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蚋堡殘花》貳拾肆、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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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臺北,天氣又再涼了。到了這季節還熱著,也就只有南方。
但家在北方,怎麼拖著,也終究要回來;於是我與惠君姐二人,便又從溫暖之地離去,到臺北擁上這涼寒。
今日回臺北,我先回去了家裡。與惠君姐先行分別,盤算隔日再去豆花店找美麗姐。
「回來了。」
「回來啦,」母親見我回家,便起身,我見母親起身,便知道有魚湯喝。
「好玩嗎?」
「還不錯,而且還不冷。」
「會冷喔?那我煮魚湯。」
母親沒見到的地方,我仍是擺出了一臉微笑。哪裡關係我冷不冷?只要我從外頭回來,其實都有魚湯。
我進房,卸了行李,便呆看了幾下。家裡感覺是好,但仍有所缺;想起父親,我仍感受自己心情有些微不平靜。
「嗯……。」我出了房門,看著父親書房。那書房些許蒙塵,我們三人仍未整理,似乎那房間怎麼的也動不了。但如今像是拾起了些心情,父親的房間,似乎能夠進去了。
「過幾天來整理吧。」我喃喃,一面坐上電腦前,梳整幾日下來累積的工作。片刻鍵作,廚房已傳來香味,我聞香起身,便往客廳去。喝過魚湯,下午我便綁於工作,否則,要失信於人。
忙碌工作,累了,我便打盹;傍晚,我意識朦朧,做了個夢。
那夢裡,父親自房門前經過,我隨即起身,驚訝探頭。追去房裡,只見父親悠然翻閱,無視於我。我進了房裡,站在父親身旁,見父親正翻閱自己藏書。那本《書蕨》,是父親愛書,但我從來不曉得內容為何。本想好奇書中,但我探頭,父親所翻閱書頁,一切皆白。
我好奇其中,不得其解;父親轉頭向我,予了一輕挑笑容,將那本《書蕨》塞進我懷中,一把將我推倒。
「爸?」
醒來,已是午夜。母親與大姊都已就寢,而我房間燈火未熄。或許以為我早睡,只是小歇,但沒想到一覺到了夜裡,便沒有熄了我房裡的燈。這時我肚裡又傳來聲響,看來肚子空閒,猶疑著要不要家裡尋食;但夜深了,又想到南方行旅間,吃食不少,回來是該令腸胃歇息,便倒頭再睡。
隔日,我起床已是中午,看來果真疲累。
伸過懶腰,梳洗過後,我與母親招呼,出門。出門前,我查看手機,才發覺惠君姐訊息。
「直接過去吧。」
這一日,豆花店同樣忙碌。我進了店裡,不做打擾,便自行一旁坐下書寫,一面查察來客。客人面貌千百種,觀察很是趣味。但我除書寫外,端看惠君姐與美麗姐二人忙碌,卻感覺不大對。
「美麗姐?」平日美麗姐話多,很是嘈雜,今日說話卻少,不知如何。
「難道是感冒?」話說出口,我又敲了自己腦殼。猶記騎樓下夢露姐對我碎說,生病怎都只想去感冒。
   「是不舒服?」
未見美麗姐咳嗽,我卻暗自猜想。不然,美麗姐多話是平常,話若少了才是不尋常,要鬧天變的。我一面書寫,一面竊視,總有不對。當中,我偶爾幫手,與美麗姐說話,卻又尋常。
「惠君姐,有沒有覺得美麗姐話少了一些?」客人散去,我便悄悄向惠君姐道疑。
「有一點,不知道是不是不舒服,可是也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樣子。」
我瞧了惠君姐,笑了一下,原來惠君姐想的跟我一樣。但不曉得美麗姐究竟如何?看來稍等是得問問。我與惠君姐傻坐廳前,見美麗姐過來,便抓了她來詢。
「美麗啊,啊你是怎麼了?」
「啊什麼怎麼了啦?」
「我們都覺得你好像變安靜了誒。」
「哈哈哈!你們兩個想很多吶,沒事啦!」美麗姐突然一笑,我與惠君姐只有相視兩茫茫。美麗姐那一笑,都令人覺得自己笨去。
晚間,我們三人一同吃飯,按照以往,惠君姐與美麗姐一同料理,而我輔以雜事。晚餐間,我三人閒聊,談到高雄、談到彰化,美麗姐聽得專注,不時嬉笑,又常心疼似的看著惠君姐。
「對啦,惠君、稘宥啊,我在想齁,下個月要回臺東一段時間啦。」美麗姐斗然出口,我與惠君姐一時訝異。
「家裡怎麼了嗎?」
「我媽身體好像有點差了,我想說吼,回去照顧他一個月啦。」
「……可以啊。」
聽惠君姐回答,我明白她是稍有猶疑的。但姐妹家中事情重要,怎麼能不說好。
「沒關係,我請稘宥幫忙啊。」
「嗯、嗯。」我連忙點頭附和。
美麗姐只是與了我倆一大微笑,不多說話;我與惠君姐也明白,美麗姐很是擔憂,所以話少。既然美麗姐回家,而我必須幫忙,那也就得先熟悉事務。所以這兩天我便待店裡學習事務。過程不如想像中困難,一人前、一人後,豆花製作是由惠君姐來,而我專顧前臺。
「這樣,我就是工讀生了。」
「美麗你看看,新來的,要怎麼教訓?」
「我看齁,先考他所有料的名稱啦。」
美麗姐笑笑,一一問了我冷檯上的料名。
「地瓜圓、芋圓、杏仁、布丁、軟糖、芋頭、巧克力、寒天椰果、葡萄椰果、黑糖粉粿、烏梅醬、草莓醬、煉乳、木瓜絲。」
「哎唷?怎麼記那麼快?」
美麗姐一臉疑惑,還好奇我怎如此迅速記起,我只告訴她,這大段時間太常吃了,愛吃的我記起來,不愛吃的我也記起來,久了什麼都記起來,省得麻煩。
「行啦,反正稘宥本來就都會幫忙了。我看你也不用教了,我不相信收帳找零他不會。」
美麗姐又看看我。
「別看了,所有料我都會做,連豆花都會。」美麗姐一聽,一臉噁心;我則嬉笑。
「好啦,那明天早上我就不來了啦。」
「咦?明天早上才去嗎?」
「晚上再跟你們吃個飯啊。」
聽美麗姐說,我又再感覺,三人圍桌共餐,之於美麗姐、惠君姐而言,確實重要。傍晚,又是一陣料理。但美麗姐今日煮的滿桌雖然家常,細看卻是滿桌豐盛,幾近年菜。不說滷豬,桌上有雞有魚,雖是小盤,但都是美緻可餐,那幾盤葉菜清炒,聞起來也是清淡油香。
我一面端菜上桌,一面看著惠君姐與美麗姐二人背影。突然胸中一股幽熱竄了起來,但卻梗在喉嚨,什麼也說不出口;我心裡細細地惦著這兩個背影一同做菜,只感覺這畫面,實在彌足珍貴。
隔日,美麗姐便沒有進店裡了。
我與惠君姐一同忙碌,才真正感受店裡生意,原來也算興隆。那客人來去車水馬龍,有時秋老虎來,更是忙碌得沒空書寫。那期間,惠君姐也不忘與美麗姐說話、鼓舞。只是美麗姐回覆訊息,卻一天比一天的要更少了。
三週過去,惠君姐實在憂心。我見惠君姐憂心,忍了幾天才問起,那時,惠君姐皺起眉頭,幾乎不曉得該如何說。原來,美麗姐已有幾天沒了消息。
「電話都沒接嗎?」
「沒接。」惠君姐懊惱、煩憂。幾天過去,我們倆仍不曉得美麗姐究竟如何。
「去臺東找美麗姐吧。」一週沒有消息,我便向惠君姐說。
「店就先休息好了,去找美麗姐吧。」
惠君姐只是無聲,點點頭。我知道惠君姐心情,或許已逼至界限,因此這一午後,開店沒多久,我便又替惠君姐拉下鐵門,寫了暫停營業幾日的公告。
那一日後,我便回了家裡,再沒有見到惠君姐,也沒有再見到美麗姐。
家中,仍有要煩心之事。那父親遺留的書房,近日成了我寫作場所。冬日寒意大盛,我幾乎繭居父親書房,書寫不斷;如同心中煩憂花樹盛開,如同墮淵藪間,漆黑成巨,不能心安。
數日書寫,是我記憶多數生活經歷。自有記憶以來,我便有印象紛擾不斷;似乎到此生現時,都是快樂居少,鬱悶居多。夜裡我仍提燈書寫,思想起青年時曾在廳中與父親對峙;父親要我算數,我便算數,父親要我背書,我便背書,那些時刻我心神疲勞至極,眼前泛黃,無法坐穩,我若昏昏欲睡,便遭打醒。
但縱然淚水潸然,父親仍只嚴厲說話,絲毫不能見得溫軟。
某夜,我又書寫。見父親側立一旁,沈默對我懺悔。我凝望立於一側的父親雙眸,已不如天上雄鷹般銳利。他手指抽屜,我便放下手邊鋼筆,開了父親抽屜,裡頭放著的,是他用慣了的墨水與鵝毛筆。
於是,我用父親慣用的筆,開始書寫。
漫漫數日,我書寫諸多幻夢,書寫人間百態,書寫大苦大難,遭遇過,沒遭遇過,想過,沒想過,做過,沒做過,我一一絮述,多如繁星點點,直至清醒。
那昏沈時日不覺間便過去,一月,我恍若夢醒。
又即將新年了。去年底過後,我不再見到惠君姐,不再見到美麗姐。她倆一一去了臺東,便消失無蹤。我想,我心中早有準備,美麗姐所料理的那餐,平常,也不平常,三人圍桌共餐模樣仿若泡影——瞬間便消失了。
日子過得倉促,我連日書寫,竟已元月中旬,這時節的天又令我感到清冷。每日察看,電話也不見任何軟體訊息回覆,我情怯,不再多問。年節前一週,我去了菜市場買菜,又想起惠君姐。記得惠君姐那時擠身主婦間,仿若置身戰場,威風。
「對啊,」我想起惠君姐說的那句話。
『想說再說,不想說,來吃吃豆花也行。』
   「去豆花店看看吧。」
天冷。我買了熱茶,一面喝,一面走;到了豆花店前,仍然沒有開門。我笑笑,心裡不作它想,只是接受。轉過身,我猛然想起豆花店門口,有個信箱。我湊過去,見到裡頭塞了一封平信。
「是惠君姐吧,」我將手中熱茶一飲而盡。
「終於出現了。」
新北市淡水區蘭城街一百九十四號一樓;許稘宥;臺東縣卑南鄉蘭城路二段一號一樓。
「你們在臺東嗎?」拆信前,我吸了大口氣,戰兢自問。方才口中熱茶,現在只有餘下澀味不斷,像我心情。
「不知來信時,欲讀卻還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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