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田與一向總督府提出的計畫案可知,嘉南大圳建造之初就預設要實施三年輪作制度,為的是節省灌溉用水、保存地力。這樣的想法曾經被時人批評為「偏袒製糖會社,為其確保甘蔗原料」,[1]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是輪作制度一定程度上是為確保殖民者所需要的米、糖都有固定產量,卻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八田與一等人為了說服農民接受三年輪作制,積極在多處進行輔導,但三年輪作制度以地域區分種蔗、稻米、雜作而分別給水的方式,畢竟違背了農民原有耕作習慣以及選擇耕種高經濟價值作物的自由,加上一年只種一樣作物的單一耕作計畫又帶有歉收風險,令農民無法完全掌握收益,當然會產生反感。即使如此,官方依然以獎勵輪灌、強制配水的措施,並佐以製糖會社與警察的介入,強迫農民配合三年輪作耕作方式。
在大圳完工、全面實施三年輪作制度下,農民也確實獲得利益,例如截至 1937 年為止,大圳灌溉區內改良近 25000 甲中,有將近 35% 的看天田變成了水田;1938 年,大圳灌溉區內每公頃農業生產價值與土地買賣、租賃價格比建造工程前大幅提高了四至五倍。但是對輪作制度的不滿,卻依然成為嘉南農民運動的成因之一。
四、徵收水租加重農民負擔
1930 年大圳完工之後,管理大圳的「公共埤圳嘉南大圳組合」為維持水利設施的正常運作及指導用水,依行政區街庄範圍設置了水路監視所、灌溉監督所,實際的給水、配水、水路維修管理等業務則由實行小組合負責,農民皆須加入組合,聽從組合配水安排,並每年繳交組合費。
組合費包括兩種:一是「普通水租」,用來維持水圳持續運作、固定維修;二是「特別水租」,是用來向銀行等償還大圳建設工事費用的「債務」。
當時,嘉南大圳的水租收費標準為每年每甲二十三圓,其中八圓是普通水租,特別水租十圓,還另加臨時賦課金五圓(見前述)。二十三圓若分攤到每個月,等於每月要繳納接近二圓的水租,實在是相當沉重的經濟負擔,[2]1930 年十一月的《臺灣新民報》就曾報導「因受嘉南大圳的強迫,貧困地主賣子納水租」的情況。
尤有甚者,大圳給水方針時有調整,令農民無所適從。例如種蔗農民因甘蔗較為耐旱,並不需要大圳分配給水量,卻一樣要繳交水租;或有時候不通水還要繳交水租,官方也不多做解釋,只是打官腔「請農民諒解」。這樣的狀況當然會讓農民火冒三丈了。
大圳歸大圳,政治歸政治?才沒這回事
嘉南大圳的複雜面向,還顯示在臺灣民族運動者對嘉南大圳的批判上。1931 年,臺灣民族運動家楊肇嘉組成「臺灣問題研究會」,在東京發行了《嘉南大圳問題》一書。這本書只是五十幾頁的薄薄冊子,內容卻是大大批判了嘉南大圳從計畫到竣工的方方面面。
全書一開始就批判 1930 年六月在嘉義舉辦了豪奢盛大通水儀式的嘉南大圳,完全是有害而無用的廢物,農民還未受到好處,就要被苛斂沉重負擔。接著簡述大圳建設理由與計畫,直指龐大工事費用濫用了國庫金,花費在聘用不必要人員、支付高額俸給,猶如「養老院」;工事費則層層為各地區街庄長所苛扣,工人血汗付諸流水。
不僅如此,書中繼續指陳完工後的大圳屢屢出現淹水、飲用水渾濁、斷水、給水斷斷續續等狀況,造成人民生活、農業、經濟的莫大損失;三年輪作制度給水的設計,無視土地性質便強迫農民接受,根本是破壞農民耕作習慣;加上沉重的水費負擔,農民收入沒有因而增加,導致迫於生活與水租負擔的農民,開始如前述一般出現抗爭。最後結尾自道出版目的是為了讓日本內地人民了解大圳在臺灣造成的慘狀。
書中還特別點出,八田與一才能平庸,只是因「功利熏心」才提出這種不可能實現的計畫。甚至控訴工程完工後正逢不景氣時代,卻還發放了五十六萬圓高額獎金給幹部,包括管理者枝德二自肥十萬圓、八田與一、筒井丑太郎等技師各拿取數萬圓,實為濫費。對照大圳建成後頻出狀況,足見管理者枝德二等人之無能。
這本書固然反映了大圳造成農民強烈不滿、沉重負擔,但也混入了作者投入臺灣民族運動背景的立場而對八田等主事者的偏頗批判,反而難以辨認事實真假了。
你或許會好奇為什麼會出現這樣混雜真假的批評,這要從《嘉南大圳問題》一書作者本人說起。該書作者楊肇嘉雖然自幼受日本教育長大,但因感受到日本對臺殖民不公,遂加入臺灣民族運動,反抗殖民壓迫。[3]鮮明的政治立場,使他在評論大圳問題時,偏重凸顯大圳的負面效應,一概不談正面影響,並且混入對八田等主事者的臆測與不公允的評價,呈現了一面倒的批判。雖然楊肇嘉的評價並不客觀,卻也讓我們看見嘉南大圳在風起雲湧的 1930 年代,不免因樹大招風,成為民族運動的箭靶。
大圳的光與影:歷史的多面性
嘉南大圳從計畫、建設、完工到使用所牽涉的官員、技術者及地方民眾,可謂數以百萬計。這麼多人各自懷抱的思維複雜,構築成了另一座無形的嘉南大圳,既有十年努力大功告成的壯闊光明,也有長達數十年不曾停止的抗爭陰影。
大圳的建造起因來自日本統治者對臺灣米糧供應日本本國的需求,為了滿足此一需求,便需要改善米糧產區的灌溉設施,背後隱含著臺灣米穀生產體制被納入日本帝國圈之內,臺米因應日本市場需求而單向輸出。「米騷動事件」催生了大圳,大圳計畫的實行可以說是日本帝國對外擴張時,對內部糧食供應機制失靈的補救機制。大圳建造完成後,也配合蓬萊米的研發成功,使得臺灣米穀產量大為提升,輸出日本的米穀數量隨之增加。大圳的後續運作,更為統治者帶來原本未曾期望的效果,但也引發了社會的若干動盪,在往後的歲月中,統治者因而得花費相當大的力氣來弭平這些衝突。
再從臺灣社會的角度來看,大圳的建成帶來用水便利、農產品產量提升、荒地改良、地價上漲等好處,也連帶產生統治者進一步控制用水、操縱種植作物種類等缺點。
基於這些狀況,我們可以了解要想評價一段歷史,應該區分「動機」、「實行」、「後果」,每一部分都沒有絕對的黑白,必須謹慎考量並納入多方面向。
如果我們推斷出對大圳正面評價是多麼複雜的歷史事實,也就不難理解文章開頭的八田與一銅像斷頭事件,其實是來自截然不同的理解歷史脈絡。
總結來說,無論對大圳的評論是好是壞,至少不能否認大圳從設計、建造到完工,仰賴著臺灣、日本許多有名、無名英雄的共同努力。這些人有人如八田與一有發光發熱的歷史地位,更多人則是默默盡忠職守,他們共同創造出九十年後仍能在嘉南平原上運作如常的龐大水利設施。
原文刊載於故事StoryStudio,【圳流百年】嘉南大圳蓋好了,但當地農民真的想要嗎?
本書採用全新的嘗試,不再過度著墨於嘉南大圳的實體建設過程與細節,而是從「大歷史」的角度,詮釋這等大型水利設施的建造必要性和轉機,以及其與東亞局勢、帝國布局的對應關係;從「那時人」的感受,側寫大圳帶來的正面助益與負面糾葛,延伸到官方、民間對於水源的管理與分配;更從「當代人」的視野,檢視走過百年滄桑卻仍運作如常的嘉南大圳所帶動的環境變化、產業變遷,反思大圳該如何迎接下一個百年。歡迎手刀點選書名連結,進入博客來商城購買!
[1] 偏袒製糖會社:這個說法根據現今研究成果證明並不成立,製糖會社並未從大圳建設中獲取像預期那樣多的利益。原本部分農民會選擇種植甘蔗,就是因為灌溉用水不足,甘蔗又較水稻耐旱,如今嘉南大圳提供用水,農民當然就是「有水就種米」,嘉南大圳通水反而造成蔗作面積縮減、糖價下跌,後來也促使明治製糖會社在增收原料時,反而決定不增設工場。
[2] 水租到底有多貴?根據吳聰敏的研究指出,一九三一年臺灣農戶平均每個成人每年消費的白米約為一‧五五石(約二百二十一‧五六公斤),以當時的平均米價計算,每人每年大約要花二十一‧六六圓購買白米。換句話說,嘉南大圳每年每甲的水租,幾乎相當於一戶可以耕作一甲地的五口之家中一個成年人的一整年口糧費。
[3] 楊肇嘉:出身臺中清水,1908 年赴日讀書,1917 年回臺代理牛罵頭區長,1920 年任清水街長。在此期間,受到臺灣民族運動者蔡惠如影響,投入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1926 年進入早稻田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同時擔任在東京臺灣留學生政治運動團體的「東京新民會」常務理事。曾在 1930 年刊印《臺灣阿片問題》抗議臺灣總督府重發鴉片吸食牌照,迫使總督府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