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2|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賣菜郎的傳奇前半生(2)】曾映泰:從文政雙棲的文青,到戰後第一賣菜郎──郭水潭

    《自由日記帖》(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自由日記帖》(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這個藏品】
      「日記是生活的真實記錄。日記是自我心靈的過濾器。日記是給子孫的悲哀遺書。日記是人生的過程表。」這是郭水潭的作家好友吳新榮的名言。
      身為寫日記愛好者的吳新榮,寫得有六層樓那麼高,看都看不完的。郭水潭也不免受其騷擾,被推銷著寫了一本(用的還是「佳里醫院」的記賬本)。留存至今的日記寫在1938年至1940年間,正是中日戰爭時期。他看起來似乎很不甘願,三年只寫了不到四個月。
      或許吳新榮對他的評價還挺準的:「少見的才子,可惜執著力不夠」。
      但事實上,做為一位小小的雇員,擔任郡守的通譯,身處無形的藩籬下,在臺灣與日本之間寫作著,周旋著。身為一個碰觸地方政治的作家,似乎無論怎樣的書寫,皆有一雙民族的眼睛在看你、在摧毀你的作品。
      郭水潭在戰後黯然遠離地方政治後,並未能返回故鄉重新耕耘,而是在埋頭編修文史之餘,轉身投入賣菜,一賣就是25年。從普通的蔬菜批發市場的專員做起,一路爬到全臺總幹事的位置,經手全國的蔬菜外銷,儼然一段「賣菜郎傳奇」。
      或許臺灣的無數菜農曾感念他的功績,但絕不會知道,他曾經是個在文壇名動一時的熱血文青吧?

    【1938年1月25日,蕭壟(即佳里舊名)信用組合監事改選前兩日。】
      這一天,佳里的上空,飄揚起陣陣紙花。
      如果說這場選舉是臺日的圍城之戰,佳里的保守派顯然憑恃著日人背景,聽了「北風」;而以本土利益至上的青風會,有兩股「南風」卻也不易與。一位是長期斡旋於蔗農與糖廠之間,負責甘蔗採收、搬運的「甘蔗原料委員」葉向榮;另一位自然是郭水潭,幾年來他勤勤懇懇,憑藉著「郡守大人御用通譯」身分,小心替街庄護航,不知喬了多少事。
      為了慶祝佳里國防婦人會成立,臺南一號機率群機舞空,轟然劃過街庄,投下了大量的宣傳單,塗著紅日的飛機在空中繚繞。晴朗的天空下,低空飛行的飛機讓佳里街上驚呼連連,幾個不上學的臺灣囝仔,追著飛機亂吼亂跳。片片傳單落下,囝仔人甚至拿傳單,對著幾個簡單的漢字亂念一通。將從通譯枷鎖下脫身的郭水潭,卻低頭,靜靜地等待著,後日風起。
      青風會的夥伴吳新榮、徐清吉、鄭國珍、葉向榮等人,仍在馬不停蹄地奔走拉票,打團體戰。在漫天傳單之下,甚至闖到敵營塭子內和青年派的另一領袖洪金湖談判。雙方唇舌攻防數回,基本上已經失去了謀求合併票數共同扳倒舊派勢力的可能。但或許是看穿對手也無十分把握,「也許來日還要繼續合作,抗衡舊派呢?」,葉向榮心下稍定。
      誰知道,傍晚天氣驟變,延續到了26日,沿路仍是風塵萬丈。
      東北吹來的冷風,夾帶著大量令人不適的遠方沙塵,料峭迷離,令人看不見前路。吳新榮等人,繼續口含風沙,走闖至番子寮、下營、子良廟等地固樁;郭水潭則在大本營佳里興(為佳里街核心),和土地改良組合、部落振興會的仕紳們周旋,努力拉近距離。「這是最後一搏了」,兩批人馬都這樣想著。
      直到深夜,他們才會合於郭水潭宅,吃著菓子,飲著戰前酒。面對吳新榮略帶不安的詢問,郭水潭卻顯得很有把握:「我和葉向榮君,兩人皆會當選的」。在緊張且愉快的氣氛下,眾人再三舉杯互相打氣。過了十二點,一一散去。郭水潭孤身面對夜風,才不禁露出惶恐,心中陡然響起了一首短歌:
    木枯之風淒厲迷耳。這風聲,使人心傷。 (こがらしすさまじく耳をかすむ。この風の音 心に傷む。)
      枯風吹過,往往逢春。載於日記中的短歌,一方面表達了選前的忐忑之心,也冀望有好的結果。五六年來的努力,終於使青風吹到這裡。寫完,自詠了數遍,反而更加難眠。
    《自由日記帖》(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而短歌中所預言的「春天」,真的到來了?】
      隔日11點,郭水潭懷著忐忑的思緒踏入場內,便感到會堂中,充斥著肉眼可見的殺氣。眾人的目光皆集中在郭水潭及幾個村中的有力者身上:信用組合內的新星洪金湖;蔗農與糖廠之友葉向榮;佳里街役場內的林精鏐;街庄舊派巨頭高文瑞等人。 頂著眾人的視線落座後,坐在不遠處的葉向榮,看著他的身影,不禁想:「昨日的風塵萬丈,到底意味著什麼呢……」。眾人竊竊私語著,除了各自評論選舉的要角,也夾雜著幾句對近日的沙塵暴與地震等等異象的猜測。
      遠處,瞥見日人監督官到來,臺人先是像電視般瞬間被關掉聲音,行無聲的注目禮,滿場緊張,看著監督官泰然自若地坐下,又齊聲熱情歡迎。
      參雜了其他議事的選舉日,投票無法早早開始,開票更是拖到三點多。過程中,葉向榮看著緊張中猶帶著自信的夥伴郭水潭,一面衡量著自己與他人的實力和臉色。
      「太好了,郭水潭君果然一路領先。」
      「舊派的巨頭高文瑞,看來也沒有十分把握?」
      「與我似乎不相上下……」
      票開到最後,兩人居然同票。
      五點發表投票結果時,葉向榮因年紀較小,需讓賢給高文瑞(有經過佳里人同意嗎?)。而郭水潭,果然以最高票當選蕭壟信用組合監事。回想起預言神準的短歌,他一定很得意吧?終於,能直接參與地方了。1939年11月,郭水潭又挑戰了地方組合之上的佳里街庄議會議員,替青年派再下一城。
      然而,此時的街庄議員選舉,其實只能選一半,另一半名額須由政府指派。只能是日本人或親日的臺灣人,才有辦法坐上這保留席。選舉限制又很多,想要有投票權,經濟必須要穩定、每年另繳5圓以上的稅給街庄等等,以當時的5圓來說,足以讓單身漢度個小月了。
      這還沒完,在此次選舉中當選的日本人,全面高於50歲。原本平均30歲左右的議會,瞬間被拉高一大截。佳里議會成員可謂老,地方庶民可謂窮,合起來便是「又老又窮」。這時想必佳里人在喜慶之餘,又帶點淡淡的無奈吧。

    【不知讓多少父親,第一次讀懂詩。】
      這兩次選舉的勝利,雖然讓他能夠為更多鄉親服務,卻並未帶給他個人更多幸福。1939年年初,出差往關子嶺的郭水潭,被一通電話急喚回家。原來是感染麻疹的一歲多次子建南,病情突然加重,竟然被診斷出併發了肺炎。
      這簡直晴天霹靂,讓他日記中的筆跡也忍不住顫抖。
      本來,麻疹的致死率並不高。肺炎卻是常年雄踞死因第一名,在整個日治時期,至少造成了54萬人死亡(當時全臺灣人口才不到600萬)。特效藥針劑,不僅價比黃金,還不一定能見效。作為一個無能為力的爸爸,郭水潭幾乎夜夜難眠。
      「在受著發熱痛苦而喘息不止的建仔面前,我感到自己身為人父的無能。建仔!請原諒我!」郭水潭此時潦草且淺而無力的筆跡,萬分真實地反映了他的無助。
      三天後,體溫從苦熱到冷卻急速下降,建南終於熬不過走了。數日間親友紛紛前來致哀,連文學主張不同的楊熾昌,也到訪弔唁;北門郡中的日人同事們也拿起線香哀悼。似乎在死亡面前,所有族群和文學主張,都短暫消失了。哀痛萬分的郭水潭,花了四天寫下〈向棺木慟哭──給建南的墓〉一詩,把對建仔深深的思念,盡情幻想成各種美好,再用記憶中的現實逐一否認,忍哀面對現實的無常。
      詩作在報上刊出後,遠方的文友龍瑛宗將之譽為年度最感人傑作;吳新榮表示遠遠勝過了政府大力宣傳的軍歌〈父親,你真堅強-感謝士兵之歌〉[1]。他讀罷,熱淚盈眶地說道:「在你的詩作中,再也沒有比這首詩更讓我喜愛的了!」,比起那遠方戰爭發生的榮耀,迫在眼前的苦難才更令人共鳴。
    〈棺に哭く日—亡き建南の靈に告ぐ〉書影 (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但外在的美譽,始終無法療癒一個父親。】
      因為吳新榮的強烈同理,令他不免往好友家中拜訪回訪。一日,郭水潭用半天草草結束了工作,還懷著一顆茫然的心無所適從,便試著拜訪了久未造訪的吳新榮家。
      「新榮君,多謝你的回饋!」。和吳新榮還來不及多談什麼,雪芬夫人便熱情地著用各種話語安慰郭水潭。「不愧是個慈愛的母親,和孩子相關的事總是很上心呢。」,郭水潭下意識想著,略感安慰。
      但問題是,在夫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
      「啊……是新榮君那個跟建仔很像,『會呼吸而且體溫很正常的次子』呢。」
      「跟建仔一樣兩歲大的小南河,肥嘟嘟的小嘴,被媽媽抱著,並且露出笑容了!」
      「他們是在安慰我沒錯吧?沒錯吧?可是,這麼幸福的樣子,越看就越不對勁……」
      那幅幸福家庭圖像散發出來的團圓感,像萬箭穿心刺向他心底,無盡的酸楚與沉重感,實在是令人無法忍受。他紅著眼眶,一下子就倉皇逃走。
      不知是否就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年後,當毛雪芬病逝時,郭水潭也強烈地同理吳新榮,第一時間就發揮他的所長,寫詩致哀,讓吳新榮再哭了一次。

    【那些妙筆與雄心,都埋入土裡,長成了蔬菜。】
      戰後的郭水潭那擅於描寫情感的文筆和關心地方政治的心,彷彿全數消失。戰後這幾年,他成了無所事事的待業中年,整天就只是打打麻將排遣苦悶的日子。後來到了市政府處理庶務,也是以編修文史為主。
      再往後25年間,他從一個賣菜的普通專員,勤勤懇懇向上,成為全國總幹事。提起筆,更多的是記帳;最接近創作的,則是營銷企劃。在他手下,臺灣的洋菇外銷破億美金,蘆筍得以攻上世界冠軍。
      不知道他身為賣菜郎時,有沒有想起過好友楊逵的那句話──用大地寫詩。長久掛念的地方人情,竟化做可以吃的風土來到他手下,讓世界看見了臺灣。
    [1] 見郭水潭《自由日記帖》1939年1月14日。

    ★作家小傳
    郭水潭(1908─1995),號「千尺」,臺南佳里人。曾入私塾「書香院」學習漢文,又函授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科。文學風格推崇寫實、關注地方性。
    極精於日文,故能縱橫臺日文壇間。擅短歌俳句,短歌曾入選《皇紀二五九四年歌集》,戰後主持臺北歌壇,並發行機關志。新詩又為北門七子中最善者,有「島的詩人」的美譽,詩作〈向棺木慟哭〉被龍瑛宗譽為1939年最使人感動的傑作。曾以小說〈某男人的手記〉獲《大阪每日新聞》本島新人懸賞佳作。亦多文藝、文史評論。戰後與人著有《臺南縣志稿‧文化志》。1993年獲頒「南瀛文學獎文學特殊貢獻獎」。
    ★觀測員簡介
    曾映泰,1987年生。喜愛險路上的文字。對詩、桌遊、儀式化都很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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