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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莊曾為港,駛進千帆與萬商,百年繁華
大河有如夢,流過千石和萬沙,百種境遷
新莊街大約是乾隆初年成形的,據說當時的大船會開進新莊港,卸貨後委託紅頭小船載運貨物,運送到大船去不了的地方。現今慈祐宮三川殿虎邊可以見到「奉憲立石」碑上刻著當年的轉運契約,寫著從新莊港(擺接上渡頭)轉運到其他渡頭,需要繳納多少渡稅給港口管理者─慈祐宮。
渡稅店租額例開列于后: 一、胡仁可頂擺接上渡頭一分,每年艮六兩七錢。 一、陳振興、張同利充擺接上渡舡弍分,每月除費外,實納錢一千七百五十文;又每年納來渡艮一十三兩三錢正。 一、擺接下渡頭,每年納艮乙十弍兩。 一、牛埔渡頭,每年納艮三兩弍錢。 一、大加臘渡頭,每年納艮乙兩六錢。 一、奇母子渡頭,每年納艮六兩。 一、大坪林渡頭,每年納艮六兩。 一、秀朗渡頭,每年納艮六兩。 一、溪仔口高江度,每年納艮四兩六錢。
這些渡頭的詳細位置可以參考:戰國福摩薩-清代臺灣渡口組織的運作
新莊作為商業內港是距今約三百年前的往事,看向現在的新莊街,很難想像這裡曾經是個大形戎克船往來的河流內港。但這也不意外,畢竟三百年間有很多事物都改變了,人變了、建築變了、自然環境也變了。
大家可以試著想像300年前的臺北盆地西岸:
當年的蘆洲稱為和尚洲,是淡水河中央的一座沙洲孤島。
當年的三重還沒出現,是淡水河的一部分。
當年的五股有一條通往新莊的河道,名為塭仔川,中港大排是他遺留下的支流。
當年的頭前庄,是初步開發的頭重埔,往對岸望去就是大稻埕。
要到當年的新莊街,過關渡後直走右轉就能抵達,途中沒有三重的阻礙;塭仔川也能作為客船的選項,不用到新莊街的商港人擠人,在中港下船即可,走到新莊街也不會太遠,據說板橋林家第二代的林平侯就是搭船進入塭仔川,在現今宏匯廣場一旁的凹灣碼頭下船,踏上他飛黃騰達的起點。
這些地理環境可以在《乾隆臺灣輿圖》當中看到:有如孤島的和尚洲、被標上新莊港的塭仔川、尚未開發的田埔則是頭重埔,而新莊街已經可以見到最具標誌性的兩條街道。
但與現在不一樣的是,新莊街看起來離河有一段距離,前面還有一條小溪,這些去哪了呢?
關於這條小溪,雖然目前無法很準確地找到他的真實身分,但有一個可能性:公館溝。公館溝大約是發源自後港一帶,由西向東流,平行於新莊街,並從新月橋邊的公館溝抽水站流入大漢溪。其名稱由來,是因乾隆年間張廣福家族利用這條水道運輸建材,並在水道旁建立張廣福新莊公館而得名。
如果把輿圖上小溪的下游都遮住,就會發現,小溪自新莊街頭附近發源,並平行於新莊街,而乾隆年間就存在,而且平行於新莊街的水道,目前可考的,也就只有「公館溝」這個答案了。
新莊位於河流的侵蝕段,註定會不斷流失,小溪的下游以及靠河的土地,都在時間中被河流逐漸帶走,於是乾隆年間的河岸蹤跡,從此無以為繼。
女遊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
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
楚辭 河伯
至於靠河的那片土地,上頭曾經發展出一個街區,名為「橫後街」。當年繁華的新莊街旁,隨著需求增加,逐漸出現了附屬的街區,負責為主街提供服務。
街上住著什麼樣的人、那裡是什麼樣的地方,並沒有詳細資料,但多半是容易被歷史舞臺忽略的小人物,工人、貧戶、船夫,倉庫、製造業、紅燈區,那些在光鮮亮麗的大街上不適合出現的人事物,多半會在後街上支撐商業街的華美外袍。
在橫後街上有著兩間小廟,一間是福德祠,另一間則是祭祀無名者的小祠。後街的土地公是橫後街的街區守護神,儘管範圍不大,但也是一境之主,負責保佑這塊河畔街區的安寧;新莊港是一個凹灣地形,河水常會帶來漂流物,有時是木頭,有時是垃圾,當中不乏從上游而來,失去呼吸心跳的無名之輩,這些被水帶來的事物常會停留在凹灣浮浮沉沉,不再繼續漂流。居民們無法將這些遺體放置不管,於是後街上多了一間小祠,負責收留這些被水帶來的遺骸。到了後來械鬥頻繁發生,小祠也持續發揮作用,收容許多無名,或沒有能力建墳的亡者。
一百多年前,強烈颱風來襲,瘋狂的奔流從上游襲向凹灣,導致橫後街被沖毀部分,福德祠與無名小祠只好搬遷。相隔十幾年,更誇張的颱風襲來,這次的天災讓臺北盆地近乎全滅,而橫後街再度被沖毀,福德祠與小祠又再次搬遷,尋找一個不會被沖走,卻也不太遠的地方。
於是,福德祠成了現在的厚德宮,小祠則被取名為萬應堂,繼續存在剩餘的後街上。而剩餘的橫後街,不再是橫於新莊街的樣子,於是被稱做「後街仔」,橫後街成為漸漸被遺忘的名字。
如今可以在厚德宮的碑文上看到:「本宮原名福德祠,創建於清乾隆年間,迄今兩百餘年。最初建祠地址在橫後街,遭洪水流失,今已變成淡水河河心,由是遷地重建。而後又逢水害,乃三遷於大觀街現址……」這是橫後街在現場留下的唯一一筆紀錄,也是這個街區、曾經的土地從乾隆年間便乘載著土地神的見證。
而萬應堂也彷彿留下了與水之間的記憶,不在中元普度,而是在下元節進行一年一度的慶典。下元節是水官大帝的誕辰,而下元水官掌管江河水帝萬靈之事,同時也掌長夜死魂鬼神之籍,與水與死魂如此密切的大神伸出救度之手,也許對兩度沖失的幽魂們來說,是再適合不過的救贖。
下元水官寶誥
志心皈命禮。暘谷洞元。青靈宮中。部四十二曹。偕九千萬眾。掌管江河水帝萬靈之事。水災大會。劫數之期。正壹法王。掌長夜死魂鬼神之籍。無為教主。錄眾生功過罪福之由。上解天災。度業滿之靈。下濟幽扃。分人鬼之道。存亡俱泰。力濟無窮。大悲大願。大聖大慈。下元五炁解厄水官。金靈洞陰大帝。暘谷帝君
1898年,戊戌大水災,相傳沖走一整排後街街屋。
1911年,辛亥大洪災,讓臺北盆地近乎毀滅。
橫後街應該就是在這兩場風災中,被大水抹去痕跡,上頭的兩間廟也跟著被沖走了兩次。而這曾經突出河岸的街區消失,等同於岸邊被挖走一大塊的土地,於是河水與民居的落差得更加劇烈。
鄭清文小說中描述大水河時,總會說到:「舊鎮的這一部分,地勢高,大水河在下面流著,斜坡從上面算,到河面大約有十公尺以上。」;洪水塗所畫的《平淡的日子》後街景色中也不難發現,河的水面與新莊街確實有段不小的落差。
據說,新莊最早興建的廟宇慈祐宮,是建在當時地勢最高的地方。原本我以為,這只是在地的一個傳說,地勢最高的地方,怎麼前面就是港口呢?但縱觀整個新莊的發展,會發現這是一句事實。慈祐宮最初離港口也不是這麼近的,是祂眼前的地不斷減少,才讓海神與水愈發親近。
我想,原本的新莊與河面該是更親近的,但在河水的侵蝕下,新莊不斷失去土地,與此同時,河岸與水面也越差越大。而對岸板橋的沙岸則越積越多,多到成了新的田,繼續生養萬物。
感水災七絕六首 清人桂圓居士
(明治44) 1911-09-17
風師雨伯怒秋初。拔本偃禾慘澹如。
天意茫茫何自問。有誰更啟金騰書。
旱魃為災苦去年。又遭風雨暴連天。
禾苗慘境猶其外。沒盡田疇渾陌阡。
慘遭豪雨與狂風。氾濫橫流遍海東。
不獨飄搖傾棟宇。許多人畜葬魚中。
誰拯災黎洪水中。地方良吏發慈衷。
流離失所悲無數。忍聽嗷嗷哀雁鴻。
火災纔脫水災侵。當局恤災費苦心。
慘況奏聞天子聽。也傾府庫萬千金。
數十年中罕此災。彼蒼獲罪孰招來。
世風澆薄移淳厚。悔禍天心定挽回。
有人說,慈祐宮前曾是港,
有千帆林立,萬商雲集,讓新莊如此發達。
但當年的港口,想必不在今日的利濟橫移門。
有人說,新莊街里曾是城,
有隘門七座,阻礙眾敵,讓新莊如此安全。
但如今的文獻,竟尋不著當年的河邊石隘門。
如今碧江街上的老樹不過百圈年輪,見證新莊港的清代老樹早已不見;阻擋大海盜蔡牽、對岸板橋林本源勢力的臨河隘門消失無蹤;米市巷底原有讓碼頭工人休憩的草房,被大水沖走後才重建成潮江寺,這些事物是在何時被氾濫的大水帶走呢?
新莊曾有一條後街,後街上有家屋、福德祠、祭祀無名者的小廟,距離河面應有數公尺,也許他們從未想過,竟有一天會被大河吞沒。讓人不禁想,這條河有多麼貪心,一次又一次帶走過往的印記,試圖讓人遺忘繁盛的過去。
後街被沖走後,日本人用紅磚蓋起了港坪,避免新莊繼續被大河吞噬;又怕紅磚不堪用,加蓋了鐵絲蛇籠護岸。
而新莊不斷被河流帶走的命運,約在1950年代才真正被按下了暫停,那時大漢溪的上游開始建造石門水庫,讓大漢溪的水愈流愈少,少到不足以侵蝕土地。
又過了四十幾年,大河旁蓋起了堤防,阻擋了天災,也阻擋了河與人之間的千絲萬縷。
從那時起,滾滾大河水,成了夢中才見得到的景色。
而河水帶走的事與物、街與人,亦成了在光陰中不斷被遺忘的,殘篇舊夢。
本系列,獻給那些大河帶走的新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