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3/09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加蚋堡殘花》貳、巷口

    「少年仔,飽了喔?」那紅捲髮大嬸見我回來,大聲招呼,我就笑笑。
    「對啦,吃了碗米粉,還喝了小油羹。」我瞧左瞧右,不見夢露身影,想是時機了。
    「少年仔,免看啦,夢露去吃飯了。」
    「哦。」那我便安心,免得這打聽樣被瞧見,難免心裡不快,到時掄起胳膊不是拿菸,定是要揍我一頓。
    「啊你吃這麼久是噎到還是看妹妹啊?」大嬸又來一句,我聽了還是陪笑,搔搔頭再看看周圍。
    「看妹妹噎到啦。」我隨意回了一嘴,大嬸笑的合不攏嘴。我見大嬸笑的開心,也覺得開心,眼前這大嬸可愛,哪感覺是個流鶯的樣子?
    「大嬸,還不知道怎麼樣稱呼妳?」
    「夭壽喔,叫姐姐啦!行情都被你叫低了!再怎老叫姐姐就對了,這樣有知道?」
    大嬸扮了個鬼臉,我一看真笑了。
    「知道知道,」我連忙答過。「姐姐,我方不方便問問,你跟大家怎麼認識的?」
    我看大嬸人不錯,也熱情,抓準時機便問起來。大嬸張大了嘴,兩眼往天花板看去。
    「我想想……在這邊租房間啦,有些人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有些人做幾天生意就認識了。」她頭一歪,看著我。
    「哦?」不知認識已久說的是誰?我心裡有疑竇,但沒多問,得要再聽。
    「不過沒有熟啦。」
    「反正沒客人就在樓下聊聊天,等人幹。我生意比較差啦,有時候一整天都沒客人要。」我看大嬸自嘲起來倒是砲火猛烈地不留餘地,也不知要不要給她添油打氣。
    「大……姐姐,你倒是頗樂觀。」我看看大嬸笑容,想起《鐵達尼號》裡面,那位善心的紅捲髮爆發戶,咻的就聯想在一起。
    「小時候沒讀書啦,連說話都粗,想釣什麼金龜婿都沒機會,就來臺北打拼,想不到拼到後來還不是變這樣?」
    聽她說完這句,我只得緘口,沒法想出什麼;實在是因為她的表情還趣味,但卻已經對比了這話語很多。我吸了一下鼻,知道若再給點引子,她要說的可還多著。
    「大姐原來哪裡人?」
    「東河鄉,這樣說你知道哪邊嗎?」
    我歪頭尋思,正想滑個手機查,大嬸見我不知,自己說了。
    「不知道也正常,東河鄉在台東啦,那台東的地方啦。」我只懵著點點頭,大嬸也就自顧的說著。
    「以前我家那邊,風景有夠讚的,說山就是山,說水就是水,我們都沒事跑去溪邊玩,跑遠一點還能到海邊,多舒服哦。」
    我看著大嬸,那臉像個天真的孩子,不,說真話其實就是。大嬸說得起勁,我也樂得再聽。
    「大……姐姐那時候讀的什麼學校?」
    「國小是讀尚德啦,畢業以後就去做事了。你知道八卦網嗎?啊你一定不知道啦!人家以前我們部落的人都用的是八卦網來捕魚,就這樣這麼大一張。」
    大嬸忙比手劃腳,我連忙看,也沒懂,只知是張大網。
    「大概長這樣啦,啊我畢業以後都幫他們補那種網,技術還不錯的喔!只是現在可能忘光了啦,沒辦法表演給你看,哈哈!……也是沒差了,到了我們這一輩啊捕魚也捕好玩的。」
    我一邊聽大嬸說著,手底也沒閒著,忙寫下來。聽大嬸說完這句話,雖話音落了底,情緒卻猶在墜落。
    「姐姐怎麼會到臺北來的?」我再看了大嬸。
    「我大哥跟家裡人說,要來臺北賺多點錢,那時我十七歲,覺得跟著大哥安心,也就跟上來了。哼,那時候村里來了個臺北畫家,說要在這邊畫圖,我們都好奇,那時候覺得那畫家有趣,他連住了兩個月,錢多,我們也不在意,就給他住。」
    她伸手往包包裡拿了菸,突然若有所思的表情,緩慢的點起菸來;雖是白天,但騎樓灰暗,火光依然在她臉上照亮了個圓。
    「就一個畫家搞得我們村裡天翻地覆,大家都來臺北找夢。哈哈。」她微微張嘴,白煙緩緩飄去。
    「離開了很多人嗎?」我又問。
    「唉唷,我們村啊,聽說離開的年輕人可能就有十幾個。每兩三年好像都是。」
    我又再書寫,一邊思量那人人嚮往臺北的年代。
    「大姐沒回家去嗎?」
    「啊……也不知道啦。就覺得丟臉,來臺北過了幾年日子,變得很少回去,是後來……啊,反正就感覺不方便了啦。」
    大嬸突然把眼睜的斗大,往左盼去,我隨大嬸視線,見幾個流鶯囂騰騰朝個中年肥胖男吼去,怎知那男人被啄了數下也似無大礙。我細看那男人,身上皮夾克內搭髒白短棉衣,穿件墨綠長褲腳踩藍白夾腳拖,髒得渾身是勁。
    「大姐,那個人是誰?」我瞧著那肥胖中年男,活脫脫像個坦克,大壓四方無所畏懼,厲害。
    「啊就不要臉的髒鬼啦,在這附近乞討,有時候偷點東西在這邊當二手賣,本來有幾個還願意接他,後來通通受不了,又臭又髒,聽說進了房叫他洗個澡再幹都不要。」
    這麼聽,令我不禁再多瞧上幾眼,那男人走過這條西昌街,一路上酸鄙嗆辣各個有,也難滅他絲毫閒情悠裕,令我不禁暗暗又讚一次真猛人。
    「大姐你們……真是辛苦了。」
    「唉唷,又不是你被幹,哪知道我們辛苦?不然你也來做兩天啦!」
    大嬸開個玩笑,笑得自己嘴都合不攏,我則哆嗦。
    「免了、免,我身子不好使、不好使。哈哈。」
    我乾笑兩聲,思緒回到了大嬸的家鄉。
    「大姐,」話出口,大姐伸手抓了個老男人,倏地溜去阿伯旁,一雙大軟奶子熱騰騰就貼到阿伯臂上。
    「陳欸,今天又來哦!」
    阿伯反應慢,話都沒送出口,就半推半就走了幾步,我看大嬸力氣雖多,硬是推了幾步,還是要停下。
    阿伯努力站定不給推,我看著尷尬,不知究竟;結果,兩人竟計較起錢來。
    「你太貴啦!我甘願去喝茶!」
    「唉唷好啦,我再算你便宜啊!真的啦,你這麼帥,一定讓你爽啦!來來,裡面講啦,外面難看!」
    大嬸邊說也不忘推兩把,順便把伯伯再帶到巷裏頭。我聽那巷口還有餘音,只是人就沒了,呆愣了會兒。
    「回家?幹麻不回家?」
    想了一會兒,頓時明白了,大家都覺得去了臺北有了出息,回家身上要沒穿好戴貴的,可都要削人臉皮。臺東都來了臺北,或者也是少數中的少數。只是走這趟來,家離的遠也罷,怕是大嬸也沒想過竟就此軟在臺北,回不了家。
    這騎樓下幾十雙眼瞧來瞧去,聽著多數都像外地口音,這一思量,想來是不少人離家千百里,到這兒拼命的幹。有些花兒都生了根,就這麼累一輩子,累折了人、又累折了心,就這麼栽在這兒;再努力嘛,要想幹出一番事業,對這皮囊可是折騰。
    「這可真的栽了。」我走到西昌街上,人來人往,那些眼神獵人般四處打量,都沒好眼色,就是挑個滿意的貨,都還要再殺個價,才算心滿意足。
    我靠一旁貼著牆,拔了筆蓋繼續寫。
    「夢迴大牢臺北城,怯怯數載難有聲。」寫完一句,還想再寫,發現不對。
    「跟著大哥上臺北......大哥呢?」我又轉頭看那巷口,空蕩蕩的,忙著辦事了吧?雖想再問下去,卻也不好意思等人出來又堵上去,尷尬;於是,我又緩緩溜走,去了龍山寺前的地下街。
    地下街熱鬧,做的生意算命居多,我搖頭晃腦四下望,有按摩的、也有美甲的,多從越南來做生意;金髮碧眼來的也不少,多是遊客,看來龍山寺下不僅別有洞天,還挺國際,只消換些生意,那老外們也該是樂得灑錢。
    我找個角落蹲坐階梯旁,背後是個小空池子。
    「燈光不錯,」不過話沒說完,頓時又感到光線昏暗。
    「罷了,反正騎樓也沒怎麼亮的。」
    我想著那大嬸談的天說的地,暫時就忘了夢露。
    那他大哥去哪了?我想著想,就感覺似乎沒啥好結果,想想若問到,或也無意中成了種情緒追殺,大嬸雖開朗,但話裡又自嘲又戲謔帶的真不留餘地,聽著頗鬱。
    我正喃喃,見一旁走來個老嫗,一邊打量我幾眼,同樣蹲坐一旁,哼唱起歌來。
    「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流浪的人無家的渡鳥...」
    這歌聲不錯,我邊聽她哼哼,也跟著搖頭晃腦,想不到這老嫗唱歌挺滋味。歌聲頌著流浪人的故事,我也不住思量著大嬸,想大嬸當年滿懷期待看著畫,想大嬸隨大哥打著車、出發臺北,想大嬸兄妹倆來到這城,牢住他們的夢,還牢住了他們的人,直到夢碎人哉坑,什麼也沒剩下。
    這麼想想,我一轉念,又想去了那雙空空如也的眼。
    「夢露呢?」大嬸的故事如此,不知道夢露的故事又是怎樣的。
    說不上喪志的,照夢露那副模樣,我一時想不上什麼形容;但直覺她絕非死灰一坨,倒像什麼……不對,該說她就不像個賣身的人。雖說我猶記得挽著客人手時的嬌媚,不過哪有人像個殭屍一樣的拉客?假的。這生活方式,活像在控訴什麼一樣.......控訴?
    「對了!」
    我站起身子來,嚇著一旁的老嫗,歌聲頓停。
    「不好意思,沒事。」我拍拍屁股準備走去,一旁老嫗又哼唱起來;遲疑了幾秒,多聽兩句,才邊走起。
    「也許又是個故事。」我邊走,餘光瞧著那老嫗心想。
    上了地面,我向西昌街走去,又看了下上頭的龍鳳麒麟,感覺還是有點不好。
    「唉呀......真多虧了這夢。」走進騎樓,夢露還是不在,大嬸也不在;倒是恰巧讓我看到那位被大嬸拖進巷裡的阿伯。
    「難道生意又接著來?」我看看時間,摸摸肚皮。
    「吃晚餐吧。」
    想著要吃,我信步走去廣州街夜市。
    人潮不少,我走馬看花,一個個打量攤販,晃來晃去,又是一條煙花巷;來去都是胭脂,奼紫嫣紅、舉目皆艷,不小心靠得太近,姑娘們就連手帶胸的黏上臂彎,搞的心也砰砰。
    「老闆,鹿肉炒麵。」
    「好!坐一下!」
    我懶坐小店面前椅子上,神遊了去;一會兒,我很快湊了個故事。
    神遊中,來到一處,想來是那老萬華。
    小妹與大哥到了臺北,一起租居,大哥去了印刷廠打工,小妹去了金香舖掙錢,倒也順利。時光飛逝,兩年過去,兩人的工資都算不錯,攢了點錢吧,心想該學學城市人,做點投資,便滿心期待處處尋方設法,碰巧大哥印刷廠交上了個好死黨,也想著投資,於是一起物色了個企業社,想學做點經濟生意。
    企業社搞投資,生意難懂,不好搞,但花言巧語倒是中聽;按著老觀念,這事男人來,錢也由男人做主,小妹縱然憂心什麼,說啥話都被笑不懂、沒理想。
    也就這樣,唰地虧了幾筆,沒得插嘴,小妹也無奈,就看著大哥與那死黨一把一把的將錢散去。總聽企業社人說著說著,下回錢就會一次回來了,到時可是享不完的福;這話,聽著誘人可比嬋蜜,錢更散的無怨尤,沒了,就再找去,哪裡有錢就哪兒鑽,工作也好段時間了,有點信任都拿來利用。
    這期間,沒從企業社掙到錢,倒學了套花言巧語,同事朋友借了個遍,再沒了就向老闆提預支,搞的過份,老闆不給預支了,連小妹金香舖都要預支這份理想;都說臺灣錢大,也禁不住這般揮霍,哪怕是淹到腳踝遲早都要流光。
    「來,鹿肉炒麵。」
    「謝謝。」
    麵上了桌,感覺挺不精緻,醬也隨意濺散;不過看看這麵,又聞了聞,還是頗香。於是拿起一旁竹筷剝去塑膠套,夾了兩條先吃吃。
    「哦!味道不錯。」吃起來都有廟街常出現的炒麵味道,只是看著這肉,再吃幾口,始終辨別不出差別。鹿肉該是什麼味?我也想不清,又沒吃過。能像湊故事那樣湊出個味道來嗎?
    「湊個味道試試?」我閉上眼,啥都沒有,倒聽得週遭聲聲慢,再多用點心,就聽到那些粗野談話間,夾雜著酒家女嗲語連綿,味道沒湊出來,倒是聽著有種不同感受。
    我一邊吃,一邊看菜單上寫的烤鹿肉。
    「烤的就能吃出鹿肉差別了?」這麼一琢磨,感覺倒是不無可能。不過,鹿肉炒麵一百,烤鹿肉也要一百,還得猶豫。
    「算了,吃吃吧!」我嚼了幾口還沒吞,便將一嘴炒麵往頰邊放,喊了聲。
    「再一份烤鹿肉!」
    「好,稍等!」
    吃完了麵,等著鹿肉來;我又好奇,眼前野客不知懂不懂鹿肉滋味?若懂必然是常打野食囉?鹿可是野食佳品,捕獵簡單,又無危險性,比起抓山豬,容易得多。只是現在吃起來,我卻不曉得箇中滋味,可惜。
    「烤鹿肉!」老闆端了盤烤鹿肉,放到桌上,香味四溢。
    我夾了一塊放嘴裡,怕燙著,便輕輕的咬。
    「香是香,倒不特別。」細想,平常吃烤串我也不怎的能分辨牛豬雞味道,就羊可以,雖然帶騷味,我也愛吃。這麼一想,各種菜食肉食都是一樣的,只要料理的香嫩入味,或也可不管啥肉,好吃就行。
    想到這,我看著那些野客也酒足飯飽,臉紅吱吱的,順著那些酒家女的溫語柔牽,三兩不一的進了那些霓虹招牌下。
    這才想起,在這煙花地,吃飽還分兩種;雖說都是肉體上的,一種是要靠補充來獲得滿足,一種卻要靠消耗來獲得滿足了;至於精神上滿不滿足,就不得而知了。
    不覺間,吃完了鹿肉,我看看時間,是該回家。 「回家?」
    不知道那些野客,回了家是不是還得再吃一頓?回家後吃的那頓,也不曉得對肉體、精神是補充、還是消耗。離開小店前,我拔筆再寫。
    「挑揀千百遍,皆是人間味。」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