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輪轉,快的很,後天就要除夕。
「那個籃子拿來給我一下。」
「好。」
上午,母親正料理,我與大姊便於一旁輔她雜事。
我一邊將流理台上塑膠簍子遞予母親,流理臺上放滿麵粉、菜葉,我一邊還從冰箱尋肉出來,一邊整理;與母親一邊廚作,我又一邊思量,這情景在我腦海,是不多見。
母親往復來回於流理台側,又不時要監管瓦斯爐,好忙。我不懂廚事,只得眼睜睜瞧著她們;久不住家中,我倒從未見過如此大姊,好伶俐,那手起刀落模樣,是真功夫。要不是大姊鎮下了砧板位置,恐怕母親也無法如此順暢游走於流理台與爐子間。
「我看我幫不上什麼忙啊。」我搔搔頭,看這忙碌情形,我也只得瞎說幾句。
「本來就是啦,」老姊那頭一邊忙,也不忘給我扎上兩針。
「你還是去旁邊納涼啦!」
「感謝老姊,那我就不客氣啦。」
我嘻笑一番,往房裡走去,既然母親坐鎮流理台、瓦斯爐,老姊坐鎮砧板前,我又豈可獨一閒去?當然是坐鎮電腦前,與老姊老媽共患難。
「姊,電腦密碼多少?」
「1p3x96ej2j6。」
「啊?」我愣一會兒,乾脆拿筆到廚房門口慢慢聽著抄記。
「姊你這什麼怪密碼?臭爆,落落長。」
「吵屁,你到底用不用?」
「要,當然要啊。」
我又回去電腦前,鍵入密碼,才開了電腦。打開通訊軟體,便見到一排未讀訊息。我的訊息,多是承接的零碎工作;那些工作,說起來零碎,卻是重要,是我得以暫別職場的原因。我一條一條讀取,悉心回覆,慢慢從最下面一條回覆上來。
「好多。」我皺起眉頭,又再翻閱一下,回了家不覺間也兩天未開通訊軟體來瞧了,看來,過年前得先解決些事情,我瞥了廚房一眼,不禁慶幸自己不用繁忙於家務。
「姊,真的不用幫忙吧?」我與廚房的大姐喊聲。
「玩電腦啦你!進廚房也是來亂!」
「哦,那我真的不幫忙囉?」
大姊沒再回應,我自顧自笑,斷是明白廚房那些個料理事務我插不上手才問的。
「那麼,」我扯起袖子,鬆鬆肩膀。
「來工作吧。」語畢,電腦便響了個提示音,螢幕上跳出個訊息框。
是惠君姐。
說來,是有幾天未與她們連絡了,我打開與惠君姐訊息框,依然是那張平凡女子臉龐,我突然想起,那天說惠君姐美,她可不以為然。我看惠君姐訊息,一張荷花照片,上面寫著早安,顏真卿字體,下句順心則是明體字。
「惠君姐啊……哈哈!竟然也會傳這種看了頭痛的三安圖嗎?」是了,那是張標準的長輩三安圖。
早安、午安、晚安。打通訊軟體逐漸流行起來,三安圖便成為了長輩們生活圈的延伸;那不止是俗濫招呼而已,說來可是不容小覷,那些圖可是他們生活一大重心——只不過那美感,極度欠乏。
『惠君姐,你傳的圖片好老(笑臉)』
『??』
我見惠君姐傳來兩個問號,不禁莞薾。
平日相處或者不多,不過倒是我自己忽略去了,惠君姐也是有年紀的人。她那通訊軟體上聊天方式,除卻三安圖外,我也大致能猜得,應是些轉貼勵志短片、趣味笑話、貼圖贈送之類訊息,再者,大約就是用標點符號表達多數情緒了。
『你跟美麗姐這幾天怎麼樣?』
『很好』
『那開店的事情?』
我問起開店,惠君姐讀了訊息,暫時未回。
「問的太直接嗎?」我不禁要開始揣測,心裡怕是問錯問題。
「還是惠君姐打字慢?」
我稍作推想,但也旋即給自己打了回票。
年紀之差,在通訊軟體上的來往形式不同,都是有跡可循,說起我這層年齡的同輩,在軟體上對話,並無太多禮數,多視為現實對話之延伸,更甚者則反之,對部分人而言,通訊軟體卻是更好表達種種情緒的方法;不過長輩們看待通訊軟體,則更像是方便的電子郵件,或是適合想起便寫的信,相較於紙本信件,事實上卻也不那麼嚴謹,因此,雖說是閒聊一類途徑,但用字遣詞卻較之年輕一輩正經嚴肅。
「是吧?應該別多想。」我一面鍵作,一面思索,待惠君姐回復訊息。
這幾日我都待在家中,家中清閒,無事可忙,我卻懸念。其中,父親就要歸家,我卻不甚自在;倘若平時倒也無妨,但過年,我得在家,面對父親那一臉,著實頭疼。二來,我心裡還念著惠君姐、美麗姐,不曉得她們事情如何。
我緩慢作業,腦子越往專注去,那一回神,已過午後二時,我抽身往廚房探,母親與大姊正忙完,休著。
「都忙完啦?」
「大概都忙完啦,剩下兩天就丟垃圾了。」
大姊指著門邊巨大塑膠袋,我一瞧,全是方才母親與大姊一同處理的食材渣滓,不過這代價很是厲害,流理臺上全是好棒的備料,漂亮極。
「果然有得必有失,我來丟。」我嘻笑,大姊則予了我好大白眼。
「想得不想失,菜我自己吃。」
「我丟、我丟,都說我丟了,記得留菜給我。」
「稘宥啊,你要不要下午先去丟?明天人會很多,你這樣會很慢吶?」
「喔,那我等等先去丟好了。」於是,我回房便抓起衣服,套上身,準備出門,走出房門以前,我看見電腦傳來惠君姐訊息。
『我後來跟美麗討論很多,突然說要開店感覺也很突然,所以不開了』
「啊?」我見到惠君姐這訊息,不自覺停下了動作;不知怎的,自己竟也感到失落。
「稘宥你要出門了沒啊?」
「喔……來了。」
我又再動作,提了兩包垃圾,便出門去了。那一路上,我思索著惠君姐予我的訊息,攪的腦袋都亂,不曉得生了何事。不過,走了段路,思緒也平穩了來。
「這麼一想,開店大概也不是像我想的那麼簡單吧。」
「唉,」這一嘆氣,突然有感於惠君姐、美麗姐的現實難熬。取消都不算意外的,且又說開店罷,工夫一點都少不得,按我那點經驗想去,當然簡單,接下什麼都可說是簡單,但萬事起頭難,灶頭非自庖丁手,其工再精不管廚,真要想自個兒來,什麼都是一個難字。
到了清潔隊,我信手將大袋垃圾往桶裡扔去,一邊折返。那一邊走,拿出手機,又再看了惠君姐訊息。
『惠君姐,遇到什麼事情了嗎?』
『還好』
『(貼圖)』
『那怎麼突然就決定不做了啊?』
『等等』
接著一會兒,便看見惠君姐軟體通話撥過來。我瞧了手機,呆望兩秒才接起通話。
「喂?」
「哈哈哈哈哈少年仔!有沒有想我們啦!」手機那頭傳來美麗姐大笑聲,我耳朵還痛了一下,不過,很快我又向美麗姐打起哈哈。
「有啊!最想美麗姐了啦!」
「哈哈哈!對啦!這樣就對了啊!嘴巴這樣就有夠甜了啦!才交的到女朋友啊!」
我聽美麗姐笑聲,不禁跟著笑起來,嘴角都掉不下去,好痠。
「美麗姐妳們這時候休息喔?」
「休息幾天了啦,快過年乾脆先休息,不然累死喔!」
「喔!也對、也對,那妳們去哪邊玩啊?」
「哈哈哈哈哈!我跟妳惠君姐在臺東啦!」
我聽美麗姐這笑起來,約莫是笑得合不攏嘴,好開心。電話一旁不時傳來惠君姐吐槽,逗得美麗姐好樂好樂;我聽電話那頭一來一往,心裡那懸著一顆石子,便倏然消散。不過,寒暄歸寒暄,我又再將問題拉回。
「剛才……看惠君姐說,妳們不打算做生意了?」
「啊這個哦!啊妳講啦、妳講啦!」
電話那頭換了惠君姐的聲音。
「喂,稘宥?」
「惠君姐。」
「我跟你說啊,我們去問了幾個地方,雖然是有問到店面,不過發現要做生意真的很麻煩,」
「我們去問租店面的時候,才發現啊……其實我們兩個也不知道要賣什麼東西耶。」惠君姐這句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失笑,我聽惠君姐那聲失笑,我眉頭不禁皺了起來,苦笑了一下,大大不同的,是美麗姐從背景聲音傳來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惠君、惠君,我受不了啦哈哈哈──!」
「幹你老爸安靜一點啦!神經病喔!」
「啊你們怎麼一直笑啦,」我聽兩人往來,笑聲不斷,自己反倒像是小有無奈的往回問去。
「啊,稘宥,跟你說啦,」惠君姐稍稍沉了氣,一邊傳來悶響,想來是敲了美麗姐一頭。
「我們是想說啦,兩個要一起去找工作。」
「啊,這樣啊,找工作。」
我聽惠君姐如此說,是有些微訝異,不過細想,卻又合理。
「對啦、就是這樣啊!我們兩個根本不知道要賣什麼咧,不然稘宥啊你來幫忙想啦!」
「好啊,不然美麗姐,到時候我們一起想啊……不對啦,其實,」我歪頭,稍作思考。
「其實,我覺得先去工作,學一學也行……。」
「給人請是可以啦。」
我聽出惠君姐還有後話,但沒有說。
若尋一份工作,除卻身分因素,便只是錢的問題;我不明白如惠君姐他們的職業……一般說來一個月該是多少;但單純想去,寄人籬下鐵定是要比原先工作少得多了,按我想來,一個月若休息八天、其餘時間正常上班去,薪水也約是落於二萬二到三萬元之間。
但我想,惠君姐是願意了,儘管這不容易。
「惠君姐,臺東怎麼樣?」談那話,令人身心也乾了去,我趕緊換了方向聊。
「還不錯,美麗很熟這邊,不過都是風景,我只能一直找東西吃。」
「哦,」我那一聽,便笑。
「怪不得美麗姐心寬體胖。」
「少年仔,我有聽到哦!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個『盤』是寫『胖』,下次看到一定給你打屁股啦!」
「你是胖啊,不要頂嘴啦,跟你來臺東我看我也會跟著胖。」
「跟著胖好啊,看我這樣也是妖嬌美麗,多可愛……」美麗姐還在那頭與惠君姐逗嘴,我已經走回家門口,我聽手機那頭,還有她倆餘音傳來,總感覺打斷這通話,掃興。但我還是開口。
「惠君姐,我要先忙了哦!」
「稘宥啊,你要掛掉了喔!啊沒來找我們玩沒意思啦!」
「下次、下次,哈哈!」
美麗姐拖延幾句,我依然笑以對應,然後結束通話才進門。
進了門,我便同母親、大姊招呼一聲。不過只聽得大姊應聲,我想母親是休息去了,便自己進了房裏,做事去。
前幾日我回家中,大姑一家也來,是這屋裡難得的熱鬧,只不過我不大自在罷;其實,大姑一家人與我都算親和,大姑是精明女人,性格小烈,姑丈這人尚說老實,但仍然有些時候令人生厭。
「嗯……。」我自坐電腦前,像是鍵作,實際說,卻更是思索那些家族瑣事。每每,當家族親戚間有聚,要談的天、要說的地,常是脫不開「非我者」之閒言閒語的。這類閒話於親戚間而言,可謂逸事,茶餘飯後彼此交換,還俱幫助消化、促進腸胃蠕動之能。
如此,我等晚輩也是間接於長輩們,吸收了不少閒言閒語,不過沒啥益處便是。畢竟長輩之閒談,大事大不過家門,細事細不過心門,多數長一輩閒談,哪裡是要與誰談心?都是非議居要,如此一代傳一代,後輩耳濡目染,惡習盡皆承之。
不過,倒也有例外時候他們是會突然體諒起他人的。
人們既然要非議他人,便有的是機會也遭非議;長輩們之非議,若走到了熱頭上,火一燒,可能要遭殃的還有自己,一但連自己都遭殃了,即便是長輩們也會突然學會體諒他人。
這我印象就深刻極。
親戚間的長輩,打我有記憶以來,是曾鬧過幾次猛的;據大姊告我的,父親還有兩年未曾與舅舅說話,至於所為何事,便不得而知。
如此,我突然感慨起來,要不非議他人,或許於誰來說都是困難。人一旦日子無憂無愁,便進而要需求些外欲來作調劑,反倒說,那些生活多有煩憂的人們,縱然不能說都明事理,卻可能是對於「不非議他人、不調唇弄舌」行得最透徹的。
「不過,或許也不是不會。」我很快又想起龍山寺前那廣場。
那廣場上,四處閒話、竄論不斷的江湖情事,令我感覺自己打了一臉,都快腫起。我心思飄離鍵盤,往自己筆記飄去,於是我滾上床,尋筆。
「哦!」我懶抓筆記、掏了筆來,隨即書寫。
「家楣求大,香火求旺;廳堂未滿,恩怨多攢。」
是了,家族二字說來或許即是如此。
那日,大姑一家同來探望,一方面是久而不見,好來借此相敘,一方面,親人、親戚間,交換互媲後輩,可能才是重中之重。那些親戚間必要過程,對我而言可是不甚舒朗。
但大姊反倒是無所謂的,女孩子家不需要互提較量,該說,也無人想要多做較量。我也明白,大姊那份閒逸可非自願,但我不得那份閒逸,同樣非出我想;長輩常要問起我的近況,事實也都並非真問近況,多是要給人說上三句話後便打斷,帶去他們想說、更好說、其實還更愛說的那些。
那日同樣情狀,也是重複亦然。
只是我也不意外於此。反過來說,不曉得是否年事稍長之故,這一年,我靜聽大姑瞎聊,姑丈一旁被捧得意氣風發,好不快樂,我竟也無動於衷;相較往年,我思想是開脫了多,覺得他們好即好,我也好。
或許也是明白,我不出三句便能休息個夠,一入客廳,我隨即戳起桌上水果就啃起來。其餘時刻,稍稍虛應幾個聲音,便可得閒。只不過,一下午如此折騰,也要好生疲累,於是與大姑、姑丈招呼過,我便溜回房裡。
那午後,我躺臥床上,癱極;大姊經我門前,見此懶人奇景,便破門而入,對我一吼。
『米蟲,還白天睡覺?連曬太陽都想省掉嗎?』大姊攻勢迅速,令我都猝不及防,倒不如繼續懶臥在床,任她戳罵。
『大姊,不然換妳去客廳,陪大姑聊天……』
我話音斗落,苦著一臉,隨後又笑出一臉陰險。
『是聽大姑唸才對。』
大姊翻起一對白眼,跳上床來,再補踹了兩腳。我只是呵呵笑,大姊聞我笑聲,瞧著是一臉無奈。
『唉。』
大姊那聲嘆氣,我是聽見了,這口氣嘆的令我對她都不好意思。
『姊,』我用手肘頂了大姊兩下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白癡,沒有人要你道歉啊。』
大姊躺上床來,一面看著天花板,似是呆滯。
『你姊我啊,感覺是嫁不出去了啦。』大姊突然這麼一說。
這說話突如其來,我不禁要轉頭盯著大姊瞧。
『幹嘛?突然講?』
『就是想到而已。』大姊眼睛半閉,朝天花板上看去,又像不屑。
『不會吧。哪裡嫁不出去了?大姊你也算搶手的那種吧。』
『瞎掰啊你。』
『真的啦。』
『大姊,你從幾歲開始工讀的啊?』
『七……十七歲吧。怎麼了?』
十七歲。
大姊原來十七歲的年紀,便已在外工讀;以往,我只知大姊早早便開始打零工,卻不知竟是如此的早。
『我覺得,大姊妳其實很厲害,大概是很多男人都比不上的那種……。』
『唉唷,』大姊朝我腦袋一拍。『三十歲了,才知道稱讚你姊啊?』
我一聽,嘴角一彎,不覺失笑。
『以前都沒稱讚過你嗎?』
『大概吧?我也沒真的算過,當作沒有好了。』大姊那一眼睛不屑轉而看我。
『我看這次算是最有誠意了。』
『不過大姊,』我稍微翻過身來看著她。
『這次我是認真說啊。姊,你做的工作很不錯,你看,設計師耶?你的案子又不算少的那種,一個月也有四五萬,然後又很會煮飯、家裡什麼事情都會,哪個男人不想娶這種女人啊?』
『聽你講就知道你不懂行情啦,笨小孩。』
那時我只聽大姊說我笨,笑一笑,也沒多說。不過心裡卻是真實佩服大姊的。我與大姊已久未同床談心,難得兩人同床互談,講些屁話,也是愉快;記憶中,我與大姊不多相互談論之時,兩人感情自有印象以來,從來未有真濃時,多數平平淡淡,得過且過。
那午後,我與大姊便一同睡在我床上,待我醒來,已是七點左右,我才喚了大姊醒來;晚上母親又煮了魚湯,我們晚餐與大姑一家吃著,一天就過去。
我坐在電腦前,停下手來,微微一笑。
如此回想,早早回家並不如當初所以為的,反倒還有不錯感覺,仔細想來,我的心境是變了,變的還大,但若以往,對大姊、對母親也許就不是這般。
「嗯……。」我獨自一人在電腦前思索這幾年的變化。
但那些線段,不知怎的,卻都向著父親病倒那時去了。那令我矛盾且不能思醒,像是一個起始,父親突然抽離了這家庭生活,而後卻什麼都開始變的漸好。以往那個父親的形象,明明是堅沉、嚴厲且又深刻,如今不過短短幾載,卻好像輕易的失去了,驀然間,母親與大姊二人,在生活中的清影卻更顯明晰,猶如父親的抽離補全了這個家庭。
這大段期間,我少有去面對父親的時候,若要進醫院去探父親,不說推託,即便成行,都定要拖上大姊一同;那或許也是我與大姊較能說話的機會了,否則平日,我與大姊說話都不過十句,若要去醫院,整理東西、討論,卻都能說得不少話。
「所以,都是爸害的嗎?」我在螢幕前,不覺便自說自話。
事情處理告一段落,我暫歇。
我四下盼顧,這麼想想,其實在家中雖然清閒,但心裡對家裡,總是那十數年的印象,深刻了,多大回到這個家裡,都一樣,諒是到了現今,也不大掀的過來。我走出房,母親與大姊仍在房裏歇息,我便走到客廳,開了電視看著。除夕前的兩天,皆是如此過去;兩天不長,尤其明白,除夕當日要與母親、大姊一同接父親回家,兩天,也就變得短促更甚。
那晚,知道要去接父親,我徹夜不眠。
想起前次見父親已是在六個月前的醫院裡,父親的病房在十二樓。走進那裏面,很快,我便感覺到那病房充斥一股都市高樓才特有的靜謐。那病房中,父親的面容常帶有七、八分的哀愁,與誰說話都並無生氣,待人物事一切皆像隨便。
這夜裡,我細數著父親倒臥病榻後,每一次的探望;那寥寥可數的幾次探望,成了那段時間裡清晰的回憶。最初,父親是還無法說話的,他甚至無法好好地做出任何行動,慢慢的過去幾年,父親才開始漸日復元。
父親於那段復元中的日子,經常在談吐間,像是歛著脾氣、又延轉的遞出了些什麼感覺,那感覺日漸清晰時,我也明白了。那是父親在這大段日子之中,實實在在的無力感;他也急於在身體痊癒前,重新拾起原先那習慣了的聲色俱厲,只不過皆是徒勞。母親一旁照料父親模樣,是任勞任怨的,並無絲毫銳意,但於父親眼中,我亦不曾見過絲毫感恩。
是了。母親如此悉心照料,父親的神態卻更要像是自尊遭人奪了去。一次、一次、再一次。父親身體雖說正實實然日漸康復,但他那神情卻次次都要更加頹喪,又像什麼都蕭然未竟。
我躺臥在床,見眼前光亮稀微,只消眼皮一闔,那光便透不入眼來:就如現在的父親一般淡薄,還極易被阻去。晨間,我依然不時闔眼,不時又再清醒;透夜稀光,到了天明也會漸漸亮起。
天色越亮,父親離我也就越近。
待天色完全亮起,我也起身,是六點半左右,我抓了手機,電量都還未滿,九成五。
「唉。」我略略翻閱手機,卻有些躁急。
我翻閱數遍,什麼社交軟體全看了幾次,沒訊息也是看了再看,到了後面,畫面便停在與惠君姐對話上;我停了一會兒,打上幾個字。
『早安|』不過,字未送出,我又刪去。
六點三十五分。『惠君姐,|』
我猶疑。
六點三十七分。『惠君姐,你爸|』
不知怎的,我像是現在才開始思考自己想說什麼,文字游標依然閃爍,隔了幾分鐘,我緩慢的鍵入那些字句。
六點四十一分。『惠君姐,你爸是怎麼樣的人啊?...| 』
『惠君姐,你爸是怎麼樣的人啊?』
我反覆修改,其實也不明白是否該如此詢問;但寫了以後,還是送出,我隨即埋頭於枕堆中。
「稘宥啊,起床喔。」
「稘宥。」
「稘宥!」
「起床了,稘宥?」我聽母親喊聲,慢慢睜眼,才明白自己睡著了。
「睡成這樣,屁股翹那麼高幹嘛?」
母親一說,便瀟灑離開我房門前。我混沌腦袋勉強思索了母親那句話,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跪趴著睡去,模樣蠢極。但我清早才睡去,不到四十分鐘又被叫起,十分疲勞有感。
「齁,跟豬一樣。」
入了浴室,大姊見我一副鳥樣,迎頭就給我來一句,我回以大姊一鬼臉,拿起牙刷,開始清洗我的青面、漱刷我的獠牙。
「好多了,又像人了。」漱洗過後,我照照鏡子,自顧自笑,才又出浴室去。
母親廚房備了些早餐,大姊比我早起,已在客廳吃著,我一邊幫母親分盤,一邊也順便揀食,待我分好盤到了客廳,自己盤中菜蛋食物已不足半,沒幾口便吃完;我吃食迅速,於是一邊打盹,還不忘瞧大姊兩眼。
大姊倒沒什麼特別表情。
於我而言,父親趕除夕前回家住,不是小事,心裡不甚平靜,無法像大姊那般,想到這來,醒了。
「稘宥,你開車喔。」
「啊?」
「啊什麼啊,當然是你開車啊,不然駕照考假的喔?」大姊走過我一旁,還搧了我頭上一下。
「大姊你好像也有駕照啊?」
「爸一樣會叫你開。」
「是齁。」
父親會叫我開車嗎?自我考取駕照,車是開過不少次,但我沒載過父親,離家去住以後,也鮮少載過大姊、母親。
「廚房剩下一些,來吃一吃,」母親走過來,又盛了兩片小蔥抓餅和兩顆煎蛋,過來便切了扔進我的盤裡。
「快吃一吃,我們九點要到,要去載爸爸。」
「喔。」母親像是強調,又像是習慣的提醒,我突然心裡覺得這提醒些微刺著了我,但說不上來,只是又再應一聲。回頭,我見盤裡蛋與餅,沒什麼調味,想走去廚房取來椒鹽,於是起身撈起脫鞋,但又回頭一想,罷了,別調味了吧。於是拿起筷子,夾起蛋來,一邊吃。
一邊瞧著母親。
母親吃起東西,似乎從早以前,一直有如此感覺,有點慢條斯理,帶著點倦、令我感覺她吃食不為充飢,不過慣例罷;我見母親吃食模樣,有感。於是我便一旁抽起電話上的筆,書寫起。
「支家常雜累疲囊,送食口舌卻相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