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元豐五年,是東坡情緒波動非常強烈的一年。這一年春天,先是因即將展開的躬耕生活,使他對田園生活充滿期待,不料近兩個月的雨,澆息了自耕自足的希望,使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寒食雨》二首,記錄了這段困境。而東坡始終在意時序之遷移、年華之流逝。元豐五年夏,東坡想起童年往事,寫《洞仙歌》,整闋詞所關心的還是時間的主題。
東坡謫居黃州的生活逐漸安穩,與朋友往來的次數增加,言談之中,不免會激起關切時政之心。但愈有濟世的想法,愈是心繫家國大事,東坡愈感有心無力,生命徒然落空的悲哀也更加深刻。
每一種文體都有它特殊的體制、功用和表達的效果,因此也就分別適合不同的才性、心境與寫作需求。而東坡在謫黃時期針對赤壁主題留下了三篇名作:《念奴嬌》與前後《赤壁賦》,由詞而賦的創作歷程,讓我們可以藉此探索東坡如何選擇文體來表達並紓解內心的情緒,更深刻的體會東坡面對生命困境時的沉思省悟。
如前篇的《洞仙歌》中所表達時間推移之悲感,尤其是自處於身心煎熬的貶謫歲月,如何在變與不變之中尋得生命的真理?這是東坡長久以來面對的人生課題,也就是在這一年的秋冬之際,東坡先後寫作了《念奴嬌》與前後《赤壁賦》,這是他認真面對,梳理人生課題的重要作品。東坡矛盾難解的心情,藉著轉換文體沉澱思緒,這些作品見證了東坡調整心態的過程以及面對生命的態度。
由於詞的抒情特性,主要是以時空與人事對照為主軸,通常以「好景不常」、「人生易逝」之嘆為主調。東坡緣情為詞,關鍵也正是在於他有著敏感而深刻的時空推移的意識。東坡作《念奴嬌》,以最能抒發時間感傷之情的詞體來譜寫他對照古今,由人及己的悲慨。
念奴嬌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尊還酹(ㄌㄟ ˋ)江月。
赤壁共有四個地方,皆在今湖北省境。 一在嘉魚縣東北,長江南岸,岡巒綿亙如垣,上鐫赤壁二字。三國時吳周瑜破曹操,赤壁燒兵,即此。 二在黃岡縣城外,亦名赤鼻磯。蘇軾遊此,作前後《赤壁賦》,誤以為曹操兵敗之赤壁(故稱"人道是")。 三在武昌縣東南,又名赤磯,或稱赤圻。 四在漢陽縣沌口之臨嶂山,有峰曰烏林,俗亦稱為赤壁。
這闋詞有雙重的對比,形成了強烈的悲感:
以不變的江河對照短暫的人生,讓人生更加渺小與虛幻;
在壯麗的江山之前,緬懷英雄事蹟,相對之下,自己功名未成,壯志難酬的慨嘆!
「大江」既是時間流逝的象徵,也代表自然永恆。對照著個人與歷史,朝代更迭,唯有江河依舊。詞從一開始就說出生命無常的感嘆。「大江東去」,水流不斷,穿越了時間與空間,見證了歷史的興衰成敗。「千古」以來多少「風流人物」,用盡心力在歷史的舞台上建立偉大的功業,但終究敵不過無情的歲月,時間的巨浪最後還是捲走了一切,「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人類永難逃脫的命運。當時間必然帶走所有的努力成果,那麼人生何所希冀,何所寄託呢?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遙想周瑜,對於英雄事業 ,東坡依舊存有一份嚮往之情,由千古而三國,由三國而周瑜。聚焦眼前的赤壁也不再只是名勝古蹟,而是「三國周郎」 建立偉大戰功的古戰場。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這三句非描寫實景,而是熱切的想像當日那驚天動地、萬馬奔騰般的局勢。「亂石崩雲」,寫岩壁高聳如欲崩毀天上的雲層,「驚濤裂岸」則是江水洶湧,毫不留情的撞擊江岸,隨時都能將岩岸撞裂,因而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雪白浪花,旋起旋滅。「大江東去」代表時間的流逝,是人無法改變的宿命,然而,能在時間的水勢中,順勢「捲起千堆雪」,則是英雄豪傑的奮勇表現。但是,對於一般平凡人而言,這兩者卻形成了雙重的壓力,我們如何能抵擋得了時光流逝?又怎能與這類傑出的英雄人物相比呢?
此時面對呈現在眼前的「如畫江山」,這景緻過去如是,未來亦如是,但「一時多少豪傑」,如今安在哉?又掉入了今昔對照、物是人非的悲慨中。
下片,擺脱時間的局限,穿越歷史的長河。
國色天香的小喬嫁給周瑜,三十四歲即能統領大軍,「雄姿英發」,冷靜以對強敵,輕鬆自在的贏得一場重要的戰役,「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東坡懷著羨慕的心情進入公瑾的英雄世界,公瑾一人幾乎匯聚了所有人生的美好!然而,東坡亢奮的心情似乎轉趨黯淡,落寞之感隨即湧上心頭。公瑾何人也? 我亦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三十四歲的周瑜統領吳國三萬水師,大破五十四歲的曹操所率領的十五萬大軍,建立了不朽的功業,而四十七歲的東坡呢?猶是待罪之身,困居黃州,任時光無情流逝,此情何堪?
從歷史的情懷中重返現實,回過神來,「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說:「這是倒裝句法。即『應笑我多情,早生華髮』也。誰在笑?是自己笑,卻不曾說呆了,與上文年少周郎雄姿英發等等,雖不一定對比, 亦相呼應。」
劉若愚《北宋六大家詞》則分析此段落說:「這首詞顯現了一些句法的靈活性與曖昧性。……有些注釋者願意把多情解釋作『多情的人』,作為『 應笑』的主詞,這兩行就該解釋作『多情的人會笑我白髮如此早生』。 作這樣解釋的注釋者,更進一步的認為這『多情的人』是詩人去世的妻子,或者也有人說是指英雄周瑜。 前者的指認太牽強了,因為對詩人的去世妻子的回憶,和這首詞的主旨及風格並沒有特殊的關聯。至於後者,也似非必要,因為年輕,成功的英雄周瑜與中年受挫的詩人之間的對照至為明顯,用不著再讓英雄嘲笑詩人了。」所以,「多情應笑我」 應是東坡自笑多情。東坡意識到自己不復年少,在貶謫的歲月裡,雄心壯志亦漸消磨,與公瑾相比,自己還能成就些什麼呢? 「多情應笑我」正是東坡的自我解嘲,反省過去一生成敗得失最關鍵的因素,「多情」。
因為多情,便有許多眷戀與執著。這情,帶給東坡的,是身心的創傷,壯志消沉,早生華髮。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追求不朽的事業,想要與時間抗衡,其實都只是妄想罷了。此時東坡再度陷入悲傷的情緒之中,人力既不可為,遂思所跳脫,「人間如夢」,夢中世界,不過是相對的世界,昔日公瑾、今日東坡,或貴或賤,得意失意,真真假假,都屬虛幻。周瑜有了一場好夢,讓他功成名就,自己則是噩夢連連,但終究都在夢境之中,何曾真實存在?何來永恆不朽?穿越古今,依然不變的唯有江水明月。面對自然,我們應懷抱更加謙卑的心,「一尊還酹江月」,放開執著,忘懷得失,融入其中,宇宙有多大,心就有多寬廣,而人生於此就得到了真正的安頓。由於詞體的侷限,限制了東坡繼續探索的可能,因此,沉澱之後,改以賦體繼續探討人生的課題。
下篇預告:前後《赤壁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