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記得多說一點。

如果「父親」能夠多像「母親」一樣，話多個幾句、表情變化些、陪伴多一點，或許在孩子的心中，父親的樣子不會這麼模糊。所以父親節我的心裡話是，「孩子」不好當，請您多說一點。

我父親的職業是工廠的「黑手」，努力回想我小時候他的樣子。畫面裡的他，我知道是父親。但下班回家的他，臉上總是有一層灰，說他老是灰頭土臉的也不為怪，尤其是鼻子下方總是因為工廠的灰塵而黑黑的。「黑手」的現代術語就是「五金研磨」，就是用機器把金屬不規則或凹凸不平的表面，研磨至光滑。在這個過程中會產生許多灰塵，早期環保意識與設備都十分落後，灰塵就這麼模糊了父親的樣子。

第一次失而復得的父親是那一夜爸媽又吵架了，他們總是用生命在吵架。吵起來，真的就是翻餐桌、摔碗盤、互丟東西。媽媽從抱怨到嚷嚷她的委曲與不滿，父親的臉上則開始出現了漸層效果，一層一層的沉下臉來。當一個沉的夠深，不得不反彈才不會窒息，或是另一個需要大聲嚷嚷才有出口的時候。戰爭就開始了。只是這一夜比較特別。在他們大吵之後，父親獨自坐在客廳，牆上掛有一幅觀世音菩薩的畫像。他坐了好一陣子，一句話都不講。突然之間，他站起來用頭撞牆，一直撞一直撞，就撞在觀世音菩薩的畫像上。我忘了是如何停下來的，也忘了停下來到他拿了五百塊給我之間的這段時間，還發生了什麼事。或許是這一撞太過突然，以至於撞的其他事情都一片空白。

那一晚，父親拿了五百塊給我，要我好好讀書做人。他說自己活的辛苦，沒有人能懂，也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苦。他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同時要我長大後一定要做一個有用的人。父親離開前，車子的排檔拉到空檔，怒吼的引擎聲可以知道他是多麼用力踩著油門告訴這個世界。他有多少的苦，難言。多少的事，他無力改變，只能默默承受。

轟隆轟隆的引擎聲持續一陣子之後，所有的苦傾洩衝出，父親車子的聲音愈離愈遠了。我，再度一片空白。不曉得從拿著五百塊到去找我媽的這段過程，時間過了多久？我當時在想什麼？當我跟媽媽把爸爸對我說的話，再說了一遍之後。我倒是清楚記得媽媽的反應：

那一夜睡的如何，有沒有夢見什麼？我忘了。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早上出門上學時看到車子停回車庫了，父親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他一臉疲憊卻睡的很熟。摸摸我口袋裡的500塊，突然有一絲絲覺得賺到一筆意外之財的小開心。父親非常節儉，媽媽總是說他明明有錢，卻省得不像話。父親經常自嘲的一件事，就是拿起他長期捐款資助的單位寄來的刊物，指著照片說：他們穿的與睡的都比我好。

父親小時候窮怕了。記得他曾經跟我說過他小時候，讓他很受傷的一件事。鄉下辦喜事，所以主人家就跟鄰居們借碗盤、桌椅與相關用品。當時父親與他的二個弟弟約莫小學四年級，爺爺與奶奶在山上林班工作不在家。家裡的碗盤借給辦喜事的主人家，而這三個孩子心裡最高興的是，終於可以吃喜宴好好飽餐一頓。在民國50年代，雲林的林內鄉來說，有肉有菜的好日子不是天天有。可是這三個孩子卻被喜宴的主人家，趕了出去。

這是父親告訴我的故事。

他們以前窮怕了，縱使長大創業當了老闆有錢之後，還是維持著節儉的習慣。這段往事在父親心中留下無法抹滅的刻印，造成他幾乎不出席任何喜宴，總是禮到人不到。但對於窮人，他總是出錢出力。看著受到他幫助的人有飯吃、有床睡，他總是對於自己在物質上的缺少，感到心滿意足。那種滿足的感覺對他來說，會不會是彌補被趕出去的那頓喜宴，窮苦孩子只想要吃飽的渴望呢？他從來沒有回答，不過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不然他看著刊物上的照片時，為什麼總是笑的這麼開心。彷彿是他辦了幾十桌的喜酒，讓窮苦孩子吃飽喝足。這件事，應該是他唯一講過比較完整的故事。其他的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段，不像這件事可以讓我更加完整的理解父親。

我深愛父親。愛的深，卻是深的空泛。他留下房子與錢財，卻沒有留下太多他的故事，讓我繼承好好的接著說。他罹癌的那一年，我在當兵。不到一年他就走了。在居家安寧照護時，妹妹跟我說她不小心看到爸爸跪在床上，誠心向上天祈禱，不曉得再求什麼。

我們求神問卜，習慣把心裡的苦悶與心事說給神明聽。是什麼障礙，讓親情之間的溝通變得這麼困難，尤其對於「父親」這個角色。您走後的父親節，思念加倍。這個社會的文化對於男人的要求就是有淚不輕彈、有苦肚裡吞。所以不會怪您沒留下多一點的故事，讓我接著說。

今年的父親節，媽媽如往昔一樣開始包著您愛吃的水餃。水餃的滋味，讓我回憶起與您一起渡過的時光。雖然您不在了，但也嘗過人生酸甜苦辣滋味的我，多多少少能夠一點一滴推敲您當時的心情，只是難免遺憾有些模糊。

父親節的每個父親都要明白一件事。話要多個幾句，留下故事，不要為難孩子愛您愛的只剩下，只記得吃了什麼大餐，卻不清楚父親的故事。

父親節，請記得多說一點。

作者：陳正勳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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