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鹿港沒有鹿

假日的鹿港老街，遊人如織，街道兩旁古老宅第的木造門面，散發出淡雅而令人懷舊的木香，人群在紅磚道上隨意漫行，浸濡在古往今來的風華之中。

一個孩童手裡拿著一串冰糖葫蘆，拉扯了幾下他父親的衣角，童言童語地問：「爸爸，為什麼這裡叫做鹿港呀？」

他父親蹲了下來面對著他，心想這正是個很好的機會教育，清了清喉嚨說：「有幾種說法喔！比較多人認為的是以前漢人剛來台灣時從這裡上岸，正好看見一大片鹿群，所以就叫這裡『鹿仔港』，後來就簡稱鹿港了。」

「喔！那所以這裡有小鹿鹿嗎？」孩子眼神露出期盼。

他父親摸摸孩子的頭，笑著說：「現在沒有了喔，因為這裡人太多，牠們都躲到山裡面了！」

「是喔！那那個是什麼？」小孩邊問邊舉起圓胖的食指指向父親背後。

他父親順著小孩指的方向轉過頭看去，不由得露出驚訝的表情，四頭梅花鹿正迎面向他們衝過來，帶頭的公鹿頂著一對手臂長的大角，似乎沒有要減速的意思，就在要撞上的那一刻，公鹿奮力一蹬縱身躍起，優雅從容地從父子兩人頭頂凌空飛過，父親急忙護住孩子，後面三頭母鹿則分別從他們兩側快速繞過，小孩看得入神，手上的糖葫蘆不自覺地掉落在地。

「誒！別跑啊！」一個年輕人急急忙忙地追趕鹿群而來，顯然已經跑了很長一段路，氣喘吁吁地在父子旁邊彎腰休息，頓了幾秒，吞了幾口口水，又提足追了上去。

這時小孩的父親才回過神來，自言自語道：「原來，鹿港有鹿。」

＊＊＊

剛剛那個年輕人叫做吳祿剛，是南投一家鹿場的員工，因為年紀輕大家都叫他小剛，他今天開著貨車要載幾隻鹿到梧棲的一家生態農場去，但因為時間還早就不想走高速公路，於是便走濱海公路北上，怎知到了鹿港老街附近，突然幾個遊客沒注意來車就衝進馬路，他為了閃避，在緊急煞車又大幅急轉彎之下，小貨車竟整個側身傾斜並向滑行出去，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撐住方向盤總算才沒有讓車翻覆，滑行十多米才停頓下來，然而車上的鹿籠卻因固定繩索脫落，被離心力甩了出去，掉落在馬路中間，而籠子一落地，鐵門應聲彈開，受到驚嚇的四頭鹿，有如子彈般爭先地竄射出來。

驚魂未定的小剛大口喘息著，額頭上早已爬滿豆大的汗珠，儘管車子已經停下來了，但他仍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不住地顫抖，腦中一片空白，他的時間彷彿停止了。小貨車橫在馬路中間不動，造成了後方不小的堵塞，直到後面的汽車駕駛跑過來敲他的車窗，他才從驚嚇的呆滯中回到現實，搖下車窗，眼神卻還是帶著迷茫地看著前方。

「先生，你沒事吧？」後面的駕駛關心地問。

小剛緩緩檢查了一下手腳，確認都還在，也沒受傷，於是無力地說：「沒事。

「嗯，不過我看你的鹿有事了，牠們全跑了！」後車駕駛說完指著旁邊空蕩蕩的鐵籠。

小剛順著方向看過去，並沒有馬上會過意，幾秒後才回過神來，大力地拍了一下方向盤，正巧按到喇叭，發出一長串尖銳的鳴響，同時大喊：「我的鹿！」

小剛急忙將車重新發動並停靠到道路邊，然後再跑回馬路中間將鐵籠拖到貨車一旁，小鎮的交通壅塞也因此得以紓解。接著他從貨車後拿了一條套索，著急地詢問周遭圍觀的遊客：「請問有人看到我的鹿嗎？」

兩個大學生樣貌的女生靠了過來，說：「我們剛剛在天后宮前面有看到四隻鹿，是你的鹿嗎？」

「對！那是我的鹿！」小剛直覺地回答，其實他並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他說完便往前衝了出去，不過跑了幾步卻又急忙跑回頭，問：「小姐不好意思，請問天后宮怎麼走？」

其中一位女生回答：「你往這條中山路一直往下走就會看到了！」

「喔！好的！謝謝喔！」小剛再度奔跑起來。

他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小心不去碰撞到人，沿路都有人往這條路的前方議論著，看來大家都對剛剛亂入的小鹿們感到十分驚奇，這也讓他更加確信，他的方向是對的。

沒多久，他來到了鹿港天后宮的牌坊前，牌坊後面是天后宮前的廣場，此時裡面塞滿了遊客與香客，廣場上方懸掛排列著數十串橘紅色的燈籠，在晴朗藍天的襯托下顯得對比鮮明，燒香的煙霧不斷地從廟內中庭裊裊升起，纏繞牽縈在這古樸的閩式建築周遭，令小剛感受到一股莊嚴的氣氛，那是一種喧鬧中的肅穆，也是一種人對神明的寄託感與尊重感，但眼下他無心參拜，只想快點找回他的鹿，否則他可能就要沒頭路了。

隨即他開始四處尋覓鹿的身影，牌坊旁邊一位賣花的大嬸卻叫住了他：「少年仔！來拜拜？要不要買束花？」

小剛焦急地說：「阿姨抱歉，我沒有要拜拜啦！我在找我的鹿。請問妳有看到嗎？」

「鹿喔！剛剛好幾隻跑進去廟裡了。原來是你的啊！」

「對對！」小剛感到有點難為情，但仍說：「謝謝喔！」說完便往廣場裡面擠進去。

他在廣場人群中來回尋找，並沒有發現鹿的蹤影，於是便跨入門檻進入廟裡繼續查探，這時他發現廟內中庭的天公爐周圍擠滿了人，且不時有人發出驚嘆的聲音，甚至夾雜著幾種外國語言，更有許多人拿著手機在拍照或錄影。

小剛一路說著抱歉擠開人群，最後向一對日本女子用癟腳的日語說：「私咪媽誰．．．」然後他才終於能側身擠過，來到人群圍繞的最內圈，四隻梅花鹿，就靜靜地端坐在廟內中庭的石板地上，絲毫沒有被圍觀的群眾給驚嚇到，反倒像是高傲地在展示給眾人景仰般，昂頭睨視著。而小剛似乎隱約能感覺到堂上的媽祖神像，彷彿正慈藹地看著、微笑著。

沒想到要在廟裡動手，小剛心中略有忌憚，但仍右手拿著套索，瞄準為首的公鹿，準備來個擒賊先擒王。他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生怕驚跑了鹿們。

然而就在他要出手的那一刻，廟方的管理員衝了過來並大聲喝道：「誒！你要幹嘛？！」

小剛被這突如其來的斥喝打亂了節奏，忙解釋道：「這些鹿是我的啦！剛剛在路口發生事故被牠們跑出來，我現在要抓牠們回去。」

管理員說：「這樣不行啦！既然牠們跑進來媽祖娘娘的地方，又感覺如此具有靈性，我看說不定是神明的指引，不能隨便動牠們啦！」

「那怎麼辦？這樣我跟客戶沒辦法交代耶！」小剛急了。

「那不然我看你擲筊問媽祖娘娘同不同意好了！」

小剛想了想，又看了看四周圍觀的人群，有幾個阿桑還出聲附和管理員，於是說：「好吧！只能這樣了！」

管理員從最近的供桌上拿來一副筊杯交給小剛，小剛雙手拿著筊杯放在胸前，面對主殿內的媽祖神像，語氣虔誠敬畏地請示：「媽祖娘娘，弟子吳祿剛，南投草屯養鹿人，今天因爲意外被跑走這四隻梅花鹿，誤入貴宮請勿怪罪，還望降示弟子現在可否帶走牠們，若您同意，請予聖杯。」他說完後三拜便將筊杯向前拋出。

筊杯在地上彈跳，發出連串清脆的敲擊聲，眾人目光均跟著它們跳動的方向移動，其中一只筊杯一直滾到供桌旁邊才停了下來，結果一對筊杯雙雙呈現反面向上，是個笑杯。

「怎麼會這樣？」小剛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走過去撿起筊杯準備再試一次。

他重複剛剛的祈禱，然後將筊杯再次丟出，結果又是笑杯，只不過這次兩只筊杯都是正面朝上。

四週圍觀的群眾裡開始有人出現低語的討論聲，偶而還夾雜著幾聲竊笑。

小剛不死心再次拾起筊杯，內心愈加虔敬地重複祈禱後，停頓了幾秒才將筊杯拋出，但竟仍又是一對笑杯。

「咯．．．」小剛差點罵出髒話，但想到這裡是神聖的地方，硬是吞了下去，他走向筊杯，彎身撿起，額頭上的汗珠順勢滑落。

他打算繼續請示媽祖，但這時管理員卻走了過來，說：「少年耶！你這樣犯規了啦！已經連續三次笑杯就表示媽祖不同意了。」

「這樣不行啦！我會被老闆開除的。」小剛著急地說，不知不覺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大塊，他穿的是農場制服，背後印著四個字：『山曉鹿場』，白色的字體在藍色polo衫被浸濕後顯得特別醒目。

管理員理解他的難處，但也有身為神職人員的顧慮，於是說：「那不然你明天再來請示吧！也許神明只是想讓鹿在這裡住一天。」

小剛無計可施，無奈地轉頭看向那幾頭悠閒自在的鹿，發現帶頭的公鹿好像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宛如在嘲笑他，這讓他不禁感到些微惱怒。

這時突然有幾道刺眼的白光閃爍，原來是有遊客用相機拍照卻沒有關閉閃光燈，結果鹿群受到驚嚇紛紛彈起，開始在人群圍繞的圈內四處亂跑亂撞，小剛想趁機捕抓但卻都撲了個空，而群眾們為了躲避鹿群的衝撞，也使得原本緊密的人牆出現了幾個缺口，機巧的公鹿便趁隙一個箭步鑽了出去，而後面三頭母鹿也隨即迅速地魚貫跟上。才一轉眼，鹿群已經奔到廟前廣場了，遊客騷動的喧嘩，順著鹿群的亂竄，一路延伸散播出去。

小剛看了一眼拿相機的那位遊客，心裡想說謝謝，但想到還是得繼續追鹿，便只微笑並眨眼示意後就立刻又追了出去。

管理員走向那位遊客正色地說：「先生，廟裡面拍照不可以用閃光燈！」

＊＊＊

公鹿帶頭跑上馬路，好像有目的地似的一路狂奔，而母鹿們雖緊追在後，卻偶而會被路邊攤販食物的香氣所吸引，但都只稍稍停歇用鼻子嗅了嗅便又馬上追了上去。到了十字路口，公鹿忽然一個急轉，彎進了右邊巷弄內，迎面差點撞上一台機車，騎士受驚迅速煞車，公鹿也往旁邊閃過，雖然避免了正面撞擊，但後面追上來的三頭母鹿卻還是撞翻了旁邊賣雜貨的小攤飯，物品散落一地。緊接著跑過來的小剛，只能邊往前跑邊回頭說：「抱歉！抱歉！」攤販的怒罵在小剛背後不間斷地傳遞過來，直到他在巷子裡跑出一小段後，隨著公鹿又來個向左急轉彎，跑進了敕建天后宮的前庭廣場才聽不見攤販的叫罵，這裡是鹿港的另一座天后宮，不過這次牠們未停留，而是直直地穿越過廣場，跑進了另一邊的巷弄。

小剛跑到廟前時，不自覺地心想：「你們這些鹿怎麼這麼愛來媽祖廟？還是說鹿港有很多媽祖廟？」但同時他也鬆了一口氣，想：「好在牠們沒有跑進去，不然又得擲筊了．．．」想完跟著一頭鑽進另一邊的巷弄。

敕建天后宮前廣場上眾多遊客的視線隨著公鹿、母鹿與小剛三組一線的前後競逐而轉動，眾人無不為之錯愕，但一時之間竟巧合地沒有人反應過來，反而是全都佇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

穿過廣場來到另一邊的巷弄，不同於先前的巷子，這條巷子更窄小，汽車應該是開不進來，地上鋪設的是紅色的大塊石磚，與兩旁幾間老舊的紅磚房相互呼應，更顯幾分古樸。小剛跑出幾步又轉了個小彎後，剛好來到一處岔路口，卻丟失了鹿群的蹤影，此時路邊一面白色的圍牆出現在他眼前，上面題寫著『桂花巷』，小剛心想：「好美的巷名，可惜現在並非桂花開的季節，否則是否會有香氣撲鼻而來呢？」但他卻聞到了陣陣茶香與餅香，想來是附近的茶館與餅舖所散發出來的吧！他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然而面對岔路卻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邊走才對，左邊是個地下道般的過道，只不過它是建在地面上，像是穿過建築物底部而構成的，能看得出來它連接到外面的馬路，外頭車陣的喧鬧便透過此通道傳遞了過來，而前面則仍是紅磚鋪設的巷弄延伸。

就在他猶豫該繼續往哪追時，旁邊住家的幾條家犬邊吠邊追了出來，直往前方巷弄深處跑去，小剛的直覺告訴他應該立刻跟上。

小剛追著幾條家犬，果然在下一個岔路口發現鹿群的屁股，在轉角的磚牆邊渾圓地若隱若現，家犬沒有再貿然前進，全都停在約十米外乾吠著，可能是因為第一次見到鹿，覺得陌生而不敢冒進，倒是鹿群一派輕鬆，並未被犬吠給驚嚇到，在轉角愜意地撿食路人翻倒的爆米花。

『機不可失』，小剛躡步前進，同時拿出套索瞄準公鹿，深吸一口氣後發力將套索拋出，繩索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地套中公鹿的犄角。公鹿這時才從美味的甜食中驚覺，發足向前狂奔，母鹿們也受到驚嚇，紛紛跟著往前衝出，小剛拉著繩索想要穩住公鹿，但沒想到受驚嚇的鹿力氣奇大，他反倒被公鹿拖著跑了起來。

狂奔的鹿像脫韁的野馬，在人群中左跳右鑽，小剛緊握繩索，一路向被打翻攤位的小販賠不是，這段老街較之前更為狹小，兩邊攤商的遮雨棚分別從左右向街道中間展開，幾乎將整個街道的天空遮蔽，僅剩下些許的縫隙透著白光。

就在要經過一位賣飲料老婦人的攤販前時，小剛不得不放掉手中的繩索，以免跟老婦人相撞。小剛吃力地煞住身體，總算在老婦人面前停住，欠身說：「抱歉！」說完便想再追上去。

「少年仔！喝口水吧！」老婦人舉起手上的礦泉水，冰涼的水珠從瓶身滑落。小剛跑了這麼久，確實覺得口乾舌燥，今天又剛好是炎熱的豔陽天，於是接過水一飲而盡，然後說：「阿婆，謝謝！不過我剛好沒帶錢，等一下再拿過來給你。」說著又繼續追了出去。阿婆只是笑著揮揮手。

這時小剛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小剛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鹿老闆』，他邊跑邊做了個無奈地表情，但仍按下接聽，上氣不接下氣地應聲：「喂？」

一接通後電話那端立刻爆出一陣亂罵：「小剛！你是死去哪了？！現在是怎樣？拍電影喔？我在網路上看到好多人在直撥鹿港抓鹿秀，那不正是我們英俊帥氣的小剛嗎？你到底在幹嘛啊？！」

「老闆，出了一點小意外．．．不過你放心！我會把鹿抓回來的．．．」

「抓？你出名啦！有人說你用套索虐待動物！山曉鹿場托您的福現在可紅了！」

電話那頭實在太大聲，小剛只好將電話拉離耳朵以免震傷耳膜，但老闆仍然繼續罵著，沒有要停的意思。小剛心想現在真不是跟老闆解釋的時候，於是假裝訊號差聽不清楚：「喂？喂？訊號不好．．．聽不清楚．．．喂？」並將電話越拿越遠最後掛上電話，然後對自己說：「我死定了．．．」

老闆在另一端對著掛掉的電話怒罵：「小兔崽子！竟然敢給我來這套！回來你就死定了！」

＊＊＊

隨後鹿群衝進了一間古典樸素的商行，外面是木造的門面，看得出頗具歷史年代了，木窗上間落著許多花草或動物的雕刻，正門上方懸掛著一幅匾額，上面題著：『迎鹿堂』，小剛看了心想：『這名字也太貼切了吧！好啦～這下我們來了！』

這間商行是典型的鹿港舊式街屋建築，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店面，是販賣字畫的地方，屋內擺設相當簡樸，只有一張木製長桌靠在牆邊，供人現場揮毫，四周牆壁則掛滿了字畫，中間留下一大塊空地讓遊客或買家欣賞。鹿群闖入後一時找不到出口，準備跑出時卻見到小剛擋在門口，往後退卻了幾步。

原本店員正在為遊客介紹一副字畫，上面是一幅舊時鹿港的想像圖，描寫熱鬧的市集以及林立的廟宇，旁邊還題了一首七言律詩：『紅牆曲巷進堂深，市販雲集鬧港城，四宇香煙紛繞起，雕欄悄見鹿馳騁。』然而這時大家都已被鹿群驚嚇地靠牆而站。

小剛根本沒心思去體會什麼詩情畫意，現在可是他抓住鹿群的大好時機，然而他一摸腰間，卻發現早已空無一物，這才想起套索早就丟出去套在公鹿角上了，但此時再看公鹿頭上，哪還有什麼套索，看來是在剛剛放手後就已經脫落掉在別處了。

『徒手抓鹿？』小剛心想，無奈地嘆氣傻笑。

鹿群似乎嗅到出路，竟轉身就往屋內鑽去，小剛看了一眼店家，店員擺手示意小剛請進去抓，於是他尷尬地做了個敬禮的姿勢，說：「謝啦！」然後便追了進去，他們穿過後廳，跑過天井，來到正好在吃午飯的屋主一家，一家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奇異景象嚇得紛紛停下手中的筷子，嘴巴張得老大，一個小孩的筷子悄然落地。鹿群並沒有被桌上的菜色吸引，反而是往房子的更裡面跑，來到一個製作書畫的工作室，幾組遊客正在進行書畫的創作體驗，鹿群一時無路可逃，情急之下竟然一躍跳上了畫桌，打翻了墨汁，在潔白的宣紙上留下輕踏而過的鹿蹄印記，現場的遊客無不驚呼連連，跟著紛紛拿出手機拍照錄影，小剛暗暗叫苦，說：「慘了．．．」

這個工作室看來是這間房屋的尾端部分，後門緊鄰著另一條巷弄，偏偏此時剛好有另一組遊客開啟了工作室的大門，鹿群便趁機迅速地竄出，鑽到後巷裡去了。

小剛皺眉懊惱地咒罵：「可惡！就差一點！」然後一邊閃過遊客，一邊不斷道歉地奪門而出，留下錯愕的眾人。他來到巷子內時，鹿群早已一溜煙跑到數十公尺外了，公鹿還差點撞上一對父子，然而牠後腳輕鬆一蹬便從父子頭上飛躍而過，轉眼就即將沒入窄巷的盡頭。

小剛在父子旁邊喘了幾口氣，接著深吸一口氣衝出巷子，來到外面的馬路，小剛馬上看到鹿群已穿越馬路，而且又進入了更加狹小的一條巷道。他越過馬路站在巷口，紅磚石板地向前蜿蜒伸展，曲折狹窄的巷弄無法一眼看到盡頭，在狹小的巷口有塊導覽牌，上面標示著巷名：『九曲巷』，同時下方還題著一段『十月風沙飛不入，九天霜雪凍難侵。』的詞句，意在形容這種古代建構的巷弄具有應對天候變化的特殊效果，然而小剛此時更希望這個巷弄具有抓鹿的效果。

小剛彎彎曲曲地在巷道中跑步前進，巷弄特殊的彎曲弧度與狹小的空間，使他產生一種猶如身處迷宮般的錯覺，不久巷子上方一條跑馬樓映入眼簾，它連結了左右兩棟老舊的樓房，更為此巷弄增添了一種空間上的層次感，就好像隨著巷弄的曲折彎繞，跑著跑著就會跑到上層去的感覺，想到此處小剛不禁頭疼，彷彿看到鹿群在跑馬樓上對他訕笑，好在巷弄並不長，沒多久他便穿出巷子再度來到外面的馬路，但此時鹿群正好又穿過馬路，再度消失在一幢外型奇特的白色現代樓房旁邊。

小剛急忙穿越馬路跟上，原來白色樓房旁邊隱藏著一座簡樸的老宅第，兩個建築中間夾著一條略為筆直的巷弄，小剛順著老宅的圍牆，一路沿著巷弄延伸看過去，發現鹿群竟悠閒地就在前方不遠處的牆邊吃起草來。他輕聲細步往前，看到在陳舊斑駁的紅瓦牆內，一顆茂盛的楊桃樹恣意生長著，越過高牆將枝枒伸了過來，閣樓上雕花般的磚窗與一排木窗半掩藏身在樹冠後面，令小剛又產生一種時空的交錯感，彷彿置身百年前的鹿港，一位美麗的女子憑靠在木窗邊沈思，發現小剛從牆外發癡地望著她，手執絹扇倩笑起來，這令小剛心神蕩漾不已，正想出聲問好，誰知下一秒女子竟消失了，變成他的鹿群分別從木窗探頭出來，露出不屑地竊笑。小剛嚇得退了一步，趕緊甩頭揉眼，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可能是跑太久已經開始昏頭錯亂了。

小剛馬上轉頭看到身邊的鹿群還在吃草，他才吐了一口氣，但抬頭卻又看到三個紅衣男子，從巷子對面緩慢地逼近，原來是當地的消防隊員，他們獲民眾報案後隨即趕來協助，帶頭的隊員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說話，小剛點頭表示會意。

四個人屏氣凝神，步步近逼鹿群，因為怕傷害到鹿，所以消防隊員全都徒手上陣。此時消防隊員後面的巷口卻突然鞭炮聲大作，緊接著是鑼鼓喧天地震響，鹿群宛如受到驚嚇的蝦子，向後彈了開，同時見到不懷好意的小剛與消防隊員，更如驚弓之鳥般又開始亂竄衝撞。隊員們紛紛撲了空而趴倒在地，只剩小剛擋在一邊，於是鹿群便踩過隊員往喧鬧的巷口衝去，闖進入了一個遊行隊伍裡面，這應該是某個宮廟的遶境活動，此時節靠近端午，看起來是與端午節有關的活動，兩條彩龍在陣頭少年的賣力揮舞下，生動地躍然於大街上，偶而為爭奪龍珠相互較勁，翻騰出兩道炫目的彩帶，而後面跟著的幾頭舞獅也配合著鼓聲，踏著頗具韻律的步伐，向圍觀的民眾獻采納福，還有更多穿著神祇服飾的人群跟在隊伍後面走著。

但鹿群就像進入槍林彈雨般左右閃避逃竄，乍看還以為牠們也加入了爭奪龍珠的行列。消防隊長指示兩個隊員到馬路對面，自己則跟小剛留在這頭，打算從兩邊包抄。

陣頭隊伍並未受到鹿群亂入的影響，或許是因為他們已習慣熱鬧的場面，闖入的鹿反而才是最被驚嚇到的。小剛跑了這麼久，又在人群中亂追一陣後，終於無力地攤坐下來，旁邊兩個穿著打扮成土地公的遊行人員恰巧也在旁邊休息，其中一個人似乎中暑了，將土地公頭套拿了下來表情十分難過的樣子，另一人則說：「怎麼辦？沒人可以換耶。」說著撇頭看到坐在旁邊喘氣的小剛。

「誒！你也來遊行嗎？」男子對小剛說。

「蛤？遊行？」現場太吵，小剛沒有聽得很清楚，只是指著在隊伍中亂竄的鹿，說：「我在抓鹿。」

男子看向他指的地方，剛好沒看到鹿群，以為他是說他也是遊行的人，於是說：「你可以幫忙我們頂替一下嗎？」

「幫忙？」小剛卻以為他們要幫他抓鹿，連聲說：「好啊！好啊！」

然後男子就將土地公頭套套上小剛，小剛瞬間被頭套籠罩，只剩下兩眼位置能夠透光進來，正想拿下頭套解釋，卻似乎太過緊張而卡住了，同時他瞥眼看到鹿群逐漸往隊伍後方跑去，心想當務之急還是要把鹿抓到再說，心一橫，牙一咬，便朝隊伍反方向追了去，原本鹿群並沒造成遊行太大的影響，但一個走錯方向的土地公卻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遊行中的眾神紛紛回頭看著他，直到他融入隊伍後面的人群裡。

小剛已經失去鹿的蹤影，憑直覺亂跑來到龍山寺前廣場時，剛好發現消防隊員已經抓到三頭母鹿了，他急忙跑過去會合，三個人看到土地公朝他們跑來都嚇了一跳，手臂裡抱著的鹿差一點就要脫手。

「是我啦！」小剛轉身露出背上的『山曉鹿場』。

小隊長說：「喔！你幹嘛扮土地公啦！」

「誒．．．老實說我也是覺得莫名其妙．．．」小剛騷騷頭，說：「不過這不重要啦！你們很厲害耶！一下就抓到三隻，我追半天都抓不到。」

小隊長說：「你要不要先拿下頭套啊，跟土地公說話感覺很奇怪耶！」

小剛：「我也想啊！可是好像是有條繩子在脖子這卡住了，手伸不進去，要剪斷才行吧！先不管了，我再想辦法吧！你們有看到剩下的公鹿嗎？」

小隊長說：「我們剛剛追到這邊，看到三頭母鹿在搶食遊客的棉花糖，就趁機抓到了，但也沒看到公鹿。」

此時旁邊已經有不少遊客圍過來跟鹿拍照，但也有幾個人是在拍小剛。其中一個遊客插話說：「剛剛好像有人說在摸乳巷那邊看到鹿，會不會是你們說的啊？」

摸乳巷就在旁邊不遠，因此聽完後小隊長和小剛眼神相視，小隊長立即指示兩名隊員將鹿綁好在此等候，並接著對小剛說：「我從另一邊過去，你從這去，我們在巷子裡包圍牠。」

小剛：「了解！」

＊＊＊

此時南投鹿場裡的老闆正看著午間新聞，『土地公端午遊行中發狂逐鹿』，影片內『山曉鹿場』不斷出現，廣告效果十足，老闆手中原本要撥的橘子，應聲捏爆，大喊：「小剛！！」

＊＊＊

三塊石磚寬度的巷弄極為狹窄，僅容一人通過，若要與人相會，則必須側身交會，胸部難免會與人接觸，故有『摸乳巷』的戲稱。小剛心想，這倒是個絕佳捕鹿的好地方，抓到鹿以後說不定會有人因此改叫它『摸鹿巷』。然而他一到巷口就發現了難題，一堆人擠在入口根本沒辦法進去。

或許也是因為人太多，導致堵塞，但小剛隨後聽到出來的人說：「裡面有隻梅花鹿，過不去了。」

小剛立即上前表明自己是鹿的主人，是要過來抓鹿的，但眾人卻均投以極度鄙夷的眼光，果然帶著一個土地公頭套然後說要來抓鹿，沒有幾個人能馬上相信吧！

儘管大家抱持懷疑的態度看著眼前的『土地公』，但仍一直有人從摸乳巷內退了出來，小剛隱約能看到裡頭一對鹿角猶疑地晃動。直到最後一個人走出，小剛便立刻堵住巷口，發現原來在另一端消防小隊長已經把鹿逼到巷弄的中段位置了，他見狀趕緊進入，然而頭套實在太大，視線不良下，一直撞到旁邊的牆壁，震得他耳鳴目眩。

好不容易，兩人將鹿包圍到僅剩兩步的距離，公鹿焦慮地左右張望前後踱步，似乎在找機會逃脫，因此他們必須小心提防牠往上跳或向下鑽，於是張開雙手，一隻手護住下盤空洞，一隻手向上舉起，將身體做到了最大延伸。

然而就在氣氛凝結到最緊繃時，兩人就要動手的前一刻，公鹿卻不曉得是否因緊張過度，還是真有靈性，竟突然就就地坐臥了下來，並開始自顧自地舔著前腳，彷彿旁若無人，牠舔了幾下後便抬頭看看兩人，鄙睨的眼神將氣勢一轉，高傲起來。

小剛並沒有被牠嚇到，在農場他早知道這隻鹿怪怪的，大家都叫牠臭屁仔，因為牠常常就是一副跩跩的樣子。所以他仍示意小隊長動手，但身後卻有個聲音出言打斷，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年．．．年輕人，等一下！」

小剛回頭，一看竟然是剛剛在天后宮的廟方管理員，從他氣喘吁吁的樣子，小剛心想他該不會一路在後面追著他們吧？

小剛一邊注意鹿的動態，一邊回頭問：「阿伯，怎麼了嗎？」

管理員喘了幾口氣，才說：「就說這幾隻鹿跟媽祖娘娘有緣，不可以抓了，你怎麼還在抓牠們。」

「剛剛在廟裡面我確實是沒辦法抓，但是現在牠們跑出來了，我應該就可以抓了吧？」

「我已經跟你們鹿場的老闆聯繫過了，他也說這幾隻鹿跟鹿港有緣，所以已經答應捐給廟裡了。」

「什麼？！」小剛想起不久前老闆還在對他破口大罵，不敢置信聽到的一切。

「我也跟鎮長聯絡過了，鎮北有一處生態農場，正好有空間來放養這些鹿，飼養照顧就交給你們鹿場來支援，一切費用會由廟方與公所來支付。」

『原來如此。』小剛心想：『原來也是有錢賺，難怪鹿老闆這麼摳的人會答應，不過也許也是要挽回山曉鹿場的名聲吧！』

小剛想了想說：「那我打個電話跟老闆確認一下。」

管理員做了個手勢，說：「請便。」

「喂，小剛啊！辛苦你嘍！」老闆一接起電話就是親切溫柔的語氣，反讓小剛覺得寒毛直豎。

「老闆你要捐鹿給他們？」小剛直接問。

「對啊！這也是樁不錯的買賣，後續照養都是我們支援，而且不僅可以促進鹿港觀光，還可以提昇我們的名氣，一舉數得啊！」

「那原本要送去梧棲那邊的鹿怎麼辦？」小剛問。

「我已經讓小陳再抓四隻送過去了。」

「那這邊以後誰要來照顧啊？」小剛問完突然有不好的預感，直覺不該問這問題。

老闆竊笑兩聲，說：「就是你啊！土地公養鹿人！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形象大使了！哈哈哈！」顯然老闆已經從網路上看到他土地公裝扮的影像了。

「什麼．．．」小剛想到還是要為生計著想，就沒再反駁。

小剛無奈掛上電話，轉身對管理員說：「我確認好了，現在過去生態農場那嗎？」說完走向公鹿，輕輕在牠頭上撫摸著，公鹿似乎也察覺到追逐遊戲已經結束了，閉起眼靜靜地讓小剛的手來回滑過牠的棕毛。

「對，其他三隻已經送過去了，你這邊就跟小隊長一起過去吧！」

小剛從小隊長手中接過繩索，輕輕套在公鹿脖子上，接著人與鹿很有默契地同時起身，安靜地跟著小隊長往巷口走去。

＊＊＊

鹿港鎮北的生態牧場一隅，夕陽斜斜照著，小剛將已脫去土地公頭套插在旁邊的木樁上，他憑靠在一排木欄杆上向前方凝視，柵欄內四隻埋頭吃著草的梅花鹿偶而會抬起頭來警戒環視，小剛心裡想著自己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或許人生就是這樣處處充滿驚奇吧！也或許緣份就是這樣難以言喻地、悄悄地將他與鹿與鹿港連結在一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