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黝黑。
鉤月,昏暗無光。
木葉,枯黃凋零漂泊。
秋夜,西風蕭瑟引悲寂。
孤人長路獨行,不知今夜又要停留於何處?不知能有好酒入喉以解憂?又不知是否能遇舊友以道離別?
這樣的情景,讓我憶起了多年那場偶遇,還有月光下瀟灑離去的背影。
秦,西秦。
單影行於西路古道上,一路上除了漫天黃沙,就只剩胯下的遲鈍老馬相伴。望著無止境的前方,不知今夜是否有寄宿之處。
心中正擔心之際,忽見後方風塵揚起,一匹駿馬從後方疾行而來。
馬,棗紅駿馬,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呼嘯奔騰自身後奔騰而來。
馬上人,馬上之人身著黃衫頭戴大帽,直挺挺跨坐在馬上,手中的長鞭不斷地拍打。
「借問前方是否有落腳處?」我放聲大喊問道。
只見那黃衫紅馬從旁掠過,如同一陣風拂過咱們這駑鈍老馬,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留下吞了滿口黃沙的我望著那離去的背影。
「唉…。」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前方十里,犬丘柳林!」一陣聲音突然傳來,聽到回應時我早已看不見他離去的身影。
此時胯下老馬忽然長鳴一聲,邁開遲緩的四蹄,提起精神,不服輸的試圖追上那遠去的年輕駿馬。
「『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雖慢些,咱倆亦能追上他們。」我不由得莞爾一笑,試著安慰那老馬。
然,只見老馬仍是鍥而不捨,倔強地努力追趕著,追趕著不斷流逝的歲月。
「唉…。」我不由得再嘆了一口氣,任由老馬盡情奔馳。
向晚,夜將臨。
在一片單調黃塵中終於見到一點綠,柳蔭兩三稀稀落落,雖不能稱上是柳林,但前方已是犬丘柳林。
柳林雖不算熱鬧,但有人煙有聚落,起碼不寂寥。何況有人的地方就有客棧,為旅人準備的家,或者說只是浪人遮風避雨的地方。
柳林的客棧就叫『留銀』,讓人留下錢銀的客棧。
留銀客棧看起來極其簡陋且陳舊,但總是有辦法讓人掏出手中的錢銀,原因無他,這裡燒的飯菜特別香,風塵僕僕的人中沒有人可以在此刻控制住自己嘴。
一入客棧,我見到了一個背影,熟悉的背影,挺直的黃衫背影,不疑有他,我直接一屁股坐在那黃衫客的面前。
「小二,先來壺酒!」我馬上叫道。
「這位客人,您是外地來的吧?」店小二問道。
「這是何意?」我疑惑道。
「您可知道此柳林屬秦地,尋常百姓可是買不起酒的,自然本店也是不賣酒的。」店小二回應道。
「不賣酒?可我記得柳林酒天下聞名,總不成現在這不釀酒了?」我再問道。
「當然不釀。咱們柳林古早確實已釀酒為豪,但如今上頭規定禁止私自釀酒和賣酒,被抓到可不光是要砍頭,還要連坐受罰的。」店小二臉變說道。
「唉!真是無趣。」我只得耐住酒癮,隨便點了幾道菜充充飢。
「這位兄弟,如何稱呼?」百般無聊下我只好開口詢問同桌那黃衫客,黃衫客此時頭上大帽仍未拿下,只專注於他眼前的飯菜。
黃衫客不語,朝此處看了一眼,眼神又回到他眼前的飯菜。
「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感謝你白天指路。」我再說道。
「不必,感謝的話就離遠一點。」黃衫客直接不客氣說道。
「你…你…。」我一時氣道,想罵些甚麼竟說不出口。
「此乃是非之地,勸你快快離去。」黃衫客再說道。
話才剛說完,只見客棧的門已被踢開,門口多了兩個人,兩人均著玄衣,帶著帽兜,拿著一把刀,兩人完全一模一樣的束裝,均看不清面目。
「滾!快滾!」一粗聲突然叫喊道。
「識相的話通通給我離開這裡,別檔『刑門』辦事!」另一粗聲喝道,似乎來者來意不善。
在場所有人看到這身裝扮和手上的利刃,聽到『刑門』的名號,如同見到鬼怪般逃離客棧,遠離這是非之處。
「快走!」黃衫客低聲勸道。
「好…好…。」我答應說道,但此時腳卻不聽使喚,剛站起來卻無法邁步向前,原因無他,只因脖子前架著一柄利刃,好快的刀,好俐落的身手。
「坐下!」一粗聲喝道。
我只好坐下,目光注意到那黃衫客,只見那黃衫客仍是挺直腰桿座於當下,對於來者看也不看,手拿筷箸夾著眼前的菜。
「你和這逃犯是一夥的,秦法連坐,你今兒也休想逃,就地正法!」另一粗聲說道。
「我…我…。」我正想開口解釋,但只怕再無機會下手,刀鋒已然迎面而來,我只能閉目等死,心想這下可要真的嘗到死亡的滋味。
「噹!」忽然一陣撞擊聲傳來,震開那迎面而來的刀刃,我睜開眼睛一瞧,震離『刑門』之刀的是一根竹筷,黃衫客手中的竹筷。
「一起上!」一粗聲叫道。
「你這逃犯還想逞能!」另一粗聲附和道。
眨眼之間,兩『刑門』雙刃齊出,如猛虎出閘般兇猛地攻向黃衫客。
我雖不練武,但也是略懂武學,刀不像劍走輕靈,如飛龍出海騰雲駕霧,刀講求兇猛剛強,氣勢萬千。這兩『刑門』實是十足的練家子,不但刀法精湛,狠辣沉猛異常,均已達道極高的境界。
但更可怕的是他們的步法,兩人默契十足,步伐中暗藏陣法,彷彿佈下一個天羅地網,慢慢收網,招招暗藏殺機,致命的一擊指向仍然坐於當下的黃衫客。
此時,黃衫客突然間如神靈附體般動了起來,實在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彷彿有雙預言之眼,早已猜測刀的去向,一下的功夫,兩『刑門』雙刃竟脫手而出,入了黃衫客的手中。
「『刑門』向來三人一伍,三人連坐,你兩者使陣破洞百出,找齊三人再來找我吧。」黃衫客像那兩『刑門』狂妄說道,說罷將雙刃順手一丟。
風,強風。
此時一陣挾帶黃沙的烈風吹過眾人,吹得眾人睜不開眼睛。
「很好,很好。」此時忽然一平靜的聲音傳來。
一來者忽然出現,那來者同樣著玄衣,帶著帽兜,看不清面目,看來是另一個『刑門』到了。
那來者雖與其他兩者同樣束裝,但與其他兩者卻大相逕庭,其聲音中不帶任何情緒,好像任何事物都無法觸動他的心弦。
值得注意的,是他手上的刀,是一把殘缺的刀,斷刀。
還有就是他的手,是一隻殘缺的手,只有左臂的獨臂人。
「大哥!」兩『刑門』齊聲叫道。
「退下!」獨臂人命令道,兩『刑門』馬上走的不見痕跡,看來大哥的命令就是鐵律。
「你也是來捉拿我的?」黃衫客問道,語氣已不似之前猖狂。
「你說呢?」獨臂人回答道。
此時黃衫客不再言語,雙眼緊盯著對方獨臂人,而獨臂人左手握著刀柄,刀隨時都可能出鞘,肅殺氣氛瀰漫,決鬥一觸即發。
良久,兩者均不動,敵不動我不動,我則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兩腳發抖。
「我輸了!在我離開刑門時就已猜到有這麼一天,有一天會栽在你手上。」黃衫客打破沉默說道。
「你無刀在手,自然不是我的對手。拾起地上的刀,在比過。」獨臂人冷冷說道。
「就算有刀在手,我還是比不過你。我的刀就是你的刀,一招一式都是經你傳授。」黃衫客直接承認道,說罷閉上雙眼,閉目等死。
「你應該知道法網恢恢,你這一走是絕對逃不過『刑門』的天羅地網?」獨臂人再問道。
「是,『刑門』追蹤天下無雙,這也是你告訴我的。」黃衫客回答道。
「那麼你還是決意離開『刑門』?」獨臂人開口問道。
「是。」黃衫客堅決回應道。
「很好。坐下!」獨臂人說道。
「怎麼?」黃衫客疑惑道。
「我今日是來喝酒的。」獨臂人說道,說完解下腰帶上的葫蘆,把酒遞道黃衫客面前。
「這是?」黃衫客問道。
「柳林酒,王封賞的秦酒。與你喝的離別酒,喝完這酒,咱們就分道揚鑣。」獨臂人說道。
不等獨臂人說完,黃衫客已大口將酒喝下肚,看得一旁的我酒癮大發,恨不得馬上來個一口。
「這人與你一路?」獨臂人突然看了我一眼,轉頭向黃衫客問道。
「我…我,不…不…。」我試著開口否認。
「若想喝酒,就算做一路吧!」黃衫客開口說道。
當晚,酒入喉。
酒喝得多,說的話卻意外地少,或許酒能代替萬言。
我不知道那兩者究竟是何姓名,我只記得酒入喉下肚的滋味。
好酒,凜冽,豪爽,只有如此烈酒才配得上秋夜的淒涼,只有這樣的滋味才能顯現離別的無奈。
那夜,我少見地醉了,醉眼只看見兩個背影,各奔東西兩個瀟灑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