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9|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維斯康堤-極盛貴族惡之華】【Part 5.】🦋美好時代,叢林妖術😈

    (製圖:Yo Chen)
    (製圖:Yo Chen)
    維斯康堤一生的藝術,或許不在指控法西斯,而是看見自己和最愛如何成為法西斯...

    🌹 發酵腐敗的美好時代-《無辜》🥀
    維斯康堤死了。
    〈世界日報〉記者法蘭斯瓦於1976年衣香鬢影的坎城影展,從《無辜》的首映會出場,回憶起兩個月前,從電視新聞聽到導演死訊,心頭一震-「這麼快…」法蘭斯瓦當時第一念頭,「他的電影都還沒剪完…」他知道導演在六十五歲拍《諸神的黃昏》時中風,身體就每況愈下,卻還是以意志力完成這部幾近不可能的浩大電影;接著奇蹟般恢復,一年後馬上完成一部得獎長片,《暴力與激情》;後來在家不小心,摔斷骨頭,自此健康又加速惡化;記者法蘭斯瓦就是在此時,特地飛到義大利,至科莫湖畔、維斯康堤休養的家族城堡,拜訪老導演。法蘭斯瓦永遠記得,導演如何坐在輪椅上,跟他開玩笑說:「醫生說,我如果敢再拍一部電影,就會死掉!」沒想到短短三個月後,《無辜》就開拍了,彷彿是他預先設想好的遺言,而導演甚至還沒等到定剪,就愕然過世…
    「拍這樣電影有什麼必要?」〈電影筆記〉王牌影評人賽吉一走出首映,和所有電影界有頭有臉的人士,開頭就講這句話。法蘭斯瓦心想,〈電影筆記〉自從六八學運後,被毛派掌持,對維斯康堤一直改編經典文學的電影,從來沒什麼好話。「現在到底還有誰,敢膽改編鄧南遮的小說?一個他媽的法西斯作家!維斯康堤是那壺不開提那壺,晚節不保啊!」〈解放報〉首席影評人尚皮耶唱合道。左派的媒體對這樣一部講述貴族美好年代、愛情風花雪月的故事,當然會有很多意見。然而法蘭斯瓦訝異,連右派報紙也補上一刀-「這樣揭開菁英階級傷疤、攻訐愉悅的上層生活,只是一個共黨同路人的意識形態掛帥!」〈費加洛報〉影評人保羅難得和左派媒體一致,給出負評。法蘭斯瓦卻在眾報影評人面前,力排眾議,喃喃說道:「這部電影不但總結了導演的一生藝術,還總結了我們一個世紀的歷史…」

    🐍 叢林法則的美好時代 🌺
    當維斯康堤在輪椅上跟他說,他要拍一部美好時代Belle Époque的電影,法蘭斯瓦馬上欣喜回應:「導演準備要拍籌畫十幾年、劇本已經寫好幾版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維斯康堤如老獸的堅毅臉龐,不自禁笑了起來:「我沒這個錢,也沒這個時間了…」維斯康堤一時陷入了沉思:「不能拍《追憶似水年華》,或許是我終身的遺憾,當時條件不足,時不我予,而現在我快死了!」導演自己又笑了起來,「我想要在人生最後,拍一部總結我自己出生時代的作品… 我要改編鄧南遮的小說。」法蘭斯瓦訝異反射回應:「那個惡名昭彰的法西斯作家?… 他是不是太具爭議性,這會不會太冒險?」維斯康堤望著窗外的美麗科莫湖,接著低頭望著自己,說道:「我沒時間了…」
    在普魯斯特之前,鄧南遮是美好時代的最具代表作家。如果普魯斯特的寫作,代表世紀肇始,貴族階級如何從最燦爛的優雅天堂,下凡回歸到風塵人間,鄧南遮才華洋溢、少年得志的寫作,更代表菁英階層如何奪取「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正當性,淋漓展現世紀末最墮落的華麗。出身於義大利地主富貴人家,鄧南遮從中學就展現其極優美、音樂性的詩歌才華;於羅馬就讀菁英大學,不但以紈褲子弟之姿,風流韻事不斷,更以才子之姿,寫下多部唯美作品,享譽國際文壇。鄧南遮借用尼采的超人非道德美學,不但於世紀末創造了義大利文學史上,最為頹廢優雅的文采,更於世紀初,展開一連串異想天開、驚動世界的政治活動…
    身為甚至可讓墨索里尼黯然失色的軍國主義先行者,這個作家不但於一次大戰自願參軍,在義大利幾近戰敗的關鍵時刻,以飛行員戰鬥的英雄之姿,振興全國士氣,更於戰後鼓動撕毀巴黎和約,帶領兩千位自願軍,佔領巴爾幹半島的一個城市,並自行宣布獨立,制定以「音樂」為最高理想的原創憲法。雖此小國一年後隨即被列強勢力瓜分,但鄧南遮以冒險英雄之姿,凱旋回羅馬,成為墨索里尼的第一榜樣。以不世出的天才,鄧南遮以尼采「非道德超人」為藉口,創造了學界公認的「原型法西斯」(Proto-fascism),不但自創「領袖」一詞,更發明「民粹黑衫軍」、「陽台露面表演」、「激動群眾演說」、「古羅馬帝國黨徽」等典型法西斯美學,墨索里尼不僅照單全部照抄,更試圖將這個天才置於死地,因其鋒芒太露,隨時有取代之的危險。在「黑衫軍政變」、直搗羅馬前夕,鄧南遮突然「被自殺」,卻大難不死,墨索里尼後改以重金收買,鄧南遮自知勢不如人,自此淡出政壇。墨索里尼學到的「去道德美學」,可能青出於藍,他以比粗魯還粗魯的口吻,吹噓道:「當你有一顆蛀牙,你有兩個選擇:要嘛拔掉它,要嘛給它鑲金,對付鄧南遮,我選擇了後者。」
    如果義大利以五十年的時光,受鄧南遮「法西斯美學」的迷惑宰制,或許還要花另一個五十年,來解除其魔力妖術。在二戰結束如啟示錄降臨的毀滅灰燼中,鄧南遮的地位從至高神壇,跌落到地獄深淵,歐洲文壇不斷自問,到底怎麼可能,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讓鄧南遮可以如此光鮮亮麗、傍若無人,為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霸業,建設一條美學邏輯的漂亮千年大道。當時的新銳作家,如帕索里尼和莫拉維亞(Alberto Moravia),不遺餘力攻擊鄧南遮代表的菁英美學主義(l’esthétisme)。如果鄧南遮開口閉口都是超人哲學,他只是把尼采當作美麗藉口,逕行其至高權勢階層不受任何約束、為所欲為的無上權力。養尊處優、含金湯匙長大的鄧南遮,在權衡一切利益得失之後,站在強者這一邊,歌詠一種叢林法則的美好時代,不但和同時代「偽達爾文主義」的弱肉強食共鳴,更與行進中的法西斯一唱一和,彷彿瞥見一種菁英完美愉悅永恆統治的自戀想像。
    「我第一次讀《無辜》的時候,完全受不了鄧南遮以自戀分身,創造的去道德菁英。」維斯康堤坦承說。以不到三十的天才之姿,鄧南遮寫下關於自己出身環境、美好時代極致精神的小說,《無辜》,旋即翻譯法、英文版,並在新大陸流傳。小說故事講述一對看似無憂無慮、整天跑趴的年輕貴族夫婦,在光鮮優雅的外表下,如何貌合神離:渣男丈夫毫無愧疚,在仙女妻子面前,宣告為自己的快樂,明日將和火焰情婦遠走高飛;仙女妻子在萬念俱灰之下,與一個才子作家產生一夜情;渣男丈夫被情婦殘忍拋棄後,回到妻子身邊,發現其因愛情容光煥發,進而重新愛上了她;然而妻子已懷有作家的身孕,丈夫決定不追究,只需墮胎;因妻子堅持,小孩終究生了下來,卻彷彿受到丈夫詛咒,最後在一個無人看守的聖誕夜,丈夫將嬰孩帶至風雪中,讓其受寒而亡。妻子下定決心離開,丈夫回歸情婦懷抱,並向其吹噓告白,作為一個無神論者,他徹底執行自由意志,沒有任何悔意。故事到此結束。如此「去道德超人」的唯美書寫,引爆兩極化的反應,一方面歐陸美學家認為鄧南遮完成統一以來,義大利文絕對優美的極致悲劇,另一方面,媒體毫不領情,新大陸的〈紐約時報〉即揭露國王新衣,批評這個作品「邪惡」、「徹頭徹尾自私、腐敗」。維斯康堤兩邊的意見都贊同,一方面,他尖酸評論:「今天世界到底誰能寫這麼優雅的文字?帕索里尼和莫拉維亞能嗎?」另一方面,卻對裡面渣男丈夫倒盡胃口,直嘆:「怎麼會有人想要改編這種故事?」

    ☠️ 衣冠禽獸的美好年代 👼
    「這樣吹噓自己殺嬰的男人,今天會被人笑。」維斯康堤坦白說。導演決定與他的兩位傳奇御用編劇,金獅終身成就獎達美柯(Suso Cecchi D'Amico)、《納粹狂魔》奧斯卡提名梅蒂歐里(Enrico Medioli),全部改造小說的虛無結局。對比鄧南遮作品完全以渣男為宇宙中心,維斯康堤編劇團隊巧妙加強女性角色,期與渣男世界抗衡。即使表面上為頂級鑽石珠寶、高級訂作華服、無限花卉覆蓋的上流社會,光鮮亮麗底下,卻是如富饒熱帶叢林中的愛情廝殺戰場;「溫情」成為這個愛戀劇場,最通俗無奇的情感、最為廉價的髒字,而殘酷、自私、忌妒、恨,則是為站穩極樂舞台、奪取嗜血寶座的手段或者武器。美好時代的男人宛如非洲叢林的雄獅,以一種看似可讓整個族群更加強壯的至高權力意志,宣稱「人類正義和我無關。」「沒有一個法庭可以審判我。」如果鄧南遮的天才在於自我創造一個「去道德超人」的美學邏輯,出身於更顯赫世家的維斯康堤,其天才,則是揭露「超人」形成環境與產生後果;導演特別翻轉原著的權力架構,強調這個自比雄獅的男人,和其鄙視的弱女子,之間的微妙致命制衡。不斷征服女人的渣男貴族,被比他更為殘忍的情婦惡意拋棄,回到聖潔的妻子身旁,發現其容光煥發,進而成為其下一個征服的對象。然看似單純的妻子,面對丈夫不斷光明正大的偷情,對婚姻信心徹底崩潰,與一個初次見面作家朋友一夜情,初嘗愛情的喜悅,並懷了其小孩。因為重新愛上妻子,渣男丈夫放棄一切前嫌,只要求墮胎。妻子不從,生下小孩,並為了小孩的未來,與丈夫重修關係。然丈夫因自尊受損,宛如叢林雄獅,在自己的勢力範圍,殺掉別人的種。妻子自此永遠離開,因她領悟從來沒愛過丈夫,只為了孩子與其修好。丈夫回到情婦的懷抱,並告知這個故事,希望能得到殘忍情婦的讚許,一個愛情廝殺的原創勳章。然而情婦比他想像更殘酷,她分析渣男丈夫不僅因為自己向來鄙視的「愛情」,成為溫情的俘虜,竟最後還被柔弱的妻子,棄如敝屣。情婦最後宣稱,因為如此失敗,就算他們兩個在一起,情婦也永遠不會愛他。自許超越道德、戰無不勝的情場男人,完全敗陣在兩個弱女子,宛如女人情感的韌性,比什麼力量都還強大;男人最後心灰意冷,舉槍自盡,彷彿其一生信奉的「去道德超人」,敗於「柔於水女人」。
    「我想帶你看看,為什麼我想要拍這個故事。」記者法蘭絲瓦記得,維斯康堤於城堡的陰暗大廳,跟他說道。管家馬可,推著維斯康堤的輪椅,和記者來到一個富麗堂皇、卻佈滿灰塵的古典圖書室。維斯康堤的輪椅到達一個華麗路易十五書桌旁,上面有一本漬黃的精裝書籍…「我有天在圖書室找普魯斯特珍本,無意中發現這本書,是我父親,維斯康堤公爵,於《無辜》1892年一出版時,即購入首版,父親似乎對鄧南遮愛不釋手,讀了好幾回,縫線都快散落了…」維斯康堤舉起一隻乏力卻強壯的手,拳頭靠在其如老獸之臉旁,似乎陷入沉思:「這是我父母的故事,美好時代的故事,也是義大利如何成為法西斯的故事…」
    首映會後,大多影評人無法了解真正的美好時代,引爆一番惡評,記者法蘭斯瓦卻發現,維斯康堤拍攝《無辜》,並不是在控訴其父母,如何以無上的權貴意志,成為法西斯雛形,而是在理解,一種「美好時代的文明獸性」,強勢如男人,權力如何可能無限自行加成,而弱勢如女人或小孩,在無上權力宰制之下,如何存活下來,或死去,如電影中最無辜的嬰孩。就像電影中的情婦發現:「為何男人一手將女人捧上天,一手又壓制女人到最低,為何不能讓女人比肩共行?」維斯康堤似乎以這個最後作品,來理解母親背後之陰影…維斯康堤風流倜儻的公爵父親,在接連不斷的公開情事後,與母親永遠分居,母親至此一生無權踏上公爵的領地,也就是她多年生養七個小孩的家… 維斯康堤或許經由這部美好時代的作品,終於瞥見,母親雖光彩奪目、被世人稱羨為「米蘭女王」,然在其華麗面紗背後,她的韌性,如何終身苦楚…
    記者法蘭斯瓦,似乎終於懂得維斯康堤一生的藝術,或許不在指控法西斯,而是看見自己和最愛如何成為法西斯。法蘭斯瓦永遠不會忘懷,見到維斯康堤之最後一幕-老管家馬可,如何慢慢推著導演的輪椅,走向荒煙漫草的昔日花園,那無限好的夕陽,宛如歐洲最顯赫的貴族,信步行至最燦爛的諸神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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