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要麼是為了否定自己,要麼是為了否定世界。
關亞鳳的自縊並不發生在事件發生的當下,令他活不下去的原因是事件結束後的夢靨,是在那三年零八個月中深植的不安。同樣的理由,既讓關亞鳳活了下來,卻也推進了他的死亡。
殺人,則是為了不讓自己被他人否定。
愛蜜莉不屑記住鳥禽的名,她認為鳥類的叫聲就是牠們獨特的名。愛蜜莉是小林二郎與花畑奈美的孩子,但「愛蜜莉」顯然不是日本人該有的名字。台灣的原住民、印尼華僑、又或者是上英文課的學生或許都有過類似的經歷,為了進入一套體制,人們自願或非自願、有意或懵懂的放棄了自己的名字。
人的名字具有某種在地性連結,我們的名字都是在被給予後才開始跟我們有關,我們被接納到某一個家庭之中,再學著以這個名字認識與他人的關係。然而,愛蜜莉先是被花畑奈美生下,接著被小林二郎交由鄒神父扶養,鄒神父隱瞞愛蜜莉的身世,愛蜜莉冶遊,漫無目的,戀上達雅克青年裘德。如果說死於霍亂的花畑奈美是萬不得已而離開了愛蜜莉,那麼,愛蜜莉經歷的第一次剝奪感是在小林二郎把她交給鄒神父後發生的,愛蜜莉失去了日本人身份,以孤兒的身份活著。愛蜜莉對鳥禽之名的拒絕已經是一種個體對整體的反抗。
剝奪者是被剝奪者最親密的夥伴,沒有前者,後者就不可能。愛蜜莉在見證野豬之死後,意識到自己其實也能成為一名剝奪者。
在裘德與烏拉瑪的笑聲中,鳥類失去了獨特的名,淪為噪音。愛蜜莉的失意讓她在叢林周旋,妄想自身的死亡,愛蜜莉仍扮演著被剝奪者的角色,彷彿全世界都在否定她的存在。烏拉瑪勸慰愛蜜莉,告訴愛蜜莉野豬的死並非她的錯,而是惡有惡報的自然法則。愛蜜莉找到了懲奸除惡的好理由——陷入死亡泥沼的就是惡的,導致他人死亡的雙手依然乾乾淨淨。
烏拉瑪呼叫愛蜜莉的名字,愛蜜莉奔跑,愛蜜莉的名字沒入鳥類的嗓音。烏拉瑪深陷泥沼,烏拉瑪是惡的,愛蜜莉從惡人手中救出了裘德。
鳥類的各種嗓音指向愛蜜莉、豬芭村的人們稱呼愛蜜莉「蜜絲胡」、關亞鳳以「愛蜜莉」稱呼愛蜜莉,關亞鳳也是小說順序中第一個直呼愛蜜莉名字的人。
〈黑環〉開篇寫下變裝的自行車,映照了愛蜜莉變裝過的身世,來自婆羅洲內陸的孤兒。關亞鳳的出生、成長與死亡貫穿了整部小說,小說的章節可被看作獨立的短篇,並不是每一短篇都有著關亞鳳的身影,但我們仍能透過關亞鳳的狀態、關亞鳳與眾人的關係來還原故事的全貌。
一個又一個落下的人頭,是抗爭,也是衰頹。
人頭滾落,休止了生命,彷若句點。
無頭雞還在。
喧鬧是孩子閃躲鬼子的刀光,落入鐘老怪的槍聲;喧鬧是鬼子的頭蓋骨,秦雨峰的吶喊;喧鬧是失而復得的玩具,嘰嘰呱呱蹦跳爬竄的幽靈。
父親用膝蓋拍了拍柏洋肩膀,好像那是她的手,說,柏洋,你還小,有一天你也會知道的。(p.25)
柏洋安靜的凝視四周,只看見遍地煙霾野火,大番鵲和蒼鷹翱翔,常青喬木露出被野火焚蝕的縱橫枝椏,蔥蘢的茅草叢柔順而哀怨的等待野火舔食。(p.27-p.28)
柏洋永遠無法知道了。
不得而知的過去只是一種猜測,只是柏洋的睡意朦朧。愛蜜莉,柏洋的母親,早已缺席。如果說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柏洋延續的是關亞鳳與愛蜜莉的故事,然而柏洋對愛蜜莉知之甚少,甚至愛蜜莉在託人把孩子交給關亞鳳時,柏洋還沒有一個名字。關亞鳳所說的往事,柏洋懵懵懂懂,柏洋知道父親自殺,卻不了解關亞鳳的經歷,鐵皮玩具的餘骸落入孩子們的手裡,已是新的一層意義。
我們的經歷都介乎出生與死亡之間,他人的死亡之於我們也落入了同樣的區間,生命意謂著出生至死亡的經歷,生命是一段過程。我們無法得知他人的內心活動,只能透過他人的表達進行猜測,我們的認知與他人的認知之間有某種縫隙,這些縫隙將經由想像力填補。
貧瘠的是被遺忘而無法想像的過去,鴉片則以一種可想像的方式摧毀現實。
馬婆婆的鴉片留下了死胎,留下了亞伯特,構築出漫長的孤獨;小金則以鴉片沉醉於巨鱷中的阿彩;鱉王秦將兒子認作鬼子。三種誤認的結局不盡相同,馬婆婆與孩子們死在一起、小金落入鱷魚的唇齒、鱉王秦失去兒子。鴉片縮短了馬婆婆承受死胎之重的時間、麻痺了小金的失落、混淆了鱉王秦的視線……
鴉片摧毀現實,讓人無法看清正確的圖貌,同時,鴉片豐富了縫隙,無法想像或無法承受的過去成為可被理解的現在。記憶本身會受情感影響而扭曲事實,鴉片的藥用價值在於扭曲記憶。在這種雙重扭曲中,事件的意義被擴散,人們不至於被某一種特定的價值觀綁架,卻也不必對事件保持無知,事件在被解釋、被理解後逐漸形成。
死亡終結生命卻無法終結意義,被遺忘的歷史片面化了生者的認知而甘於臣服殖民者的陰影,被定義的歷史讓人們服從於特定的價值觀,在不知不覺中扁平化了歷史的結構,只在記憶中留下年份與名字。並不是在片面化的認知以後社會就能安定,理解也並不加深仇恨,事件在理解的過程中才有了溝通的可能。
碎片之間是裂痕,碎片與裂痕構成了全貌,裂痕是無法填補的縫隙,但裂痕又是一種連結。開裂的人頭滋生了幻境,否定並不取消意義,否定是對整體化的拒絕。
野豬渡河,人述歷史,記憶早已扭曲,無法還原的過去以未來的姿態顯現。「三年零八個月」仍舊模糊不清,卻也不是一段無法理解的過去,三年零八個月早已變幻成各種形式深植於婆羅州的土地。名字彷彿能讓不在場之物突然出現,但名字所指向的,實是需被理解的意義本身。
名字有了,意義尚未成型。
三年零八個月。
日本鬼子。
豬芭村。
頭顱。
婆羅洲。
鴉片戰爭。
馬來西亞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