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港灣堤防上看著藍藍的海、藍藍的天。背後是幾艘停靠的漁船,再過去是漁戶的住家和曾經長著茂密樹叢的小山丘;我的家就在那些漁戶裡面。
這幾年朋友們常說:漁船撈到的魚越來越少了。因為漁船一進港靠岸,他們就一窩蜂的聚集在船邊,所以很清楚魚況。可是我不會去,因為我從小不吃魚,所以魚變少了我完全不在意。朋友們說我很奇怪,但我真的不喜歡吃魚,為什麼要吃?他們在海裡游不是很美麗、很快樂嗎?一撈上岸,就成了有滑滑的鱗、噁心的腮、散發刺鼻腥味、露出紅紅白白內臟的一具具屍體。很好吃嗎?真奇怪。不過這種事情沒甚麼好爭論,大家都有自己的舌頭。
我十四歲了,朋友們都很尊重我。私下我會告訴他們,漁村裡哪一家人對我們很好心或是很壞心。以前,也常常帶他們去有茂密樹叢的小山丘尋寶。在那裏我們有一個秘密基地,我們在樹叢裏玩耍聊天,抓抓小蟲子、小動物或是玩捉迷藏、摔角的遊戲。
海很藍,天也很藍。白白的浪花打在消波塊上,很好看。我喜歡在堤防上曬太陽,甚麼也不做。當然,我也喜歡夕陽,等到大大的蛋黃慢慢沉入海裡;就該回家了。
雲姨每天都會把晚餐準備好,有時是小餅乾,有時是我愛吃的雞肉,偶爾會有一些牛肉。我還記得小時候她餵我喝奶,等到我牙齒長出來了,雲姨就拿魚讓我吃,但是我實在受不了那種腥味,緊閉著嘴,躲得遠遠的。幾次後,雲姨就沒勉強我吃魚。
幾年前,雲生伯還在。他常抱著我說:「你是我和雲姨的第二個兒子。你哥哥嘉男,我從小就叫他好好讀書,到大城市去發展;在漁村沒有出息。他很爭氣,書讀得好,在城市也有體面的工作,只是一直沒結婚,催也沒用……」大城市是甚麼?我沒去過。我覺得漁村很好啊,不懂雲生伯為什麼會這麼說。
然後,雲生伯有一次出海抓魚後,就再也沒有回家了……雲姨很傷心、很傷心。那幾天她撥了好多通鈴鈴鈴的電話,然後在小小的客廳牆上,掛上一張大大的雲生伯相片。又過了幾天,有一些穿著奇怪衣服的陌生人,手裡搖著大大的鈴鐺從海邊堤防走回家裡,沿路將好多黃色的紙灑向大海,口裡念念有詞,我聽不懂。緊接著嘉男就從大城市趕回來,穿著也很奇怪。他跪在雲生伯照片下面,向走進家裡的鄰居朋友一直磕頭。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在幹甚麼,但我很清楚感覺到雲生伯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很傷心,因為雲生伯和雲姨都很愛很愛我。
這樣過了一陣子,家裡才恢復往常的寧靜,嘉男也離開漁村回去大城市,但是牆上掛著的雲生伯相片從此沒有再拿下來。家裡就剩下我和雲姨,我知道雲姨很傷心,白天常常抱著我,不讓我出門。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好多天,我趁著她不注意,有幾次偷偷溜出去玩。她發現我不見了,就到港灣堤防或是小山丘找我,我只好乖乖和她回家。一直到好幾個月後,雲姨才讓我白天出門找朋友玩耍。
雲生伯走了,我和雲姨繼續過平淡的生活。嘉男每年偶爾回來幾次,雲姨每次都很高興,會煮一大桌的飯菜,只是嘉男好像不怎麼喜歡吃,會說:「媽,妳煮的都太油太鹹了,對身體不好,以後煮清淡一點……」雲姨說好,繼續往他碗裡夾菜,接著嘉男就會起身離開飯桌,往他自己的臥室走去,然後重重的關上門。雖然以前雲生伯說他是大兒子,我是小兒子,但是我從小和他不熟,也覺得他不太喜歡我,所以他一回來我就躲得遠遠的。
這幾年,雲姨的白髮越來越多。背駝了,膝蓋也常常喊痠痛,走路越來越不方便,這些變化嘉男不知道為什麼都沒發現。雲姨身體不好,我的膝蓋和背也常常不舒服,可是我不想讓她擔心,就忍住沒說。我們兩個一起過日子,雖然她很多時候做事不方便,但還是每天幫我準備吃的。晚上抱著我一起看電視,累了就一起回房睡覺,我很安心的睡在她身邊;像是跟媽媽睡在一起。其實,我記不得媽媽長甚麼樣子,隱約的印象只有媽媽的身體又軟又暖。小時候雲姨常常抱著我,輕輕摸著我的頭說:「真可憐,真可憐……還沒有滿月,媽媽就死了……」所以我是雲姨撿回來的孩子,她有時也會對其他人這麼說。
這幾個月,我晚上回到家,偶爾會發現雲姨忘了準備晚飯,直到我提醒,她才趕緊去弄。但有時她會問:「不是剛吃過了嗎?怎麼這麼餓啊?」或是我才吃完飯沒多久,她又再弄了一份;還好,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只是偶爾發生。只是我有點搞不清楚,到底是我忘了,還是雲姨記性不好,不過無所謂,就算我吃不完,或是吃了兩份,雲姨都不會罵我。
日子很簡單,就在日落日出、天晴或下雨裡度過。天晴時出門和朋友玩耍聊天,看看海看看日落。下雨時待在家,和雲姨一起看電視,一起睡覺;這就是我的生活。雖然這幾年港灣環境變化很大:像是海邊垃圾變多了、魚變少了、陌生遊客東看西晃亂拍照,或是原本一些鄰居矮矮的家改建成高高的房子;這些對我都沒有影響。可是我有點擔心雲姨最近為了道路整修和宮廟改建的事,心情不太好。她常常在家裡重複的喃喃自語:「觀光、觀光……原來的路都改的亂七八糟。宮廟原本就漂漂亮亮的,改建給遊客看只是浪費錢,神明會懲罰……水源伯的兒子把漁船賣了,我看以後整個漁港都沒有人會開船抓魚,全都去賣咖啡、開餐廳、做民宿旅社了……」說完就靜靜看著雲生伯的照片好久好久。
我不懂賣咖啡、開餐廳、做民宿有甚麼不好。但糟糕的是整修道路讓我原來熟悉的動線完全不一樣了,陌生的路常常讓我走到一半就忘了怎麼回家,然後我很害怕就更不敢亂走,只好呆呆的站在路上。一直到天黑,雲姨才急著出來找我,喊我的名字。我聽到雲姨的聲音趕緊走過去,她會抱著我叨唸:「這麼晚還不回家吃飯……」可是我們回家的時候,雲姨偶爾也會迷路。等到繞了好久找不到家,她就會按別別人家的電鈴,讓他們帶著我們回去。
我聽到鄰居們小小聲偷偷的說:「真可憐,雲生伯走了幾年,剩下雲姨一個人。年紀大了,連家在哪裡都忘記……兒子嘉男也不回來關心……」我大聲反駁說:「是你們同意把路亂改,我和雲姨才找不到家的!」但他們對我說:「小虎,你一直喵喵叫是不是肚子餓了?回家就有飯吃了。」才不是呢,是你們把路亂改!不然我和雲姨怎麼會迷路?但我想他們聽不懂,因為連雲姨也摸摸我的頭說:「小虎不要叫了,等下就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我聽她這麼說,心裡真的很難過。
但難過的不只如此,原本長著茂密樹叢的小山丘也變了。好多很大很大的怪獸機器把土翻起來,把樹叢、草地弄得不成樣子。聽雲姨和鄰居說是要做甚麼「海岸觀景台」或是「遊客觀景步道」那一類的,我聽不懂。但小山丘原本有很多的蜻蜓、蝴蝶、小蟲子、小老鼠、野兔子,現在越來越少;而且我們的秘密基地也保不住了。朋友們問我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們越來越少去秘密基地,因為沒有寶藏。橘、白、黑三色的阿花說:以後還是待在餐廳附近就好,反正有很多吃的東西。黑、白兩色的小賓說:他也不想再去秘密基地玩,因為大大的機器看起來很危險。慢慢的,大家都不去小山丘,所以我待在港灣堤防上的時間越來越多。只要天氣好我就會去曬曬太陽,看看藍藍的海、美麗的黃昏,和大大的蛋黃慢慢沉入海裡;然後回家。
可是最近我不太想回家。雲姨準備的晚餐越來越奇怪,有時候是青菜、水果,有時候連我最討厭的魚都拿出來,還對我說:「嘉男,你要好好讀書,趕快長大,不要待在漁村,要去大城市賺大錢……」我對雲姨說:「我是小虎,不是嘉男。還有,我不吃魚。」但我想雲姨只聽到喵喵叫,不懂我的意思,所以只好搖晃尾巴加強表達。以前雲姨一定會懂的,她從我還在喝奶的時候就了解我的肢體語言。可是她現在說:「吃魚對頭腦好,對讀書考試有幫助。」我沒有辦法,就自己走進客廳等著雲姨進來,等著她像往常一樣抱著我坐在藤椅上看電視,抓抓我的下巴,理理毛。沒有晚餐沒關係,我知道小餅乾放在廚房櫃子上,晚一點等雲姨睡著了,我自己會去吃。
但有時候雲姨進客廳並沒有打開電視,而是對著雲生伯的照片說:「這幾年魚越來越少,你年紀大乾脆不要出海抓魚。把漁船賣一賣好了……明天你出海要注意安全喔……嘉男最近都不吃青菜水果,也不吃魚,你要管一管……」我聽著雲姨對著雲生伯的照片說話,雖然覺得奇怪,可是也對他說:「雲生伯,雲姨最近怪怪的,你要叫嘉男回來,帶她去看醫生喔……」我們對雲生伯說完了話,雲姨才抱著我坐在藤椅上看電視,我一直等到她累了,帶著我進房躺下睡著,才趕緊去廚房找小餅乾吃。吃完餅乾,回到雲姨的房間,跳上她的床,緊靠著她的腳睡覺。但前陣子有一晚,雲姨一直說夢話,睡得很不安穩,然後有一股尿尿和便便的味道從雲姨身上飄出來,連床單都濕了一大片。但雲姨似乎沒有感覺到甚麼,我就喵喵叫著她,還用頭撞到她醒來:「嘉男,早點睡,明天還要上課……」說完她就又睡著了。從那次之後,我就沒睡在雲姨的腳邊,改睡在枕頭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