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桂香

2020/05/24閱讀時間約 29 分鐘
「明年桂花再開的時候,我們再來這裡吧!」
距離桂香說完這句話,桂花已經又開了十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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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南庄的桂花巷裡,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我尋著香味而去,發現原來是一株碩大的桂花樹,它生長在一處斜坡,茂盛繁密的枝葉上,盛開的花猶如細雪覆蓋,地面更被灑了一地的落雪,愈靠近它香氣愈加濃郁,卻與剛剛令我聞香而來的淡香略有不同。
幾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女孩,開心地撿了滿手的桂花瓣,灑向空中玩起了桂花雪的遊戲。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孩,她身上似乎有著一種與桂花相似卻截然不同的香氣,不像是香水的人工造作,而是一種天然的香甜氣息,這特殊的香氣深深吸引了我。看著桂花雪落下逗留在她的髮際之間『啊!純真的女孩,我的女神。』正當我在心中自顧自呼喊著時,女孩突然轉身與我四目相接,不過僅僅才一秒,我們就立刻互相別過頭去,尷尬的羞紅,在我們之間紛飛。
「維尼,你在這裡幹嘛?」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同時我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是阿哲,我的中文系同學。維尼是我的外號,大概是因為我長得像小熊維尼吧。
「沒...沒有啊!」我頓時有點語塞。
「你的臉怎麼紅成這樣?喝酒喔?」阿哲發現了我的臉紅。
「沒有啦!」我推了他一下反駁。
阿哲是我室友兼同班同學,我們從暑期新生訓練時就一直混在一起,雖然認識時間短暫,卻十分投緣也很瞭解對方的性格,可說是一見如故的鐵哥們。他似乎發現了我臉紅的原因,賊賊地說:「偷看正妹齁?」
眼見被識破,我索性大膽說出來,但仍克制音量:「對啊!那個妹,是我的菜!」說著指向在玩桂花雪的一個女孩。
「喔!那個妹我認識喔!」阿哲說。
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雖然知道阿哲情史豐富,但想說哪有這麼巧的。「你騙人的吧?」我仍說出心中的質疑,同時表達我的擔憂,深怕阿哲說出一點點關於這女生不好的評價。
「沒騙你啦!她是系上大三的學姊桂香啊!那天系學會來班上介紹時,你家裡有事請假所以沒有見到她,她也是系學會會長喔!」阿哲侃侃對我道來,不像在說謊。
「是喔...」聽阿哲這樣說似乎是個好消息。「那...」我正想再問,阿哲卻突然跑去跟學姊打招呼。
「Hi,學姊!」
桂香她們停了下來,向我跟阿哲看來:「Hi,你是...周哲對吧?」
「沒錯!沒錯!學姊記性好,人更美!」油嘴滑舌的阿哲,我真想抽他一巴掌。
「咦?你跟你朋友出來玩嗎?」學姊問。
阿哲撇頭看我一眼,用手肘推了我一把:「喂!自己自我介紹啦!」接著小聲竊笑地說:「好好表現喔!」
我驚恐地看這阿哲,額頭上雨點大的汗珠立時冒了出來,吞了幾下口水,頓了頓才說:「學...學姊你好!我也是中文系的新生,我叫夏雪桐,叫我阿桐就可以了!」邊說仍不時搔著頭。
「哇!你的名字很美耶!你好!我叫邱桂香。」學姊說完竟然伸出了手,要跟我握手。
望著眼前的學姊,世界彷彿靜止了,對我這十八年母體單身的小宅男而言,從來沒碰過女生的手啊!這可是我的第一次!突如其來的狀況就像在我內心投下一顆核子彈,雖然外表凝結呆滯,內心卻已爆炸沸騰。阿哲輕輕推我一下,我才反應過來。
『豁出去了!』我在內心呼喊著。
那是我這輩子摸過,最柔軟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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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在南庄初識學姊後,我跟阿哲就參加了系學會的組織,在某個週日下午,我們為了下週陳教授演講的宣傳海報與網頁,還在系學會辦公室努力著。
「學姊,我這邊弄好了!」負責網頁的我說。
「好!我們這也快了!等我們一下喔!」學姊和阿哲還有跟我們同班的女生曉青一起負責手繪海報。
沒事的我趁機偷偷欣賞著學姊,她俯身在桌上,神情專注地拿著水彩筆仔細勾描,一劃一劃地動作,牽引起她的秀髮在耳際不斷晃動。她側頭去理順頭髮,露出半邊白皙粉嫩的臉龐,還有那圓圓可愛的耳朵。白色襯衫上衣的袖子因為怕沾到水彩,已被反折到手肘處,一段如白玉般的纖纖手臂展露無遺,手臂上細細的纖毛,因為微微出汗,隨著晃動在下午傾斜的陽光照射下熠熠閃爍著,令我看得沈醉。
「好了!」學姊帥氣地結束最後一筆畫,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並伸了一個懶腰。
「耶~」阿哲與曉青擊掌歡呼,這時阿哲提議:「時間還早,我們來去通宵海邊玩吧!」
「好喔!贊成!贊成!」曉青拍著手說。
我很為兄弟提出的點子感到高興,但我並沒有說什麼,轉身按著滑鼠,只見鼠標在螢幕瘋狂游離亂竄,如同我的心,已不知為了學姊飛到哪裡去了。我等待著。
大家似乎都在等學姊表態。「嗯...」學姊想了一下:「我晚上還要去上家教,七點半前回來的話我OK喔!」學姊說。
我內心的列車已突破舊山道鐵路,即使荒廢斷裂的龍騰斷橋,也阻止不了我血液的狂熱沸騰,一躍騰空而起,但我外表仍故作鎮定,默默地將鼠標點到『關機』。竟然也沒有人問我要不要去,大家就已經收拾了起來。
阿哲藉口要順便在騎車去海邊的路上問曉青之前課堂筆記的事,自然載學姊的任務落在了我身上。『好哥們!』我心裡大喊!但這是第一次載學姊,緊張地幾乎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
沿途學姊身上的桂花香,在停等紅綠燈的時候,總會飄然地從後方傳來,像一雙無形的香氣手臂,環繞在我背頸之間。沿途我們竟像熟識已久般地自在閒聊,也才知道,學姊出生時就帶有一股香氣,很像桂花但卻沒有真正桂花那樣地濃烈,是自然散發出來的淡雅香味,因此她被取名為『桂香』。
抵達白沙屯時,夕陽已垂掛在海平面上,將整個海面與沙灘染成一片金黃。我們才剛將鞋襪脫下,阿哲拉著曉青就開心地往海浪衝去,真不愧是把妹高手,一切動作是如此自然。我跟學姊則在後面慢慢走著跟上。學姊原本一直在我一步之遙的後方跟著我,但突然就停了下來,她問:「桐,你喜歡海嗎?」
由於心情放鬆,我竟不假思索地說:「喜歡啊!雖然我不會游泳,但是每次看到海就會覺得心情很開闊,感覺煩惱都消失了。」說完我朝海浪又前進了幾步,但發現學姊似乎沒有反應,才又回頭看著學姊。
「啊!討厭。」
「嗯?」我突然有種說錯話的感覺,好像本來預期會得到的東西,頓時被搶走一般。任阿哲曉青在遠方呼喊,我跟學姊仍未移動半步,隨即學姊坐了下來,兩眼汪汪地看著雙腳前的一小塊沙地,雙手好像在按摩著腳。是我做錯了什麼嗎?難道是剛剛騎車我不小心使出緊急煞車大法?還是學姊討厭海?她怎麼了?一萬個疑問在我心中炸開,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只好鼓起勇氣問:「妳怎麼了嗎?」
「我腳割傷了。」學姊做出吐舌的可憐模樣。
「什麼?!沒怎樣吧!我看!」說著我就衝了過去,一把抓起學姊的腳,力度太大還差點害她往後仰。
「沒事,可能是被埋在沙裡的牡蠣殼割到的,不過好在傷口並不深。」說著我就迅速拿出礦泉水先幫學姊大致清洗傷口:「可能會有點痛喔!」再取出因為我常常容易爆汗,所以習慣隨身攜帶的手帕幫學姊簡單包紮止血。「好了!」從容地做完這一切,才發現學姊臉紅地別過頭去,霎時我才會過意,一時情急手足無措,差點把學姊的腳摔到沙灘上。
「抱歉...」我輕輕把她的腳放下。
「你幹嘛道歉啊!是我要跟你道謝才對啊!」學姊說完又別過頭去不敢看我,輕柔羞赧地說了聲:「謝謝。」
「嗯,不客氣...你沒事就好,那我陪妳坐著吧!反正我也不想弄濕。」說完我盤腿坐下,離她一隻手臂的距離,儘管海風強勁,仍可以斷斷續續聞到那熟悉的淡香。我們就這樣坐著,任憑夕陽餘暉將我們映紅,一直看著遠方,並沒有再說些什麼,直到最後一絲火紅,沈沒在海平線那端。
阿哲和曉青跑了過來,「嘿!你們兩個很過份耶!搞小團體。」阿哲故意這樣說。
「沒有啦!學姊不小心受傷了。」我邊說邊站起身拍拍屁股跟手上的沙,旁邊不知何時已聚集了好幾隻和尚蟹,紛紛被我的動作嚇跑。學姊並沒有回應,僅擠出微笑跟著起身。
「啊~學姊你沒事吧!」曉青衝過去學姊旁邊關心。
「哇!學姊你怎麼沒跟我們說?維尼你也是!」阿哲說。
「對不起喔!剛剛看夕陽看得太入神了!」學姊說。
「對啊!今天的夕陽真的很美耶!」我跟著說。
「好吧!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回學校吧!」阿哲儼然成為小團體的領袖,接著又命令道:「臭維尼!罰你背學姊去車子那邊!」阿哲對我眨眼示意。
『好兄弟!如此大恩,來世做牛做馬再報!』我強忍感動到快要噴出的淚水在內心疾呼。
「啊...沒關係啦!我還可以走。」學姊試圖自己走,卻一個重心不穩差點跌倒,好險曉青扶住了她。
我走到學姊面前蹲下:「上來吧!」學姊猶豫了一陣,雙手輕輕地搭上了我的肩膀,那瞬間,桂花香氣化作了真實的觸感,溫暖地從我的背,擴散到了全身。
接下來的三十公尺,就算是兩棲部隊的天堂路,我也甘之如飴。
回程我與學姊一路自然地聊著天,突然我發現學姊的手不再是抓著握把,而是悄悄地拉著我的腰間衣服。
『這代表什麼呢?』心波蕩漾在我們彼此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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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教授的演講圓滿落幕,學姊代表學生獻花給老師,系會的文宣組正在幫他們拍合照,我也趁機拍了一張,只不過我的螢幕裡,只有一個人。
「偷拍學姊!」阿哲火眼金睛,我又被抓包。
「沒...沒有啦!我是光明正大。」我順勢將文宣組小相機塞到口袋裡。
「好啦!我懂~~下午沒課了,打球喔!」阿哲命令。
「啊...我等一下有事耶!」我向來不敢拒絕阿哲,但這次我有必須拒絕的理由。
「啊?」阿哲看著我。
「我...約...約了學姊。」我囁嚅地說出。
「好小子啊你!」說著阿哲用力勾著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拳頭鑽著我的頭。雖然痛但是我很開心。
其實這次不算是跟桂香的正式約會(對的,自從那次海邊事件後,我跟桂香經常會用學校BBS聊天,慢慢地我們已經以名字互稱了),因為我們有一門共同的選修課,內容是要對台灣歷史古蹟進行人文考察報告,我們不約而同選到了同一個主題—龍騰斷橋,因此我們才會相約今天下午一起去斷橋實地考察。
騎了大概一個小時的車,我們才抵達了龍騰斷橋。
「哇~~」我跟桂香異口同聲讚道。巨大的拱形紅磚橋體支撐就矗立在馬路邊,走近看更加覺得雄偉。
「文件上說,因為它橫跨在魚藤坪溪上,所以早期叫做魚藤坪橋,也是實際的官方名字喔!不過龍騰斷橋好像比較有名氣。它啟用後歷經幾次的地震摧殘,最後無奈停駛,如今僅剩斷垣殘壁供後人瞻仰,另一邊的魚藤坪鐵橋就是後來取代這座第一代魚藤坪橋的。」桂香娓娓道來,顯然有做功課,我只有查過來的路線地圖,心想萬一迷路可太丟臉了,對此刻的我來說那才是最重要的。
確認完報告需要實地探查的部分,我們在橋墩旁空地休息,學姊看著偌大的橋體問:「誒~桐,你覺得這個斷橋有可能重獲新生嗎?」我正在將背包中準備野餐的食物拿出來,突然被桂香這樣一問倒是怔住了。
我將三明治遞給桂香,然後轉頭看著橋身說到:「可能吧!但應該會有很多問題,像經費怎麼來?經濟效益是否不足等等,不過對觀光應該是正面的吧!」我想盡量回答地有深度一點。
「要是可以親眼看到火車從這個橋飛馳而過,應該更能體會當時人們的心情吧!」桂香說完咬了一小口三明治。
「嗯!我想是的。現在雖然美,但卻是一種斷垣殘壁的美,略顯得荒涼。如果通車了,這邊應該會更具人文風華吧!想像在壯麗的紅橋上,古董火車頭拉著遠道而來朝聖的旅客,以這個背景拍婚紗...」說著我將雙手比成拿照相機拍照的姿勢對著桂香「...妳,一定很美!」
「白癡喔!」桂香雙頰立時飛上一片嫣紅,側頭看向橋墩。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竟忍不住湊過去在桂香臉頰親了一口,她先是嚇了一跳,就在我以為要吃一巴掌的時候,她竟緩緩轉過頭來,害羞地看著我,然後閉上了眼睛。
好柔軟,好香甜。原來這就是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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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又到了桂花開花的季節,桂香拉著我重回桂花巷。盛開的桂花,依舊香氣迷人,四周聚集了不少遊客。今天是桂香的生日,窮學生如我,只能帶她出遊來瞭表心意。我們並肩坐在桂花樹下,任憑桂花掉落頭上,輕輕啜一口桂花釀茶,清新香甜的桂花茶香在口中逐漸擴散開來,這種感覺和桂香擁抱時有異曲同工之妙。此時坐擁花香、茶香、佳人香,人生實已無憾矣。
「桐。」桂香輕喚。
「嗯?怎麼了?」我回應。
「還記得五月你生日,我們把你埋在桐花裡面嗎?」桂香詰笑地說。
「記得啊!虧你們想得出來!我看阿哲跟曉青在桐花林裡應該撿了一個早上的落花吧!但真的很難忘,尤其是你帶著桐花做成的后冠出來解救我時,很美。」說完我邊回想邊喝了一口茶。
「我覺得我現在也像是被桂花包圍了。謝謝你,陪我過生日。」桂香也低頭抿了一小口茶。
桂香這樣一說讓我不好意思起來,我搔搔頭說:「雖然我現在還是窮學生,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努力,給妳幸福的!」學生單純卻直接的幾句話,卻往往是一種越追越遠的夢想,這是我多年後才懂的。
「我現在就已經很幸福了。」桂香說完將頭斜靠在我肩膀上,閉上眼睛沈醉著。
我在地上收集了許多乾淨的桂花瓣,用預藏的細絲串編成一個花冠,悄悄地為她戴上。「生日快樂。」說完我偷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明年桂花再開的時候,我們再來這裡吧!」桂香閉著眼說著。我也在心裡覆頌著。
騎車回學校的路上,我滿腦子都在勾勒與桂香的幸福未來,卻沒注意到路邊突然衝出的一隻小黑狗,情急之下將機車龍頭往右急切到路邊,卻一個重心不穩造成打滑,下一秒連人帶車撞上電線竿,車子零件與人都飛了出去。
我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用盡全身力氣,僅能顫抖著手指,企圖尋找我的桂香,但我眼前除了散落的機車零件,並沒有看到什麼,空氣傳來桂香淡淡的香氣,卻有更多的血腥味與汽油燒焦味,顫抖的手終於抓到了什麼,但卻再也沒有力氣拿到眼前查看,所有知覺逐漸消逝,放盡全身最後的一口氣,陷入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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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站在一大片桂花林裡,放眼四周望去,盡是盛開的桂花,彷彿無邊無際。地上沒有一絲雜草,全被淡黃花瓣所覆蓋,詭異的是,居然聞不到一點桂花香。一開始我漫無目的地小步走著,景色卻無絲毫改變,心裡焦慮油然而生,腳步逐漸加快,卻怎麼樣也找不到出口,抑或真的有出口嗎?就在我幾乎是用跑的時候,一個踉蹌讓我直直地撲到在地,揚起的桂花瓣灑滿了全身。用力喘著氣正準備再爬起來時,我看到了地上有一個桂花的花冠,花瓣顏色略偏黃褐色,顯然與其他地上的花瓣不同,看起來像離開樹有一陣子了。
我伸手去撿拾花冠,在觸碰到花冠的那一瞬間,我好像想到了什麼,卻又馬上忘記,一種令人難以舒懷的鬱悶立刻湧上心頭。
「快醒來吧!桐!」一個女生的聲音不曉得從哪個方向傳來。
突然所有桂花樹、花瓣全都消失退去,僅剩下我手中的花冠與四周無止境的白。接著一陣『嗶.嗶.嗶.』單調而又規律的聲響開始不斷傳入腦裡,猶如催眠般強烈的睡意襲來,不知不覺我便昏睡過去。
再次睜開雙眼,我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我躺在一張小床上,左邊有個對外的窗戶,看得出來現在是晚上,但隱約可以聽到外面輕微的車馬喧囂,現在時間應該還不是很晚。我試著輕輕挪動身體,卻感到身體多處地方發出像針刺般的疼痛,幾條塑膠管線從我鼻子、胸口、手上、腰間延伸出去,分別接往不同的機器,其中一台機器不斷『嗶.嗶.嗶.』地響著。這是醫院的病房,但我已記不得為何我會在這裡。
正想勉力坐起身,一個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那熟悉的身影,是媽媽。她一看到我先是呆立,隨即衝上來抱緊我說:「你醒了!你醒了!」
「媽!痛!」我因為疼痛叫了出來。
她意識到我的傷痛後才放開我,緊接著她便手舞足蹈地衝了出去:「醫生!醫生!」
這時我看到我的左手,拿著一個已經枯黃的桂花花冠,卻聞不到一點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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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已經昏迷三個月了,媽媽幫我辦了休學,醫生說因為頭部撞擊導致創後失憶症,我才會不記得自己出過車禍的事,有很大機會慢慢想起來,要我不要著急先專心養傷。我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忘了,家人、學校、朋友等等我都還記得,想不起來的除了那場車禍,卻好像還有關於什麼的記憶。
對了,我好像也失去嗅覺了。
我醒來後,阿哲立刻就跑來醫院看我,他本來剛好放假回南部老家,老媽昨晚一告訴他之後,他竟然連夜騎著車從台南上來台北。一大清早看到他站在我床前,真是令人感動的眼淚要掉下來。
「歡迎回來。臭維尼!」阿哲略帶哽咽地說。
「嗯,我回來了!」我說。
「我試圖聯絡桂香,但一直打不通她的電話,家裡也沒人接。她...」阿哲還想說什麼卻被我打斷。
「桂香是?」我問。
「你別開玩笑了!噢!等等!阿姨有說你有部分失憶,該不會你把關於桂香的事情都忘記了吧?」阿哲有點驚訝。
「...」我皺著眉,將頭歪過一邊企圖想起些什麼,但終究是徒勞無功。
阿哲這時望向窗邊,看到懸掛起來的桂花冠,昨晚本來媽媽要把它丟了,被我留了下來,除了好奇它為什麼會在我手裡,更像有種無法割捨的感覺,就猶如是身體的一部份那樣。
「這是?」阿哲說。
「你知道這個花冠?」我訝異地問。
「不知道啊!你怎麼會有這個?該不會是桂香...?」阿哲再一次提到桂香。
這時媽媽買了早餐回來,看到阿哲先給了他一個擁抱,接著她把昨天我醒來時的事又說了一遍給阿哲聽,老人家太過冗長又加油添醋的故事讓我轉過頭去,順著目光看到吊在窗上的桂花冠,不禁思肘:「桂香...」我想到醒來前做的夢,那個女生的聲音,會是桂香嗎?
媽媽又把阿哲拉到一邊:「阿哲,我知道你為我們家小桐好,但...」媽媽說話越來越小聲,最後變成悄悄話,沒能聽得清楚。我只看見阿哲點了點頭,輕嘆了口氣後偷瞥了我一眼。後來我才發現,只要我問起桂香,大家都會打哈哈帶過,不然就是轉移話題,要我專心養傷先別想太多,為了不讓大家擔心我也就沒再追問。
醒來後,傷口持續慢慢恢復並進行了一連串的復健,剛好讓我可以趕在新學期開始前出院,但我還是想不起桂香是誰。之前我生怕枯黃的桂花冠剝落,拜託阿哲幫我護貝起來了,再將它剪成一個環,做成一個吊飾繼續吊在醫院窗戶邊。此時媽媽正收拾著我的衣物,我小心將桂花冠解下,放進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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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十年過去了。
稚氣未脫的大學生,如今已出社會工作多年,復學那一年才大二下,對於一直記不起來的記憶,我深深為之苦惱,索性想讓自己忙一點,或許就不會去想它了吧!於是我憑藉著高中數理底子還不錯,通過了學校土木系的審核,就這樣開啟了我忙碌的雙主修課業生活。
忙碌真的有效,慢慢地我已經不會去糾結忘記的東西。只是我的嗅覺,還是回不來,醫生說可能是撞到頭的同時,也傷到了掌管嗅覺的大腦皮層所致,但從斷層掃描來看並沒有明顯傷痕,因此建議我不要開刀檢查比較好。
畢業後我到一家營建商去當工程師,聽到有個工程案是要復駛舊山線鐵路,這中間就包含了龍騰斷橋等苗栗名勝景點,身為苗栗大學畢業的我,立即向老闆自薦去拿這個案子,很幸運地竟然得標了,然而工程卻異常艱辛,公司幾乎是要做到賠本了,老闆對我也是又氣又恨,但在我固執的個性下,我們還是一寸一寸地修復著,到了龍騰斷橋時,我更有一種非完成不可的使命感,那陣子幾乎睡在橋旁的停車場趕工,反正單身一個人,到哪都是家,就苦了跟我一起堅持的工程弟兄了!
終於,通車的這一天即將到來。通車前一晚,阿哲跟曉青約了我出來吃飯敘舊,我們約在東區一家可以看到101的日式燒烤。
「大忙人!可終於約到你啦!」阿哲大聲地調侃。
我有點靦腆地搔搔頭走向阿哲與曉青:「好久不見」
曉青:「好久不見,你變好黑喔!」
「你也知道的,在工地哪有不曬黑的!」我回應。
阿哲跟曉青畢業後不久結婚了,阿哲在八卦雜誌當記者,以爆料辛辣聞名,而曉青則成為了一位頗有名氣的網路作家。
阿哲舉起酒杯:「敬友情!」
大家一齊碰杯,一飲而盡。
「上次見到你,是我跟曉青的婚禮吧!」阿哲邊說邊夾了一塊雞肉到盤裡。
「是啊!又過了好多年!」我回。
「聽說你那個工程要通車了吧?」阿哲問,又舉起第二杯清酒。
「嗯,對啊!明天!」我說。
『噗』阿哲一口清酒差點噴出,擦了擦說道:「你也太不夠意思了!至少要通知我去採訪啊!」
「我這又不是什麼重大八卦新聞,怎敢勞動爆料天王您呢?」跟阿哲認識久了,也多少學了他一點油嘴滑舌。
「我看明天我們一起去吧!也好久沒回苗栗了,可以順便走走看看回味一下啊!」曉青幫打圓場。
「是可以啦!反正通車典禮也是對外開放的,歡迎來嘍!」我舉起酒杯敬他們。
「對了,維尼,你現在還是想不起那段消失的記憶嗎?」阿哲問。
「嗯,是啊!怎麼了?」我回答。
阿哲有點為難地跟曉青互看了一眼,居然有點爭吵樣貌地在講悄悄話。
「喂!你們倆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吵了起來?」我心中充滿問號地問。
阿哲深深嘆了一口氣,轉身從旁邊的包包裡拿出一本書,看起來像本筆記。阿哲又看了一眼曉青,曉青對他使了個有點兇狠的眼色,他才把書遞給我:「拿去!」
我看著眼前的筆記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給我?」,滿懷疑問地接過書。
阿哲:「你看就知道了。」
我翻開這本筆記,發現是某個人的日記,字體很娟秀,看起來是個女生。但前面內容很普通,就是一般日記。我只好繼續問到:「這是誰的日記?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
「你直接從2006年9月27那天開始看吧!」曉青補充說著。
於是我翻到那一天,看到了我的名字,一股刺激電流般閃現腦中,我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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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9/27
今天是我生日,同學們紛紛撿起桂花瓣丟向我為我祝賀,然後就是一場桂雪紛飛的大亂鬥。我們邊玩桂花雪邊拍照時,我花癡地旋轉跳舞,在某一瞬間與旁邊的一個陌生男生剛好四目相接,我立刻尷尬地吐舌轉開頭去,假裝沒事繼續玩,可是我竟然會時不時地用眼角餘光偷喵那個男生,大概是他看起來很像維尼熊有點可愛的關係吧!
後來他朋友來了,居然是大一的新生,周哲。他們和我打招呼,原來那個男生也是系上的新生,叫做夏雪桐,『夏天裡像雪般的桐花嗎?』我不禁這樣想著。我刻意爽朗地自介並伸出手想要握手,是系會長當久了的職業病吧。
那次握手,是我第一次能從握手中感受到別人的心跳。
2006/10/5
今天在系學會辦公室趕工,下週陳老師的演講,還有一些海報跟網頁沒做完,桐、阿哲、曉青都來幫忙,所以進度滿快的,做好後阿哲提議去海邊,雖然晚點有打工的家教要去,不過早點回來應該來得及吧!
我答應後,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桐不知道在幹什麼,滑鼠移動得很厲害,是還沒做完嗎?後來阿哲說有事要跟曉青討論,所以叫桐載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點小開心。在路上我跟桐自然地聊天,我還告訴了他我名字的由來,桐給我一種簡單的安全感,有幾次想要藉著煞車去抓他的腰,但我還是矜持忍住了。
很衰的是,在海灘上走的時候不小心被牡蠣殼劃破了腳,好像嚇到桐了,但是看著他細心為我包紮、關心我的模樣,覺得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後來我們就一起坐著靜靜看著夕陽,他身邊圍了好多螃蟹,圓圓的,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本來想藉機問他的,但他看夕陽看得好投入,只好作罷。
直到要回去了,阿哲叫他背我回機車那裡,一開始我不太好意思,但走了一步發現真的很痛,只好麻煩桐背我了。過程中感覺他有點吃力,走起來略為搖搖晃晃,可能我太胖了吧!要好好減肥才行。我輕輕地偷偷靠在他的肩膀上,雖然他的肩膀不是很大很厚實,卻給人一種信任與安定。
2006/10/9
今天陳老師的演講順利結束,感謝大家的幫忙,本來拍照的時候也想找桐一起拍的,他卻被阿哲拉走了。不過沒差,反正我們等等也要一起偷偷去做龍騰斷橋的調查,開心!我們騎了好久才到龍騰斷橋,真的好美喔!好險我有事先做功課,開心地向桐解釋說明斷橋的來歷,應該有給他好印象吧!
順利做完調查我們坐在斷橋邊休息,突然好像有點沒話聊了,桐在翻他的背包找吃的,我靈機一動問他覺得這橋能復駛嗎?他前面說的還頗有道理,後面就開始油腔滑調,居然說要幫我拍婚紗,真的很白目耶。可是我發現,我好像一點都不覺得不舒服,反而很害羞,而且期待。
他趁我害羞的時候偷偷親了我的臉頰一下,當下我整個臉好像沸騰了起來,我竟然不自覺主動轉向他,閉上了眼睛。美妙的初吻!❤️
我想我真的喜歡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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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倒帶般在我腦海裡快轉,開始慢慢拼湊出『桂香』這個人。
我一篇一篇地看著,每一天日記都是我失去的記憶,每一篇的甜蜜,現在卻是我揪心的刺痛。
阿哲遞了一張衛生紙給我:「擦一擦吧!」我才驚覺眼淚早已在我臉上恣意橫行。
還剩幾篇沒看完,我忍不住闔上日記問:「桂香人呢?車禍後她怎麼了?」問完這個問題後我就後悔了,因為她一直沒出現,大家也不提,恐怕不會是好消息。
正當我露出後悔的表情時,阿哲說了:「當時夏媽怕你剛醒腦子不能受刺激,拜託我們大家都先別提桂香,但我想現在應該沒問題了。」阿哲喝了一口酒接著說:「她應該還活著。」
「應該?」我問。
「前幾天,我在報社收到這本日記,你知道的,人紅有時還是有點好處,她大概是從雜誌上看到我的名字吧!」阿哲接著說:「車禍後,她因為剛好彈飛到旁邊水溝裡,所以只受到輕傷,你在醫院昏迷的時候,她每天都會去看你。但就在你醒來的前一天,她就消失了,連她的家人也不見了,後來我們有輾轉從陳教授那裡知道,她家人看她一直守著昏迷的你,在不知道你是不是會醒來的情況下,擔心她下半輩子的生活就因此毀了,所以強硬把她帶去國外了,陳教授就是因為後來她家人請他寫申請轉校的推薦函才知道的,但也僅止於此了。」
阿哲說完,我們三人靜默了好一陣子。
「這日記,我能帶走嗎?」我問。
「你傻喔!這本來就是屬於你的。」阿哲回應。
我拿著日記匆匆離開,卻不知道要去哪裡,一股想要大聲叫喊的衝動,迫使我無法再坐立待著,我流著淚在熱鬧的街上漫無目的地奔跑著。然後我想到,去我這些年最熟悉的地方吧!我攔下了剛好迎面而來的計程車:「大哥,去龍騰斷橋!不!龍騰新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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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來的舊山線復駛工程,我一直以龍騰斷橋為中心,因為這裡最難修,所以我們的臨時工程總部也設立在此,好幾個貨櫃屋組成的總部,也就成為了我第二個家。在總部辦公室,也是我的房間,我坐在角落地上看著最後幾篇桂香的日記,斷斷續續,字跡潦草而且都很簡短。
2006/10/19
我傷好了,我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要是那天我不要拉桐去看桂花,他就不會出事了!他昏迷不醒都是我害的,神啊!拜託讓他快點醒來!
2006/10/25
為什麼昏迷的不是我?!
神啊!可以用我的命換桐醒過來嗎?
2006/11/2
我試了,但神好像不要我的命。
2006/11/10
爸說不跟他移民就要斷絕父女關係。桐,我該怎麼辦?
2006/11/22
你這隻臭維尼快給我醒來!
2006/12/6
桐,你送我的桂花冠在車禍時整個碎了,但你卻到昏迷前都還抓著它,你現在在夢裡有看到桂花嗎?
2006/12/19
桐,我找了好久,終於在屏東找到一棵快要開完的桂花樹,好在這邊比較熱花期比較晚!
2006/12/24
桐,今天是平安夜,我把做好的桂花冠送你了,不過放了幾天有點變色,你不要見怪喔。今天看你氣色不錯,明天就給我醒來知道嗎!
桐,我好想你。
日記到這天就結束了,我深吸一口氣闔上日記,擦了一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走到戶外看著打燈照明下,璀璨新生的龍騰新橋,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麼會這麼想讓它重獲新生,因為我想看見那個曾被遺忘的記憶中最忘不了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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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駛的列車,特別選用日據時代保存下來的蒸汽火車頭,拉著四節重新製造的載客車廂,蒸氣騰騰地在龍騰車站蓄勢待發,許多地方的政要名流全都齊聚一堂。負責工程的我選擇退居幕後,在發布新聞稿時我把一切光環都推到了老闆身上,他也因此在網路上一下子名氣躍升,湧入大量粉絲,公司業務更因此暴增許多訂單。但對我來說,能看到列車復駛在龍騰斷橋,就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阿哲跟曉青都來了,還帶著他們三歲多的小孩。閒聊之餘,我幫他們一家跟火車拍合照,小孩揮著手說:「臭臭。」大概是因為蒸汽火車燒煤讓他覺得味道不舒服吧!我暗自慶幸車禍後失去味覺這件事。
『嗚嗚!』列車嗚鳴陣陣傳來,滿載遊客的列車在老闆、苗栗縣長與台中市長的剪綵後,正式從龍騰車站啟動,緩緩地駛向龍騰新橋,目的地將是台中的后里站。我看著列車即將進入嶄新的紅磚拱橋,內心除了一股成就感,更不禁想到當日許下要在此拍桂香婚紗照的話。
這時一絲極微弱的香氣,隨風送來。
我大為驚訝嗅覺好似恢復了,但我卻沒有聞到其他任何事物的味道,只有這一股微弱卻熟悉的香氣逐漸盈滿我的大腦。
我尋著香味向橋墩對岸走去,不自覺地跑了起來,趕在列車經過之前我就到了,一個身穿淡黃連身洋裝的女子,背對著我正看著橋上的列車緩緩駛來,看著女子背影,我的心跳已經到達極限,幾乎是要從胸口迸裂出來。幾秒後她似乎察覺到我而慢慢轉身過來。激動沸騰不已的我,立刻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彷彿深怕一鬆手就會失去一般,將她的頭緊緊埋在我的胸懷裡。
「桂香,對不起,讓妳久等了!我好想妳。」我哽咽地說。
「桐,對不起,我沒有能一直守護你。我從報紙知道這邊要通車,我想你一定會來,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桂香也哽咽地說。
「都過去了,沒事了!」我幾乎是哭著說,我親吻了桂香額頭。
桂香抬起淚痕滿佈的臉龐看著我,她依舊美麗動人,此時眼神更是充滿著希望與熱切。
桂香拭去眼淚笑說:「那幫我拍婚紗的話還算數嗎?」
「當然!」
阿哲與曉青他們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後,阿哲眼眶似乎溼潤了,曉青則是已經哭了。
「婚紗再等等!我先來幫你們拍張照吧!」阿哲說著拿出手機幫我跟桂香拍了我們的第一張合照。
照片裡,火車剛好經過我們身後的紅磚拱橋。開心地破涕為笑的我們,歷經了十年的分離才又重新在一起,就像龍騰斷橋兩端,等待了近八十年的遙望才又重新被連結起來。儘管時間會造成許多改變與分離,但只要有妳的香氣,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再遇見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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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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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寫作與閱讀的中年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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