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2|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蒙特婁紀事】我家住在LaSalle--在新法蘭西尋找通往中國航道的人

「我們住在蒙特婁」,那時我與 Laurence 都跟台灣的親朋好友這樣說。其實,我們住的地方,距離大家心中所想像的蒙特婁還有點遠,正確來說,我們住在蒙特婁島上的 LaSalle 市,有自己的市政府。
圖1:蒙特婁是一座在聖羅倫斯河裡的島,為圖中顯示的黃色區塊。而我和Laurence 住的LaSalle,就在這個黃色三角形最南邊的頂點。(圖片/Gilbertus, d'après Jean Gagnon)
圖1:蒙特婁是一座在聖羅倫斯河裡的島,為圖中顯示的黃色區塊。而我和Laurence 住的LaSalle,就在這個黃色三角形最南邊的頂點。(圖片/Gilbertus, d'après Jean Gagnon)

蒙特婁島
蒙特婁是一座島,位於聖羅倫斯河上,我們就住在島的南端點。姑且容我把這個端點稱為……蒙特婁的「墾丁」好了。這個比喻可不是沒道理的。這條匯集合北美五大湖之水的大河,在我們家那裡轉了一個彎,這個彎附近剛好有激流通過,夏天的時候,很多人在這激流區衝浪--是衝河浪,不是衝海浪。衝河浪是件很有趣的事,只有浪在跑,衝浪者是固定在同一位置的,很像跑步機版的衝浪,浪動人不動。衝河浪的故事,容我後續再來訴說。
關於我們住的 LaSalle 這地名,有個非常有趣的緣由。
蒙特婁的地鐵站多半以歷史人物命名,搭乘地鐵一圈,你幾乎可以認識整個新法蘭西--法國從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在北美的殖民地--的歷史(前提是有人導覽的話)。地鐵站之中有一站就叫做LaSalle,若你從市中心出發,往西南向走,一站一站過,過了 LaSalle 站,就表示你即將出城、要進入市郊了。不過,那一站其實距離我們居住的 LaSalle 這個行政區還很遠。也就是說,如果你在地鐵 LaSalle 站下車,你身處的地方其實不是 LaSalle,而是 Verdun。若要到真正的 LaSalle,得再繼續往南搭到終點站 Angrignon,再轉公車前往。是不是已經頭昏眼花了啊......
圖2:蒙特婁地鐵舉辦了一個展覽,選了全線其中28個以歷史人物命名的站名,製作看板述說各人物的故事。展覽位於 Place-des-Arts 地鐵站。(圖片/蒙特婁地鐵)

La Salle 其人其事
LaSalle 來自十七世紀一位大人物的名字,他是加拿大與北美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位探險家兼毛皮貿易商--這裡說的毛皮,絕大部分是河狸皮,河狸就是在加拿大衣飾廠牌 「Roots」 商標上看到的那隻。據說,在歐洲人來到北美之前,這片大地上舉目所見皆河狸。如今走在整個加拿大,處處都可以發現河狸毛皮貿易的遺跡,尤其是東岸的蒙特婁,絕大多數的歷史故事與人物,都跟河狸毛皮貿易大有關係。
圖3:蒙特婁老城區 Château Ramezay 博物館裡的河狸標本。
這位冒險家的名字本來不叫 LaSalle,La Salle 在法文裡是房廳、房間的意思。他不是房間先生,他原本的名字是 René-Robert Cavelier de La Salle。de La Salle 是他的爵位名,全名的意思是「莊園領主 René-Robert Cavelier」,但因為這名稱太長,人們多直接以 La Salle 來稱呼這位先生。我們住的這裡,在十七世紀時是他的封地,因此後來以他的名字來命名。

沿河最高的一棵樹
我們家就在這塊封地的河景第一排,一棟三層樓公寓裡。若你從聖羅倫斯河右岸,從島外要往島內走到左岸去,當你在 Pont Honoré-Mercier 橋上跨越浩瀚的河面時,只要往蒙特婁島上一看,就可以看到我家。準確來說,不是看見我家,而是看見家門口的那棵大樹,那一棵整個街坊最高的美洲黑楊。在加拿大的盛夏時分,每一棵樹都抓緊陽光恣意生長,翠路繁茂,你或許找不到那棟磚紅色的公寓,但一定看的到河岸綿延的綠樹群,樹頂的尖端連成一線。在這條綠線上,找到最高的那一點,就是那棵大黑楊樹,那下面就是我家了。
圖4:這是秋天的中午,家門前那棵高高的黑楊樹在艷陽下閃著金光。
我想,若以古時候的命名原則,我們這棟公寓的所在地可能會被稱為 「最高的樹 de LaSalle」,以台灣的地名邏輯來說應該可簡稱為「高樹」。能住在全村最高的一棵樹旁邊,我很驕傲。
La Salle 這位老兄的故事若只說到這裡,其實一點都不有趣,我必須連著我們隔壁區-- Lachine 的故事一起說。
圖5:Lachine 博物館裡的陳列。上方Lachine字牌為舊時車站月台上的站名標示。

尋找通往中國航道的探險家
我們隔壁區叫做 Lachine,是一個美麗寧靜的濱河住宅區。La Chine 在法語裡是「中國」的意思。一開始,我猜想:可能是以前這裡住了很多中國移民,所以才有這個地名。後來才知道,我大錯特錯,LaChine 這個名稱跟中國移民一點關係也沒有,反而與La Salle 這位老兄大有關係。
La Salle 在1666年從法國諾曼第來到了新法蘭西,據說,他計畫要找到往西通往中國的航道。他聽這裡的原住民說,南方有一條很長很大的河,叫做俄亥俄河(密西西比河的支流),他深信這條河是流進太平洋的,他將能由此找到航向中國的航線。
冒險家都要有這樣大膽假設的精神!帶著這樣的信心,加上想要開拓更多的毛皮貿易利益,他沿著聖羅倫斯河往西南前進,探索五大湖區,之後再南下前往密西西比河流域。最後,他終究沒有發現通往中國的航道,卻抵達了現今的路易斯安那州--當然,那時候不叫做路易斯安那,這地名也是 La Salle 取的,他把沿著密西西比河所「發現」的所有土地,全都以當時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名字來命名,稱為 Louisiane 意即「路易的土地」。他宣布:
以法國國王之名,這裡的海、港口、海灣、海峽、以及所有的民族、人民、省分、城市、鄉鎮、村落、礦產、漁產、溪澗、河流、以及延伸出的流域,全都屬於路易斯安那!
對當時的歐洲人來說,這是多麼豐美、資源無限的處女地,我來、我見,我征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無數的河狸在大河四周徜徉,每一隻河狸都代表的閃閃發光的銀幣啊!那時候的探險,即是與征服、掠奪、利益綁在一起的。
圖6:LaSalla 以國王之名,宣稱路易斯安那與密西西比河流域為法國所擁有。(原繪圖者: Jean-Adolphe Bocquin)
當時的路易斯安那,比現在美國的路易斯安那州大多了,從五大湖區以南、往南延伸至墨西哥灣(幾乎是現今美國的北界至南界),都是他所宣稱的路易斯安那,都被算進路新法蘭西的屬地裡。

以中國命名的小鎮
回頭來看蒙特婁島邊緣的這塊 Lachine 。這裡跟我們住的地方一樣,曾經是 La Salle 的封地(我在全蒙特婁最美的圖書館裡看到一張古老的地圖,顯示了以前只有Lachine,而旁邊的LaSalle是後來才從 Lachine 分出來的)。前面提到,La Salle 心心念念的,就是希望能找到經由新世界通往中國的新航道,但沿著密西西比河探了一圈,卻什麼中國的影子都沒有。因此,當時人們就以此為笑柄嘲諷他。我來想像一下,當時這裡的人們是怎麼把 La Salle 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 :
村民A:La Salle 找到中國沒有啊? 村民B:當然沒有啊! 村民C:花了這麼多錢、這麼多年,中國在哪裡呢,哈哈哈! 村民D:他幹嘛那麼麻煩呢,把他蒙特婁那塊領地直接取名叫中國就好啦! 村民ABCD:是啊啊哈哈哈!
於是,相傳,這裡就這樣被戲稱為中國(La Chine)了。這個地名一直沿用到現在,變成了 Lachine。
Lachine 離我家很近。走出我家大門,往最高的黑楊樹那邊轉,順著家門口那條 LaSalle 大道,散步十五分鐘,穿越 Pont Honoré-Mercier 橋下方,再穿過一座十九世紀鐵橋,接著經過一個建於十九世紀初的英式風車磨坊之後,看到一座十七世紀新法蘭西式穀倉的小博物館,就進入 Lachine 的地界。而這一整路,美麗的聖羅倫斯河水都在你的左方悠悠地流著。這是蒙特婁有名的腳踏車道,每年夏天,腳踏車手、慢跑者絡繹不絕。
圖7:現位於 Lachine 運河畔的毛皮貿易博物館,是加拿大的國家級歷史遺址,在十七世紀是新法蘭西重要的毛皮貿易集散點。

毛皮交易與運河的歷史遺跡
Lachine 是個處處充滿歷史的小鎮,直通蒙特婁市區老港的 Lachine 運河以這裡為起點。運河口有一間具體而微的毛皮貿易博物館,博物館原址是十七世紀以來加拿大毛皮貿易的重要據點。從內陸獲得的河狸皮,都以獨木舟運送到這裡集散,再送上大帆船,經由運河運往蒙特婁港口,然後從蒙特婁港出發,橫越大西洋送往歐洲。而歐洲渡海而來的各種貨物,運到蒙特婁港之後,也會經由運河送來這裡,再換成小獨木舟,往西逆向航進內陸。
據說,在歐洲人踏上美洲之前,北美的河狸數量,最多可能有兩億隻到四十億隻啊!正如台灣在荷蘭人來之前,遍地都是梅花鹿的情景。歐洲人踏上美洲的土地,一發現這裡河狸的毛皮既保暖又防濕、比歐洲河狸(當時已幾乎被獵殺殆盡)的毛質還棒,然後,數億隻原本悠游在大河小溪間蓋水壩的美洲河狸,就跟牠們在歐洲的遠親一樣,被追捕獵殺,最後變成歐洲人的頭上的帽子。
來過幾次加拿大,都沒有真的親眼看到河狸。倒是在溫哥華的湖邊散步時,目擊被河狸啃過的樹幹倒在小徑旁,也見到了很多的河狸標本、摸過博物館裡的河狸的毛皮。其中,與河狸毛皮相關最特別的經驗,就是在「十八世紀市集」裡遇到的那位「森林跑者」-- coureur des bois -- 當年深入北美洲內陸旅行的獨立貿易商,專門與原住民交易毛皮,他是把毛皮帶到歐洲商人手上、再把歐洲的金錢貨物交到原住民手上的中間人。蒙特婁數一數二的歷史博物館 Pointe-à-Callière ,每年夏天都會舉辦一個重現十八世紀實況的市集,熱熱鬧鬧地把人們帶回新法蘭西最黃金的時期。那個市集裡最熱絡的攤位,就是 Parcours du Coureur des bois --森林跑者小學堂。配備齊全的解說員慷慨激昂地講述著夏天、冬天的河狸皮的售價相差多少銀幣,他語氣活靈活現、肢體語言十分生動,站在一旁聽的我,幾乎都要以為自己聽不懂法文也能理解他所說的故事了。
圖8:十八世紀市集裡的森林跑者 coureur des bois,以角色扮演的方式為小朋友講述當年毛皮交易的小知識,平台上展示的讓毛皮小朋友們摸得不亦樂乎。

探險家的悲傷結局
回到 La Salle 的故事。La Salle 歡喜地把路易斯安那獻給國王,但是,其實國王不太在意這個禮物,反而想叫 LaSalle 不要再繼續探險了,因為這太耗費財力與人力。但 LaSalle 還不願意收山, 不想放棄他的探險大業、榮耀之夢。於是,他使了詐,他騙國王說,路易斯安那蘊藏著豐富的銀礦,並且還用假的地圖呼攏國王--他把地圖上密西西比河口的位置往西移了一大段,假裝河口處更靠近當時西班牙的殖民地新墨西哥,並以此建議國王:若法國要攻擊西班牙殖民地,這絕對是個非常理想的據點! 這個騙術竟然成功了,國王於是任命 LaSalle 為路易斯安那所有領地的總指揮官,並派給他三百二十人、四艘大船,讓他浩浩蕩蕩從法國出發,再度前往密西西比河口。(若對 LaSalle 三次長征探險的路線有興趣,可以點進位於加拿大首府渥太華的加拿大歷史博物館的網頁看動畫)
只是,這次的盛大出航卻是個悲劇,經歷了沉船(直到現在還有人在打撈研究這艘沉在墨西哥灣的寶藏)、物資短缺、飢餓、迷路......種種厄運,最後,全員只剩下三十六人。LaSalle 的屬下認為,這位傲慢、苛刻、領導無方、其實根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的指揮官要負起全責,於是起而叛變,在德州的荒林裡,把 LaSalle 給殺了。
那個時代的探險家,結局常常是悲慘的。另一位加拿大歷史上的重要人物--亨利哈德遜 (Henry Hudson),當年也在探險途中遭部屬叛變、最後被流放而失蹤。不過,悲慘的結局卻不影響他們名字遍地開花的過程,「哈德遜」最後變成一座世界最大內海的名字--加拿大北部、連接北冰洋的大海灣「哈德遜灣」,後來也變成一家富可敵國的企業的名字(對此企業歷史有興趣者可參考加拿大影集《邊境爭霸(Frontier》)、最後現在變成一家加拿大百貨公司的名字。而 La Salle 也一樣,他的遠行足跡一直到現在都留著,除了加拿大蒙特婁之外,美國德州、伊利諾州、路易斯安那州各地至今都還有 La Salle 的雕像、或是以 LaSalle來命名的地方。

聖羅倫斯河畔的生活
我在蒙特婁的法語班上,全班同學之中,我算是住的離學校最遠的前三名。學校在市中心,其他人多租房子在走路可到、公車可到、地鐵可到的地方,而我卻住在需要花一小時公車換地鐵的島上邊陲(但如果我晚上的美術課剛好遇到 Laurence 沒排班的那天,她開車大約20分鐘,就可以從家裡到市中心西鄰的 Westmont區接我回家)。不過,總是有美好的一面,這種邊陲地帶,是整個蒙特婁最適合退休養老的地方。我們平時出門散步,偶爾都會遇見當地居民我們攀談,例如在 LaSalle 的激流水鳥保育公園裡、架設大砲望遠鏡頭拍攝鳥類的一位大叔,還有一位在 Lachine 運河邊跟我們攀談、講到一半突然驚呼「啊,你們後面剛剛有一隻水獺游過去」的老爺爺,他們得知我們剛來此地,第一句話總是:「你喜歡這裡嗎?我很喜歡,這裡很美,很安靜,很祥和。」
圖9:沿著Boulevard LaSalle(LaSalle大道)、順著聖羅倫斯河畔走,隨時都可以找到一處幽靜美好的河濱角落。
現在,我們已經離開蒙特婁,若有機會回去,也不可能是住在 LaSalle,更不會是住在那棟「高樹」公寓了。但我想念住在那裏的日子,想念在客廳就能看見那棵大黑楊樹的落葉繽紛,想念從窗戶就能欣賞聖羅倫斯河上的夕陽,想念沿著 LaSalle 大道慢跑散步的下午,想念站在第 90 大街的公車站牌等車時就可以遙望河對岸原住民區 Kahnawake 的樹林......想念兩個女子在聖羅倫斯河畔,一起努力生存/生活的時光。
圖10:家門前,聖羅倫斯河上燃燒起來的夕照。
圖片引用來源: 圖1蒙特婁島 圖2LaSalle 簡介看板 圖6LaSalle 抵達密西西比河口 其他圖片影像皆為自行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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