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23|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考異(之一)

    考異者,高考之異事也。高考之為大,於今烈矣;高考異事之多,於今愈烈矣。然此文所載高考異事為吾親歷,且奇詭甚矣,故不吝筆墨備述端詳,是為記。
    聽說魯迪生死了的消息,我大吃一驚。“什麼?阿生死了?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他怎麼竟然死了?”我想,並大聲說了出來。向我報信的人也深有同感,在電話裡面重複著我的話。“是啊,阿生是死了。可是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他怎麼竟然死了?”我們不禁唏噓感慨一番,又談了幾句今年高考如何特別考生如何命苦,他們的考試將如何艱難前途將如何渺茫的話,就掛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點一支菸,我沉思起來。阿生算是我的學生,也是我很喜歡的孩子,他那刻苦努力學習的樣子和鍥而不捨為學業拚搏的精神時常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此刻更鮮明地浮現在我的眼前。這樣一個孩子,怎麼竟突然就死了?再說了,他的身上可還寄託著他爸爸媽媽、他班主任和各科任課老師以及他身邊所有人的希望啊!他怎麼突然就死了?
    沒錯,阿生今年正高三,是那些被認為是史上最倒霉一屆的高考生中的一個。他們這屆高考生無法象往屆學哥學姐那樣在學校教室裡從清晨到深夜拚搏奮戰迎接決定人生命運的高考。儘管高考被推遲了一個月,但他們難以有效地學習,在浩瀚題海之中盡情遨遊。儘管他們仍然進行著一次次的模擬考試,但人人都擔心他們難以像往屆學哥學姐那樣專心備戰。他們被封閉在家裡,雖然堅持在網上上課並接受老師們的教導和監督,但普遍的觀點是他們喪失了太多,更無法跟之前和之後的高考生們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贏得同樣的學習氛圍和學習環境。所以,大家都為他們感到悲哀,也為他們唏噓感慨,並對他們抱著深深的同情。
    我們經常說,也聽到人們這樣說:“這屆高考生真倒霉。”“他們太苦啦。”“唉,命運對他們也太不公平了。”“真是讓人擔心啊,這屆的孩子可怎麼辦?他們還能考上好大學嗎?”“趕上今年這情況,他們實在是點背呀!”“悲慘吶,誰能幫幫這些孩子呢?”
    當然了,作為本屆史上最倒霉高考生中的一個,阿生爸爸媽媽和他的老師們大概是不必為他而過於擔心的,因為他從小就非常上進,非常乖巧聽話也刻苦勤奮,幾乎是所有孩子的好榜樣,是所有差生和他家親戚朋友孩子眼中可惡的“別人家的孩子”。他很理解爸爸媽媽和老師們對他的教誨,從小就懂得事理,明白自己必須成績優異將來必須考取名牌重點大學人生才能有光明的前途,否則人生就會一片黑暗,而他自己也會徹底成為一個失敗者,成為大家眼中無用而且低賤的人。他做到了爸爸媽媽和老師們對他所有的要求,在學校認真聽講海量做題,回家保質保量完成作業再繼續海量做題,所有課餘時間去參加各種補習班,除了學習考試相關的科目知識其餘一概不聞不問不感興趣,只是為了中考高考體育多得分才儘力參加相關體育科目的訓練。
    然而這樣一個優秀的孩子竟突然死了!他竟然沒能等到參加高考,檢驗他這些年來刻苦努力學習的成就,完成他人生的夙願和追求,給他身邊所有對他報以希望的人做一個交代,就突然死了!這簡直太令人震驚,令人難以相信。為此,我久久不能平靜。
    然而去見阿生最後一眼,順便看望和慰問一下他的家人是必須的。報信的人對我說了,他剛得到魯迪生的死訊,而他也才死去,這時到他家去,應該還來得及見到他。於是我停下手頭的工作,換了衣服戴上口罩,冒著群聚感染的風險,離開家去阿生家了。
    阿生家並不遠,沒走幾分鐘就到了。小區大門封閉著,門口有社區防疫人員把守,嚴禁外人進入。我說明情況,一邊出示自己的身份證和健康碼,又費了一番唇舌,防疫人員這才通融,讓我進入。我繞過兩棟樓來到阿生家樓前,他家的單元門敞開著,大概是已經有人為將要來探看和接運屍體的人行了方便。我走上樓去,果然,他家的門也只是虛掩著,門裡面聽起來很安靜。
    我推門而入,進門就是客廳。阿生爸爸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抽菸,白色的煙霧從他口鼻中噴出,在他身前不遠處停住,然後裊裊直上。茶几上的煙灰缸裡已經堆了十幾隻煙頭,客廳之中煙霧繚繞,他就在這煙霧繚繞之中,顯得虛無縹緲,而他似乎根本沒有察覺我的到來。我走近幾步,把口罩拉下來露出臉孔,微微咳了一下。他抬起頭,一雙呆滯的目光望向我,眼中竟已佈滿血絲,眼眶也深陷下去,額頭堆了幾道皺紋。他看了我片刻,似乎才認出我,朝我微微點頭,張開嘴好像想要說幾句什麼,卻只發出幾聲沙啞的、難以分辨的聲音,大概是在和我打招呼。他的手顫抖著,半截煙在他手指間也跟著微微顫動,似乎隨時會掉下來。
    我朝他點點頭,意思是我已經知道了而他不必說什麼。他看來很感激,也微微點點頭,又把煙遞到嘴邊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噴出煙霧,再次沉默了。我環顧四周,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顯然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而在此前生活的節奏看來還在正常進行著——茶几上擺放著一碟水果,裡面的幾片蘋果看來剛切開不久,正滲出甘美的汁液,還沒有開始變黑;水果碟旁邊另有一碟乾果,裡面擺著十幾顆剝好的核桃仁,大約是要給阿生補腦的;客廳通向北側陽台的方向是餐廳,餐桌上有飯菜碗碟,估計當他們發現魯阿生死亡時正準備開午飯;而在餐廳旁的廚房爐灶上還架著一隻小鍋,下面燃著微弱的火苗,小鍋冒出微微的熱氣,散發出香味,聞起來是煲著排骨湯。
    正在這時,我聽到一間臥房裡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我挪動腳步走向臥房方向,就聽到有女人的聲音在低聲說著一些安慰的話。我的目光望過去,只見臥房門開著,一個女人坐在床邊,另一個女人則俯臥在床上。坐在床邊的女人我並不認識,但看起來面容熟悉,大概是阿生媽媽的姐妹,俯臥在床上的,就是阿生媽媽了。阿生媽媽沒露出頭,而是始終把臉埋在枕頭下面。她的姐妹就輕撫著她的後背,低聲勸慰她。我能依稀聽到其中幾個字,像是在說“不要哭了”、“保重”之類,但還有“這麼突然”、“高考”什麼的,令我疑心那人到底是在勸慰還是在火上澆油。
    這時候我的視線還看不到另外一扇臥房的門——那是阿生臥房兼書房的門,這段時間裡他應該就在那間房中考試做題上網課,而現在,大概他的屍體也正躺在房裡吧。
    兩個女人同樣沒有注意我的到來。阿生媽媽依然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下面,而她的姐妹還在低聲勸慰。我呆立片刻,不知該不該走過去打招呼。正在這時,“今天是個好日子”的歌聲伴著樂曲響起來,在這悲涼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極為突兀刺耳。
    阿生媽媽沒有動,她的姐妹轉過頭把目光投向了床頭櫃。在那裡,一部手機屏幕正一閃一閃著。“是阿生的班主任……”她說,一邊接起電話同時點了免提。
    “迪生媽媽嗎?迪生怎麼沒開始上課?這不正常啊!他吃午飯了嗎?網課早都開始了,他已經遲到了五分鐘!他怎麼了?不舒服嗎?迪生可從來沒有這種情況啊……”
    電話一接通,那邊就有一個女人開始滔滔不絶地說話,語音飛快,根本沒有給人答覆的機會。阿生媽媽猛然間從床上彈了起來,一把從床頭櫃上抄起手機,大聲叫道:“阿生……阿生沒法上課啦!他怎麼還能上課?阿生他……”
    說到這兒,她的聲音已經哽咽,再也說不下去。電話那邊的女人似乎被驚住了,怯怯地問了一聲“迪生怎麼了?”但魯迪生媽媽已經拿不住手機,手機從她手掌中滑落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接著,她的人也癱軟下去。
    “迪生到底怎麼了?迪生媽媽!迪生媽媽!你怎麼了?”電話那邊,阿生的班主任似乎感到情況不妙,大聲叫起來。阿生媽媽的姐妹卻顧不得地上的手機,忙去扶阿生媽媽,同時目光向外看過來,大概是要叫阿生爸爸來幫忙。
    還沒等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已經一個箭步衝過去從地上抓起了手機,接著伸出另外一隻手從另一邊幫忙扶住了阿生媽媽。
    “嫂子先別哭啦!”
    “扶她到床上去。”
    “老師你別問了,阿生死了,是突然死亡,他不能上課了。”
    我先後對三個人說。第一個是阿生媽媽,第二個是她的姐妹,第三個是阿生的班主任。阿生媽媽重新被放倒在床上,癱軟著低聲啜泣。她的姐妹輕輕撫著她的背。阿生班主任還在電話那邊追問並大叫著,“什麼?迪生死了?怎麼可能?他怎麼死的?馬上要高考了呀!”
    我按掉了電話,把手機丟到一旁。
    “阿生他……他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就死了!醫生來過,也沒查出死因,只說有可能是過勞……”
    說話的是阿生爸爸。他倚在門旁,好像是在告訴我,又像只是自言自語。阿生媽媽忽然大聲嚎哭起來——“阿生沒死!我兒子沒死!寶貝兒子你醒醒!快醒醒去上課,你們班主任叫你呢!阿生……”她又從床上彈射到地上,朝門口衝去。我和她的姐妹一邊一個攔住她,死死抓住她不放。我們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制住她,把她再一次放回床上。過了良久,她才又變得癱軟,嚎哭聲也低弱成了啜泣,最後安靜下來。
    “我們出去吧,殯儀館的車也快該來了……”我耳邊傳來阿生爸爸空洞的聲音,於是我轉身向外走。在走過阿生爸爸身邊時,我看到對面阿生臥房的門半開著,他的屍體就在床上躺著,身上蒙了一層布單,蓋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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