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我從夢裡回過神來,才想著已數日未與家中聯繫。於是我拿起手機翻一翻,打量著聯絡人;也想著該說些什麼好讓我撥這通電話回去。
「喂?」
「姊,是我。」
「哦,難得又出現了,跑去哪裡?」
「沒跑去哪裡,一樣萬華而已,待在龍山寺這邊寫點東西。」
「龍山寺?不用工作很爽喔,在那邊鬼混?」
「大概吧?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像在鬼混。」
「有自知之明嘛!放過你。這次寫什麼?」
「…… 大苦大難。」
「……什麼?稘宥你是不是自己住久了變成神經病了?」
「……有道理,怎麼我突然覺得我很落魄?」
「你本來就落魄啦,還不乖乖去工作,能拖多久?」
「兩、三個月吧?」
「我看最多是一個月吧?」我一聽只得莞爾,想說姊姊說的不算全對,但扣掉訪談可能的支出,確實。
「可以撐多久是多久啊,時間到了乖乖回去上班。」
「家裡這麼近,不高興也要回來吧?這禮拜是要回來沒?」
「要啊,才會打電話給你。我想說明天回去。」
「那你跟我們去姑丈家烤肉好了。」
「可以啊。」
「要不要跟媽講電話?」
「不用啦,很快回去。就這樣。」
「好啦,錢不夠再跟我說。」
「……不會啦,夠用。」
我闔起手機,吐了口氣。因大姊每每掛上電話前,說的都是同一句話,總要問問錢夠不夠、不夠再說,那些時候,我便開始覺得彆扭;那關切予我更多,是種累了家人的感受,但自個兒固執,竟還是大方的累著家裡人,真是好糟。
「準備準備吧。」腦袋想的多,嫌麻煩。於是我起了身子,提起精神梳洗,繼續工作直到深夜。
姑丈家在汐止,以前大家都不怎麼去。看新聞說年年淹大水,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原因。但民國九四年以後,員山子分洪道正式竣工,問題終於也隨之解決。在那之後,親戚們也經常會到姑丈家坐坐,不同於以往逢水必淹的一樓,現在則是成為了親友們偶爾閒談娛樂的聚會場所。
親戚間雖住的遠,有臺北也有高雄,但不定時也會南來北往彼此聚聚,說起來倒也不疏離,每每見了面,話題不少,我偶爾也被親戚問起現在做些什麼,不過通常隨意應付便罷。
隔日,我醒身後,小做整理,便起身回淡水家裡去。一早七、八點,天氣還涼,學生們已陸陸續續上學去了。我看看學生們,想起當年自己也在這捷運上打盹讀書,頗有憶想。
「怎麼會跑來寫東西呢?」我突來感慨,看看那些學生,又瞧瞧自己,總覺得自己的現在跟當年的樣子,印不上。
自小左鄰右舍、三姑六婆來到家裡,對我都是一個說法。他們總說家裡老二的都這副德性,愛玩、不穩重、又離經叛道,總有些特異想法,然後再搭上他們的容忍之色;也許是習慣了,不覺間我也像是順著他們說的一樣,認為自己想法特異又離經叛道。
只是慢慢的,才又感覺自己或許也並非那類人,活得越久,才發現離經叛道我是比不上那類瘋人的,但自己可不似他人愛玩、會玩,因此也變得似乎中規中矩,無色無味無聊了。
但看眼前眾學生,則約略分得兩類,現在這年頭,手機方便,一類學生三三兩兩聚個車廂角落,就開始玩起遊戲來。另一類則依然讀書、睡覺。那時我則是隨手拿起簿子畫路人,想想真是不倫不類。
「我自己是個不倫不類的嗎?」我瞇眼,晃了晃頭,趣味自己怎麼又想到怪地方來了。出了站,再上公車,回家不過十五分鐘。
「媽?」
開了門,我對著空氣問候一聲,幾秒鐘不見回應,我便四處看看。老媽正在廚房盯著鍋湯。
「晚上要去汐止嗎?」老媽瞥了我一眼,問道。
「啊,我去啊。這煮的是什麼?」
「魚湯啦,要喝嗎?」
「好啊,我順便吃魚。」
過幾分鐘,我盛了湯,在客廳喝著,一邊吃魚。每當這些時候,我思緒走回頭去,即想著那些年幼時的回憶,灰灰濛濛的。很小時候,我經常看著家中的光影,吃著東西,度過下午的時光,那些時候,陽光特別的昏黃,滿室充盈。而我在固定的季節中,一週至少會有四天看見那種濃韻飽滿的黃。
奇妙。
我竟不曉得如何去說起那是種什麼感覺,有時看著滿室金光,就覺得回去幾十年前,心中隨即泛起一股陳舊感。每個時節的記憶都有所不同,冬季天色早暗,我也常盯著窗外灰天,但季節一旦不同,隨之而來的便成了孤獨感。這些感覺都令人好鬱。
「孤獨感,」我頓然而止,想著這孤獨感,竟然由來已久。
我瞧著桌面上魚湯,越想著房裡看電視老媽。近三十年前,老媽就這樣過日子的吧。我想起在國中搬家前的那租屋處,想著兒時灰濛濛的窗外,眼眶數點濕潤,悄悄互往。我靜了一下,令它們回去;忽然間,我想著要拔筆再寫點什麼,卻發現腦袋一片空,什麼都不剩下,只好作罷。
「等一下你姊回來就出門了。」
「好。」說罷,我進了房間,跟老媽一道躺著看電視。
晚間七嘴八舌,親戚間話音不斷,我無趣揪眉閒坐一旁,仰天發呆,不覺搖晃手中汽水杯。再喝一口時才發現毫無刺激,我反被這毫無刺激的汽水給喚回了神。一旁姑丈一見我,一邊豪笑,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拿了瓶汽水給我斟滿。
「發什麼呆?」
「沒有,哈哈。」我笑笑,喝了一口汽水,重新感覺到氣泡的刺激。
「姑丈,問你一下喔。」
「問什麼?」
「你有沒有遇到過什麼困難?」
「困難?」姑丈搔搔頭。「很多啊,非常多。怎麼會想問這個?最近沒怎麼樣吧?」
「我沒事情啊,只是問問。最近在寫一些東西,想了解一下『困難』。」
「什麼樣的困難?」姑丈問。
「什麼樣的困難?」我搔搔頭,看看姑丈。
「嗯……人生低潮那種,或許會想去死的那種。」我見姑丈皺起眉頭,滿臉憂心,像我下一秒就要拿刀抹了脖子一般。
「啊,不要這樣看我啦,我真的沒有怎麼了!」
「那怎麼會問這種問題?」
我見姑丈擔心,也就約略說明了美麗姐、惠君姐的事。
「嗯,真的是讓人不舒服的遭遇。」姑丈吊眼又吊嘴,望著屋簷旁大顆燈籠。
「那美麗的哥哥呢?」
「不知道。」我倒沒想過這問題,不曉得後來又如何。問美麗姐嗎?但我轉念一想,若美麗姐知道,只是不想去說,那我這一問是徒增傷心了。我見姑丈有所思,也沒說話,靜靜地等,不多久,姑丈才又開口。
「你姑丈我以前啊,滿會賺錢的。」姑丈開起口來,語氣轉而肅起。
「姑丈你以前滿會賺錢?沒聽姑姑說過。」
「因為是件丟臉的事情。」
「那時候跟你姑姑結婚,剛好是意氣風發的年紀,什麼都想做大。」我見姑丈眼睛撐一撐,小嘆一口氣,看來有心得在。
姑丈是聰明人,學識不錯,讀的還是人人都想唸的建國中學。畢業後念師範大學,雖稱不上最佳,當時在親戚間也可說是風雲一時。姑姑家境也著實有底,家裡人都讚女兒嫁了金龜婿,就只將來生兒育女後,差不多能待老享福去了。姑丈那幾年也藉著岳家資源,穩穩當當的做了幾年小生意,好一陣子穩妥的過去,日子愜意無憂,越趨小富。後來,挑了頭份那地方,買了幾間房,自己出錢修整,打算出租。
「結果就出了問題,」姑丈嘆了口氣,頗是感慨。
「問題?」
「嗯,那時候因為身家不錯,也有一些朋友會跟我借錢,對我來說,借錢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能幫助到朋友,當然也很願意。所以也就出了幾筆,我也不是笨蛋,只借了一些比較熟的朋友。」
「結果沒想到,那些房子處理了半年,沒弄好,裝潢一半。想要調些錢不夠,跟朋友們討錢結果就要不回來了。說是比較熟的朋友,才知道你覺得人家算熟,人家也不一定這麼看你。」
姑丈邊說邊笑,就像美麗姐一樣,話中情境跟表情全是矛盾;我實在看不清那臉皮上的,是泰然、釋然、亦或是漠然。
但見姑丈一邊啜飲杯中物,那樣子好似全然開脫,想來或許是說完了一段故事,讓自己輕鬆了吧。我們一群親戚在這裡,說說笑笑,對姑丈來說是夠平實福氣的了。
「所以,一定要懂得看人。你說的那位惠君就是遇人不淑,就差一點,她也許今天就不在西昌街討生活了。」
「姑丈,那陣子你曾經想過自殺嗎?」
「有,壓力大的我天天頭痛,還跑去海邊,老掉牙的要跳海,你姑姑跑了半天找到我,像偶像劇一樣抱著我,兩個人在海邊痛哭流涕好久,才乖乖回家。哈哈!」
我看姑丈這會心一笑,我也跟著笑笑。但我想起惠君姐,頓然笑意散去。
「惠君姐是一個人嗎?」
一個女人未婚生子後,封閉、傳統的當代,會有什麼人願意陪伴她呢?我心想,莫要說惠君姐,人們或者都是孤獨的。把話說回到本,人與人心意終究不相通,遇了不同於自己,亦或不同於大眾,便夾雜恐懼甚或仇恨與之對立。如此塵世,那些人們又需要多燃烈的意志才得安保自身?我登時懵了,不禁閉眼,快要不能思索。
時候還不甚晚,但我一邊望天呆想,想著那些故事,莫名間就來了睏意,靜悄悄將我虜去。
那夢裡,我見周遭煙霧渺渺,煙霧雖白,卻渾然肉汁香氣,我拍動翅膀隨意飛去,卻躲不開陣陣白煙颯颯來;無奈,便先找了一旁倒水的舅媽髮根間降落去。雖說夾蓄肉汁香然,一陣霧裡穿梭卻也感覺油膩贅身,連翅膀也沉重的多,不自在極。我搓動前足,一邊清理渾身肉油,一面又看周圍親戚不斷夾肉就網;肉片每每置於網上,隨即滋滋細響碌碌來,我越聽越不是滋味,又有煙嗆得緊,便悄悄的往大頭的後腦勺爬去。
倒沒想到爬不了幾步,赫見一大紙盤揮了過來,我驚,趕緊再飛去,連連急轉翻騰,避了三四次,才往高處一衝,甩去地上老媽的手中盤。方才心安,卻不知怎地,數百千個眼前都同時一片黑暗。
我猛一醒來,驚了滿頭汗珠,趕緊往一旁電線桿上燈瞧去。
「被吃掉了?」
我粗魯揉揉眼皮,看著那電線桿上的燕子,還沒全醒,又再打了個大呵欠,搞得兩眼淚濛濛。稍事清醒後,我看一旁姑姑、姑丈、老媽、大姊、舅舅、舅媽依然閒聊,想來時間未過太久。
「老媽,」我喃喃自語,想起方才拿了個大紙盤子的老媽,朝我拍來,真是跟小時候差異不大,只不過小時拿的是藤條,被打也不過淤幾條,不過成了蒼蠅,連一下都別想耐住。「對啊,怎麼變了蒼蠅?」想起前幾日夢中,自己成了傘蜥蜴,遊走龍山寺周遭,好窩囊,今日竟又成了蒼蠅,老媽才打完,就給鳥吃掉。
我起身坐去一旁,看老姊烘烤食物。掃視每個親戚,聽他們笑說閒話,時而嘈雜、時而肅談家事。
「不曉得惠君姐以前的家裡是怎麼樣?」
眼前景象平凡。但對於惠君姐來說,或許不平凡呢?那麼一想,似乎也值得探問一番。若按上次去想,惠君姐或也願意談談更多事情,只不過,能說多少還是問題;我想到這,從包裡拿出紙筆,稍作書寫。
老姊見我書寫,蹭過頭來瞧,我邊寫邊瞥她。
「幹嘛?」
老姊瞇眼往上瞧我,這臉像看著個歪人。
「你說在龍山寺那邊寫點東西,原來尋花問柳啊?」
「白癡啊。」我笑罵道。
「我看一下前面的好不好?」
老姊這麼說,我便收了個段落,將筆記本先與了她;我一邊瞧著老姊,不知怎的,想起姐也是三十好幾,卻沒結婚。
「姊,你想過結婚沒有?」
語畢,我旋即感受一道尖銳目光刺來,即便側了個身也沒閃過。看來是問錯問題,看老姊那臉實在煞人,我趕緊歛聲。
「別瞪我,他們沒聽到。」我吐舌,乖乖認錯。親戚間若聚在一塊兒,老姊的婚事一被談起就說不停;但我問起這事情,想的是惠君姐。
「妳如果不小心先懷孕的話,妳會怎麼辦?」老姊一聽我這話,大白眼翻了一輪,又盯著我瞧。
「看來在那邊待到腦袋壞了,早知道不幫你付錢。還不趕快回家?」
「沒壞,就是好奇。」
「拿掉吧,要是沒辦法結婚的話。」聽老姊這一說,好似稀鬆平常。
「那如果沒辦法拿掉呢?」
「怎麼會沒辦法?」
「只是比較辛苦啊。方法其實很多,要不要做而已,還早一點可以吃藥,晚一點的話……」
「等等,老姊,你怎麼會知道?」
「……前一陣子怕懷孕,先查過資料。」
「哦……。」
我看看老姊,歪頭挑眉樣子,也不知是無奈還是無所謂,我卻是有點吃驚,不過,稍微想想也不奇怪,老姊早逾而立,要說做愛,有點經驗也正常。老姊還一邊看著筆記,我則吃肉。
不過如此聽來,若不小心有孕,現在是方便的多了。但那難以啟齒的年代,惠君姐即便想怎麼選擇,恐怕也沒那麼自由;若真要尋方設法,別說成不成,或許都要逼死自己。
我又渾然,直瞪著眼前呆想,忽然意識到眼前是姑丈的老摩托車,一台老山葉,是油箱下方空了一大洞那種,年紀不準比我還大。
「老機車?」我見眼前老機車,暗自思咐,或者也可說是年代不同,當時代或許沒有什麼替舊換新的想法,也沒什麼逃避的思維,遇了困難不做其他考慮,頭皮一繃,便迎向前去,近日網上見著一句話,或許言之有理,是這樣說的:那時代我們若見了東西壞掉,只會去修;這時代見了東西壞掉,怕只是想著換了。
或許時代思維不同,我想想惠君姐一路怕也是硬著頭皮來的,有了孩子沒了男人也得拚,哪裡還能多想?
「姊,看了感覺怎麼樣?」
「覺得你幻想很多唉。」
「想寫成故事嘛,幻想當然多。不過認識幾天,聽了不少故事,慢慢覺得,自己瞎想的都不算什麼。」
「是沒錯啦。我們都沒遇過這些事情啊。」
老姊這一說,我不覺點起頭來。不論哪個當代都有些生於憂患的人,我們只是運氣好,過得還有餘力。否則,有些人一輩子在鬥,跟天鬥、跟地鬥,還要跟運鬥,不論鬥的是什麼,最怕的終究是人。
「對啊。最後得怕的,卻還是人呢。」
然說,像我這樣的人,雖生活有些壓力,卻難說真正令生存困頓過,縱然真有,也都父母給扛下了,如此,真是不知憂患。我一邊嚼食烤肉,唇齒都給敷油,剛開始還很來味兒,便不沾半點醬;不過漸漸的,心裡感覺都潤極反膩,於是含了口清水,漱漱;盤算過兩天,再去看看騎樓下夢露姐、瞧瞧美麗姐,順便再帶點東西去。但心裡一想法油然生起,我開始驚覺自己厭惡起那騎樓,卻嚮往那病房裡閒談間三人形影,有美麗姐粗魯可愛,惠君姐淡笑絮然,還有自己為她倆小作雜記。
我一邊傻笑,卻又悵然。
「是啊,可沒人陪著她們聊天烤肉呢。」我自言自語,一邊摸起筆紙。
「常情家談不巷藏,寰塵孤姝相倚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