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9|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加蚋堡殘花》陸、故談

    我一邊吃那楊桃,一邊放鬆。本來聽著美麗姐的故事,不知不覺間腦海裡塞滿了股哀戚;不過夢……惠君姐來了病房,似乎又頓時輕鬆不少,聽他們說話,也就是尋常人家罷,商討不過家務、閒聊都可說是不出手機螢幕,我聽兩女人在閒談,還一邊拿出手機滑啊滑,討論什麼便宜,什麼新奇,又說去自家街坊,總有那麼幾個討人厭鄰居,說像電影裡一樣,完全不假。我聽兩女人談論鄰居,插不上話,但覺趣味。
    「你知道轉角那個死老猴又告人了嗎?」惠君姐說起鄰居,滿臉無言以對,一邊抓著手上的油桃一邊講。
    「換誰被告了?」
    「他們同一層的十九號啊,姓張的樣子,搬進來沒多久就挨官司了。」
    我聽著好奇,忍不住插嘴詢問。
    「聽起來不是第一次啊?」
    美麗姐聽我一問不禁大笑,接著一副要教育我的樣子。
    「少年仔我跟你說啦,你以後挑地方住要小心啦。」
    「我們住的那個老舊社區,有個鄰居很愛告人,你要是跟他對上一眼讓他覺得你瞪他,他就會開始想辦法找你麻煩,」惠君姐嘴裡油桃沒吃完,趕緊加入話題,說話聲和咀嚼動作相互攙和,看來這口怨氣可不小,那動作語氣,我頭一次意會到惠君姐也算是個十足的歐巴桑,不禁莞爾一笑。
    「上次我回家遇到他跟不知道哪一樓的在吵架,幹他爸的吵到一半轉過來瞪我,我看他那個賤人根本沒事情幹,沒事就找人打官司,真的太閒。還好我沒被告,那個跟他吵架的衰鬼我看是被告了,奇怪,是很閒是嗎?整天跑法院當運動,我看他大概全家都死了剩他一個……」
    我聽惠君姐這一連串抱怨,不自主的發笑,不過沒笑出聲,得憋著。
    惠君姐這潑婦樣我第一次體會是在想詢她去問故事的時候,被兇了幾句。如今才知原來在西昌街騎樓下那不過二、三成功力,今日醫院裡一聽,兇的可以,像幾百年沒罵過人了,真是好怨。
    按惠君姐和美麗姐聊起來的內容,這鄰居是沒事就與人結怨,抓準機會便告上法院,說抓準機會也不大對,告人嘛……似乎理由是怎麼找就怎麼有。問題多出在官司需要時間,尋常人哪受得了沒事就收公文跑法院的日子?一開始或許憑著一股惱怒就跟著耗上,不過官司要說速戰速決也常是半年一年,這可能都算得上快了,久一點的,兩年三年,或許都還是標準。除去那些中小公司行號,就說尋常人,無故被官司纏上的有多無奈自然可想;於是乎,原本那股惱怒很快的在幾個月內、甚至幾週內,就消失的無影無蹤,當初那口氣爭的是啥都不曉得了。
    這麼說來,自然也就變成和解,但和解?沒有犯錯到底和解什麼?這就無奈了。因那死老猴不可能放棄官司。他閒,就一直告下去,對方不配合官司,於法理上,就是虧。
    於是那惱火的感覺漸漸的被煩躁取代,最後也就妥協了,啥事也沒犯著,竟也只好不甘願的賠去那些錢財,換得安寧。
    「這麼說,社區不是很多人都被他告過了?」
    「社區很大啦!還好那死老猴怎麼告就是他附近那幾戶人家,除非你在中庭跟他吵起來,不然閃遠遠的也是還好。」
    美麗姐說歸說,但那臉上可是寫著斗大不屑,惠君姐聽美麗姐這麼說,又反駁起來。
    「什麼還好?到時候告到你就知道。媽的跟這種狗屎王八住同一個地方,不知道哪天要被他弄。」聽惠君姐這麼說,確實激憤。我試想了下,倘若是我,被這人纏上了,怕是也要付上一筆冤屈莫名的和解金。
    「真不划算。」我喃喃道。
    惠君姐對此嗤之以鼻,隨即伸了個大懶腰,精神精神。我看惠君姐那一伸懶腰,目光不覺的向她的腰部飄去,一截白淨肌膚難得拋頭露面,不,大約也不算難得。不過於我而言倒是少見,我心裡竊竊然興起,突然感覺,在那西昌街上有眾多肥白山峰如此大方展露,竟也沒惠君姐這麼一伸懶腰來得性感。
    難道真是如同物以稀為貴一樣,女子不風塵才真美?不對,這前後句不太相搭,但我又覺得如此說沒錯。
    「真是好腰。」
    「你說什麼?」
    「……我說話了?」
    「沒聽清楚,自言自語啊你? 」
    我瞪大眼,看著惠君姐,突然意識到方才那白皙肌膚上有一道大疤。雖看見的只有一邊,但看來鐵定不是個小小的疤,不過惠君姐都問起,幹了啥還是老實說。
    「抱歉,剛剛稍微看了你的肚子。」
    「老豆乾了,看什麼?」惠君姐眼皮半蓋,我瞥去也只見眼白,不過眼珠子大約也是朝一旁甩去了。
    惠君姐沒多理會,一句話帶過。我暗想,自己說這實話多少有點垂釣意味,換得一兩句也好,可惜了惠君姐啥也沒說。景色不同,我這麼看著惠君姐,怎都不能與夢露重疊起來。否則,現在鐵定要挨上一頓罵,吃頓粗飽。
    另外一點令我無法與夢露重疊起來,則是肚子上的那道疤;我又暗暗思付,看著像是生過孩子,這樣一想,夢露與惠君更像截然不同的兩人。至此,我突然發現惠君姐很照顧人,確實真像個媽媽,不僅吃起蛋糕來那溫柔婉約樣,切起水果的俐落也不比點菸有絲毫遜色,切的水果大小還都適合小孩子的。不過想歸想,終究沒得解答。我一邊書寫,一邊將這件事情放心上,想想等著啥時應該藉機再詢。
    「少年仔,啊你到底做什麼工作?」美麗姐突然看向我,問了起來。
    「我嗎?嗯……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啦,因為我不算個作家。」
    「不算作家喔?那你整天寫東寫西,不煩喔?」
    「哈哈!不會煩啦!」
    「我看你寫那些東西密密麻麻,真頭痛,怎麼這麼能掰。」
    「美麗姐偷看過喔?」我笑笑,一邊作勢藏起筆記。
    「死小孩三八咧,哈哈!」
    美麗姐那一笑,我又想起初見美麗姐時那笑容,雖在西昌街騎樓下,卻與現在如出一轍。
    「好啦,美麗姐我跟你說,」我嚥了口水,眼珠子不覺往上看去,一副欲言又止,話都已經開了頭卻停下。
    「說什麼?」美麗姐睜大了眼,還直瞇瞇的。
    「我寫這個,是想多聽一些故事,寫起來,做一本書。」
    「唉唷,所以你要把我寫進去喔?」美麗姐看起來又驚又喜,還帶雀躍。
    「會啊,我都寫。還會把你寫苗條一些。」我看著美麗姐,又不覺發笑,我想,不是寫的苗條,應該是寫到豐腴但不至臃腫才對,不過先不說,偷偷寫,美麗姐一定不會生氣。
    「少年仔,啊你這樣有算工作嗎?」
    「嗯……算吧。」惠君姐一邊削水果,又看看我。
    「這工作很困難哦?到底錢多不多啊?」
    我一時也答不上來,錢?我也還沒想過這問題。我的生活算不上貧的,所以還能這樣寫作,反正錢也就是攢了一陣子,有個不錯的數就把工作辭了,鑽文泳墨去。
    「不知道多不多,也可能回頭還得到辦公室裏拼。」我搔搔頭,總覺得這回答不光彩。
    「可以啊。總比沒得拚還來得好。」
    「啊?」
    我愣愣,看看惠君姐,聽她說這句話,唏噓的很。或許聽了惠君姐這句話,不覺間惆悵起來,看惠君姐削水果那樣,我自個兒開始亂猜,神遊了去。
    我遊去萬華區一間老灰陳舊出租公寓,一整排的銹鐵門,有白有藍,漆皆剝落。那走道上陰暗老舊的格局裡,惠君姐正帶著她孩子走進家門。那走道陰暗且靜,鑰匙進門一轉,鄰居皆知。進了門,惠君姐開始準備晚餐,孩子自己脫了鞋,奔來跑去的玩鬧,惹惠君姐唸了頓才乖乖又坐好等吃飯。
    炊事結束,她打亮客廳矮桌上方燈,開了電視,陪孩子一起吃飯,吃完了飯,是晚上五六點了,惠君姐收拾廚房碗筷水槽,削了水果,喚孩子來吃。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再看看手機有無訊息,順便待孩子吃完水果,看看那些功課,再給聯絡簿簽個名。
    想想,忙到那時也該是九點。
    我想到這,回了神。惠君姐若有孩子,雖不一定那樣生活,但應該八九不離十才是,但孩子回家後若要工作,大約得要先哄睡了才行吧。那孩子現在不知道多大了,我又暗暗想去,這些故事要說問起,是失禮,恐怕要惠君姐講起這些事情,也很是困難。
    不如提起膽來問?我左思右想,回過頭去看看惠君姐。
    「惠君姐,」
    「嗯?」
    「能問問你的事嗎?」
    也不知惠君姐手中桃子是剛好削完,還是聽我這麼一問便丟盤子裡,我緊張起來。
    「又要問什麼?」我見惠君姐一臉平常,倒沒特別大反應,拿著刀子往盤裡切幾刀,再看看我。
    「你是想問惠君家裡喔?」美麗姐插嘴說。
    「啊……算是啦。惠君姐有小孩嗎?感覺你弄這些東西,很俐落又習慣。」
    我提問,卻有點不知所措,不過惠君姐的表情倒是還好;若不是美麗這麼一插嘴,恐怕我也難繼續說下去。
    「有啊。」她一邊戳起盤中桃子,吃的很緩,像猶疑在口中,不捨吞下。
    「惠君姐的小孩……幾歲了? 」我小心翼翼,心想多問不行,先慢慢來。不過,惠君姐一樣緩緩地把水果吞下去,沉默了一陣。這沉默來的突然,我心虛往美麗姐看去,美麗姐就吸一大口氣,手揮了兩下,像安撫。
    我於是沉默,想想,若惠君姐還是靜的,我也別再問。這麼看,等等鐵定是要挑起傷心事。但靜的這樣,實在不自在,正當我開口欲換話題,惠君姐就開口了。
    「很早就死了。」
    我心頭震了一下,響噹噹的,一時間千頭萬緒轉不過,也不知安慰打氣的話該如何說。
    「惠君啊,沒關係啦,不要說這個……」
    「沒關係,」惠君姐又戳個水果,還是緩慢的動作,還是緩慢地咬下。
    「反正也很久沒說過些事了。」
    這下我也不明白自己吞了多少口水去,只開始覺得口乾舌燥,不敢動,只得靜靜聽。
    「跟男朋友生的小孩,本來健健康康的,三年級時,我跟男朋友分開,沒時間照顧,」惠君姐將嚼到爛口的桃子嚥了,眼睛睜的斗大,眼皮還不住的開闔。
    「那時候連婚都沒結。我也沒什麼辦法。 也是要養孩子,我就去工作,請了個保姆來帶小孩。」
    我突然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聽。當下聽來,心中感覺怎麼都要是個糟糕透了的故事;惠君姐的聲音聽起來帶些壓抑住的顫抖,又帶點咽聲;我懂得我的問題一定帶她回到了什麼地方,還是個令人難受的地方,但我只有等著惠君姐繼續說。美麗姐與我一樣,只是靜靜聽。
    但過了一兩分鐘,或者更久,我再無聽見惠君姐說話。我不覺將手放在鼻頭捏了起來。
    「後來呢?」雖然猶豫,但見惠君姐沉默,我又問道。
    「嗯……那個保姆是個爛貨。」
    她吸了一口氣,伸手順了頭髮;從她撥開的髮絲間,我隱隱約約看見從眼角瀉落的淚光,似乎也隱約的明白了。
    「那段時間我在別的地方上班,每天要到凌晨一點,所以小孩下課以後的時間我只能請保姆照顧。禮拜三禮拜六讀半天,我還得多付半天的錢。」
    「結果這樣半年不到,小孩就不知道怎麼的死了。」惠君姐低頭,我見她像是在思索什麼。
    「小朋友,我的小孩是被人家虐死的。」
    「保姆……虐童嗎?」
    惠君姐看著美麗姐。
    「美麗,你相信一個小孩會好端端的頭去撞到櫃子撞死,然後全身都是瘀青嗎?」
    「唬爛洨!聽起來很怪啦!」
    「美……惠君姐,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小孩子很不小心,小學三年級了活動力本來就很強,妳也太不注意了。』。」
    聽惠君姐這麼一說,我懂得意思。不說現在類似事案都還層出不窮,更何況當時的臺灣類似這樣虐死孩童的情況,只怕是有發生沒紀錄罷了。但連醫生都這樣說,我聽著眉頭都緊。
    「醫生為什麼這樣說?」
    「那個醫生有問題啦!」美麗姐聽著生氣,吼了起來。惠君姐從袋子裡抓起了菸,放到嘴邊叼著接著在點火前又像想到什麼一樣,煩躁地將菸丟在一旁。
    「沒辦法,未婚生子,大家都瞧不起。」
    「惠君,妳要抽菸先去外面抽菸啊。」
    「好啦,等一下就進來。」惠君姐拿起菸,煩躁的樣子快步往外走去。
    「少年仔,今天先不要問了啦。」
    「嗯,我知道,美麗姐對不起啊,氣氛這麼沉重。」
    「唉唷,不是那個問題啦。」美麗姐的臉滿是無奈,嘆口氣又挑著眉。
    「以前像那種未婚生子的,到哪邊都被人瞧不起啦。你聽惠君這樣說,難道就沒感覺哪裡怪怪的嗎?」
    「怪?」我歪頭。知道怪,只是倒還想不出是什麼怪。
    「你也是傻傻的哪。」
    「美麗姐說清楚一些?」
    「她兒子是被害死的啦!」
    「嗯,我知道被保姆虐待啊,不過這樣事情不是很清楚嗎?」
    「傻少年仔,你還不懂喔?是認識她的人,包括醫生,都在欺負她啦!」
    「啊?」
    美麗姐這一說,一語驚醒夢中人。甭說現在也是,那年代對一個未婚生子的女人怕只有更多的成見……這麼說,小孩子被虐待致死是真的,但是醫生忽略事實也是真!
    「所以醫生才故意說『小孩子很不小心,小學三年級了,活動力本來就很強,妳也太不注意了。』這種話!」
    「唉,她也命苦啦。」
    我想到這些,一時說不出什麼,只得靜靜地吃著水果。
    但滋味卻是不同了。那桃子雖甜,卻去不到心裡頭,吃著甜桃子,竟也能滿腹塞的憂愁。
    我拿起筆來,慢慢寫下。
    「口嚼喉頭甜滋味,腹裡心裡卻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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