作《臨江仙》紀錄自己的感悟。
臨江仙 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ㄏㄨ ˊ)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東坡本身不愛也不擅飲酒,但此時卻醉了醒、醒了又醉,可知東坡心情相當不好。之前在密州時,東坡寫了《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送給弟弟,詞序寫「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也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才喝醉。
從字面上看上片,只是一段平實的記事,記錄了東坡夜飲東坡(雪堂),直到三更半夜才獨自回到住家臨皋亭,不料家中童僕早已熟睡,他敲了許久的門,卻無人回應,只有鼾聲傳來。進不了家門的東坡只好倚著枴杖,站在門外,靜聽不遠處的江水聲。
「夜飲東坡醒復醉」,似寫聚會之暢飲或獨自飲酒,因此才會晚歸。可是,這「醒復醉」三字,何嘗不也道盡東坡在現實人生裡的種種挫折?東坡文學中,「醉」如同「夢」,都代表了生命的虛妄與無常,人生道路上的執著追求、癡迷眷戀,就好像喝醉酒的人一樣,跌入幻象,茫茫然而不自覺。而三更歸來,敲門不應,流露的是自己的理想無法實現,無依無靠的寂寞
不得其門的東坡如何自處呢?「倚杖聽江聲」,我們看到的是淒然孤獨的身影倚靠著自己的拐杖,是無法逃避人老的事實,在意識到自己年華逐漸老去的同時,又聽著江水在寂靜的夜裡不停的流逝,孔子昔日曾對著滔滔江水感歎:「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滾滾江水,本來就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時間的消逝,更何況值此夜深人靜,孤身酒醒卻有家歸不得的時刻,其感慨焉能不深?
下片所寫便是「倚杖聽江聲」的感慨與體悟。
「長恨此身非我有」,意思是指身不由己。此處用《莊子 知北遊》的寓言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舜問老師丞:「我的身體不屬於我所有,那究竟是屬於誰所有呢?」老師回答他:「是天地暫時借給你的形體。」因此,若從個體來看,生命是短暫的,且不是由人自主的。然而,許多人卻拼命從這驅殼起念,為口腹之慾、名利而奔波勞碌,為的只是滿足根本不屬於自己的軀體之樂。此刻,東坡無限感觸,不禁自問:「何時忘卻營營?」如果對自己有形的身體尚且無法自主,那麼,汲汲營營於各種功名利祿,又何嘗不也是鏡花水月,轉眼成空?「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是東坡自我觀照後的深沈感嘆。
然而,除了江水流逝的聲音之外,沉思中的東坡卻也看到也感受到「夜闌風靜縠紋平」夜色寂寂,晚風歇止,江水平靜無波紋。這是大自然給予他的回應,在一片寂靜之中,情緒慢慢沉澱,心靈也漸趨平靜,唯有當我們內心平靜時,我們才有可能面對自己,進而真正的認識自己。東坡從「醒復醉」、「敲門都不應」到「倚杖聽江聲」,然後有「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慨歎,但是,面對著「夜闌風靜穀紋平」,他心中的波濤漸漸平和,他內在的情思亦隨之澄淨,進而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體悟。
這體悟就如同孔子在《論語 公冶長》所說的:「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理想既然無法在現世裡實踐,那就放下一切,駕著小船,遠離擾攘的塵世,自由自在的在江海上,逍遙的度過餘生吧!與其說是消極的隱退思想,不如說是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心境,與《後赤壁賦》「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的自適心境結合,正如陶淵明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大化指的是宇宙天地的自然變化,亦即生死禍福。知其自然來去,便無須喜樂,不應憂懼。成敗得失、毀譽榮辱,皆來去有時,即使努力應對,亦不盡人意,因此便無需再多慮多憂。看似無為,其實便是陶淵明積極面對的人生觀。東坡曠達的胸襟,事實上正是儒釋道思想圓融合一的呈現。
當年烏臺詩案後,神宗一直掛念著如何再度啟用東坡,除了欣賞東坡的文學外,也知道東坡在地方的辦事能力,密州的蝗災、徐州的水災,東坡都處理得很好。而此時朝廷的政治亂象有增無減,宋神宗亟欲有一番作為,遂與群臣討論啟用東坡的事宜,但新黨當然不可讓此事成真,當年烏臺詩案就是想置東坡於死地,因神宗最後決斷才只有貶謫黃州,此事再度擱置。
當朝士大夫對於反對新法的,就只有一條路,將這些人從中央貶往地方,當年東坡《記承天寺夜遊》所拜訪的張懷民,也是受害者之一。
《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閒人」一詞,表面上是自嘲地說自己和張懷民是清閒的人,無事才出來賞月。實際上卻為自己的行為而自豪,月夜處處都有,卻是只有情緻高雅的人才能欣賞,延續著之前「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的論調。
張懷民,名夢得,一字偓佺。宋神宗元豐六年貶黃州,初時寓居承天寺(今湖北省黃岡縣南方)。曾築亭於住所之旁,以縱攬江山之勝概,蘇軾名之為快哉亭。蘇轍亦有《黃州快哉亭記》,謂張懷民雖屈居主簿之類的小官,但心胸坦然,絕不罣礙於遷謫之事,公務之暇,以山水怡情悅性,處逆境而無悲戚之容,是位有過人品格的人。
《黃州快哉亭記》可看出蘇轍寫文章的功力不遜於其兄。
江(長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ㄇㄧㄢˇ),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注入),與海相若(江流似大海波濤)。清河(今河北省清河縣)張君夢得,謫居齊安(黃州,今湖北省黃岡縣),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氣勢非凡所以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三十里為一舍)。 濤瀾洶湧,風雲開闔(合;開闔,聚散也)。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 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几(小桌子)席之上,舉目而足(張開眼睛就能看得滿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縱橫排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之所以為快哉者也(以風景言之)。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流風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先描寫景觀,後寫風流人物,人事物皆快哉)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臺之宮,有風颯然(風聲)至者 。王披襟(衣服前衽)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 蓋有諷焉。夫風無雌雄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 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際遇變化)也, 而風何與(干;關係)焉
士生於世,使其中(內心)不自得,將(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快活)?今張君不以謫為患, 收會計(總計考核)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 ,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蓬草編成的門戶,形容貧窮)甕牖(ㄧㄡˇ拿破甕做窗,亦形容貧窮),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 窮耳目之勝以自適(舒暢)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承受)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下篇預告:黃州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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