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莊榮春
訪談日期:2024/5/12
莊榮春生於1955年12月,即將邁入古稀之年的他,說話依然中氣十足。談笑風生之間,笑容時而靦腆,時而自信。
莊榮春出生於埤頭鄉路口厝,如同許多彰化傳統家庭,雙親皆務農。他是埤頭國中第一屆學生,國中畢業後就報名了台糖員工招考。當年全台有二十多個糖廠開缺,每個廠區招考2至4人左右,而糖廠招考的52個職缺中,溪湖糖廠就佔了4個名額。原先已註冊崑山工專的他,過了一個多月才收到台糖錄取通知,於是決定辦理休學,並以「技術生」(類似今日的建教合作生)的身份進入溪湖糖廠。
技術生的福利和保險都與正式員工相同,不過薪水較少。莊榮春說,當時家中的經濟狀況可能無法支持他完成五專的學業,且糖廠員工的薪水比老師高上許多,甚至許多老師為此轉職參加台糖考試。
台糖為技術生提供了半工半讀的機會,工作半年,另外半年則被調至位於溪州糖廠的總公司進修,免學雜費,並支付約一、兩千塊台幣的月薪。在技術生時期,莊榮春的工作是道班工。他直言,由於白天要工作,晚上還要到曉陽商工(現大慶商工)夜間部讀書,辛苦到差點讓他待不下去。高中畢業後,莊榮春原先想轉職當警察,但由於患有氣喘病,他擔心被調到基隆工作後,因基隆的氣候而導致氣喘發作更加嚴重,因此決定繼續留在糖廠工作。
「我會進到糖廠是一種命運啦!」
結果莊榮春成為終身台糖人,當年的他或許怎麼也沒料到吧!
道班工負責鐵道巡視與維修,早期的道班工會站在台車上,用竹竿撐著地面,利用反作用力使台車在鐵軌上前進。有一次,他和同事乘著台車前往工作地點,經過平交道時,突然有一輛卡車向他們駛來,千鈞一髮之際,所有人急忙跳下車,那輛台車竟然就這麼從湖東國小一路滑行到鳳山寺一帶。
回憶起已經拆除的舊車站,車站設有頂棚,底下是水泥製的椅子。他們外出修築鐵路時,車站就是睡午覺的地方。出門時,他們會攜帶茶水和兩層式圓形提鍋(台語為「ha̋ng-góo」。源自日語はんごう(hangoo),日語漢字為「飯盒」),在家先洗好米,加水後把米放在提鍋的下層,上層放菜,再蓋上蓋子。到達工作現場後,四個人會先將台車抬至一旁再上工。他們把更換下來的舊枕木劈成一片片的柴薪,接著生火,先茶水加熱,再用剩餘的木炭加熱飯菜。「飯菜非常好吃!」莊榮春笑著說。
1970年左右,台灣西部的糖鐵路網如微血管般密佈,光是彰化縣境內的鐵道就長約500公里。隨著公路運輸逐漸發達,台糖的載客和製糖業務接連吹起熄燈號,五分車行駛的路徑在阡陌田野間烙下印記,但如今,許多鐵軌和車站已不復存在,五分車緩緩駛進車站的畫面已是老一輩溪湖人的回憶。
莊榮春接著進入鐵道課運輸部,該部門的職務包括鐵道鋪設、鐵路維修以及運輸工作。運輸的貨物包括甘蔗、蔗渣、水泥和磚頭等,業務還包括從員林台鐵火車站將肥料運回溪湖。此外,從溪湖搭乘小火車到員林和鹿港的載客業務也由鐵道課運輸部負責。客運服務在1978年後停辦,僅剩貨運業務。
之後的三、四年間,莊榮春負責維修電話線。在電信建設尚不發達時,台糖原料區農場辦公室與各糖廠之間的聯繫需依靠台糖自有的電話線。鐵路旁的電線桿上會架設電話線,從溪湖一路延伸到芳苑、王功、大城一帶的辦公室,而一條電話線會經過許多單位,例如溪湖農場、水尾農場、二林農場和溪州原料區等,因此員工需要透過電話鈴聲的長短來判別來電的單位。例如,鹿港車站的鈴聲為「一長一短一長」。莊大哥開玩笑說:「信號絕對沒有三長兩短!」直到後期有了總機的接線員,才不需由人工判斷來電方。
莊榮春的工作之一就是騎機車巡視電線狀況。若發現電線斷了,就需要沿著鐵道確認電線斷掉的位置,再將其接回。特別是颱風天後,較常發生樹枝打壞電線的情況。莊榮春說,颱風後的出勤維修是最辛苦的。
說到自己命大的經歷,他曾獨自前往竹塘的永安農場修理電線。由於早期的木製電線桿底部腐朽嚴重,當他爬上電線桿兩側剪斷電線時,電線桿突然倒了下來,他便從高處摔下失去意識。十幾分鐘後醒來,他幾乎毫髮無傷,驚險的經歷令他印象深刻。
聊到一半,莊榮春上樓拿了一部當時電話線維修人員所使用的手搖式電話機,瞬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原先掛在電話上的皮帶斷掉了,因此用其他繩子代替,但電話整體保留完整。原料車的車長也會背這種電話。例如,從溪州到溪湖,車長會到車站的電線桿下將兩條電線接起來,撥打電話告知溪湖糖廠「列車即將從溪州開到溪湖」,提醒溪湖那邊的火車不要駛出,以避免列車在閉塞區間內相撞。
早期有很多孩童和青少年會埋伏在五分車行駛路線上,偷偷從車廂偷拔甘蔗來吃,糖廠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便安插警衛(台語為「巡更仔sûn-kinn-á」)躲在車廂間,抓到偷蔗賊後,會把他們帶回糖廠做筆錄、罰款。我們好奇,甘蔗有這麼容易從車廂上抽下來嗎?「開工期時,一根甘蔗會剁成三、四塊後綁成一捆,所以長度縮短了,更容易用手抽掉。」
莊榮春回憶說,印象較深刻的工安事件大約發生在民國七、八十年之間。在埤頭十一號仔,有一位四、五年級的孩子在一節節「黑台」(以黑色油漆粉刷,用來載運甘蔗的台車)之間跳躍玩耍,一不小心從車廂中間摔下,被車輪輾過後當場死亡。火車立即停車並報警,法院也派人前來檢查。當時,由於火車擁有最高的路權,因此不需要賠償,但糖廠仍提供慰問金給亡者家屬。
當時糖廠內約有兩百多戶眷屬宿舍,住在宿舍的員工大多為外地人。莊榮春畢業後就住在糖廠的單身宿舍內,結婚後申請搬至湖南國小一帶的宿舍,住了兩年。時至今日,傳統木造的眷屬宿舍幾乎都被拆除了。
目前的單身宿舍位於糖廠冰品販賣部正對面的福利大樓,裡頭還有外地調來的員工居住。這棟大樓於民國70年落成,早期一樓有理髮店、美髮室、醫務室,地下室為桌球室,二、三樓為員工宿舍,一層樓有十間房間,分為長官居住的和獨立衛浴的套房,以及一般員工的雅房宿舍,衛浴共用。
早期的糖廠有澡堂,分為男生和女生澡堂,裡頭有一個大水池,僅開放給員工及眷屬使用。莊榮春說,澡堂的水是製糖後的冷卻水(每年十一月至隔年三月為製糖期間),還帶有甜甜的味道。此外,這些帶著餘溫的冷卻水會排進溝渠並流向大竹里、汴頭里一帶,因此冬天時會有婦女三五成群在水溝旁洗衣服,伴隨陣陣白煙蒸騰和空氣中瀰漫的甜味。
溪湖糖廠帶動了街上的酒家、茶室(台語為「茶店仔 tê-tiàm-á」)的經濟發展。在民國四、五十年,台糖外銷收入曾佔總出口外匯約70%,早期台糖員工的薪資很不錯,因此很多人到茶室唱歌消費都不攜帶現金,帶支筆簽帳就行了。在茶室消費久了,很多糖廠員工、包商和茶室的女性員工日久生情,因此娶了小老婆(台語為「細姨 sè-î」)。莊榮春用八個字形容民國四五十年的台糖文化:「火車甘蔗大某細姨」。
他因此自創了一首順口溜:
「火車欲行行鐵枝,一點五分到嘉義,嘉義查某點胭脂,因尪看到是笑咪咪。火車在行piang piang叫,兩點五分到板橋,板橋查某水閣笑,轉來賣某來乎招。甘蔗好食雙頭甜,大某娶了娶細姨,細姨生水人人愛,放捒大某可憐代啊!可憐代!」
另外一首是他某次喝醉時創作的:
吃年夜飯時,桌上飯菜很豐盛,有菜有肉。吃飯時,太太怨嘆丈夫娶小老婆,於是夾了一塊雞肉給老公吃,並送他一句話:「夾雞吃雞,一夫配一妻。」小老婆聽完後便夾了一條魚給丈夫,說:「夾魚吃魚,有大某嘛愛有細姨。」老公為了安撫兩個老婆,就夾了青菜給她們說:「夾菜吃菜,大某細姨我攏總愛。」婆婆聽到後就夾了竹筍給兩個媳婦說:「夾筍吃筍,互相吞忍。」公公脾氣比較差,夾了豬肉給兒子和兩位媳婦,說:「夾肉吃肉,加說話三個攏總打!」
2002年,台糖總公司考慮在溪湖和虎尾兩個糖廠之間擇一關廠,最終決定關閉溪湖糖廠。工廠關閉後,莊大哥被安排負責管理土地資產,偶爾會到南投巡視台糖土地。鐵道迷在當時找上了時任土木股長的莊榮春,建議溪湖糖廠發展觀光小火車。原先廠長和課長不願意推動小火車相關事業,但在鐵道迷的多次拜託下,廠長便答應並決定讓莊榮春負責重新修繕鐵道。為了確保小火車的行駛安全,糖廠將原先的12公斤鋼軌換成15公斤鋼軌,將兩塊式軌枕更換為整塊式軌枕,並將五分車時速由30公里強制降到15公里以下。
莊榮春擔任小火車經理時,文建會提供了補助計畫,從廠區的基礎環境及舊有設備的改善開始著手。2006年,當台糖要修理346蒸汽機車時,缺乏材料、工具和有經驗的維修人員,在鐵道迷的協助下,終於找到了鐵路局和台糖的老師傅合力修復這輛老火車頭。蒸汽火車上路行駛前,需要至縣政府申請行駛執照,政府起初以蒸汽火車冒煙會造成空汙、鍋爐在行駛過程中可能會爆炸等理由拒絕發行執照,直到相關人員向陳水扁總統陳情才成功通過。在小火車復駛當天的啟動典禮,陳水扁總統也親自蒞臨溪湖糖廠,莊大哥也在那場通行典禮中擔任解說員。
莊榮春回憶,一列火車坐了約600位乘客,在解說的當下內心十分激動,會希望自己講得更好。
註:346蒸汽機車為比利時製造,1948年出廠,由於台糖在1978年改使用柴油火車,使用煤炭的蒸汽機車因此停用。
莊榮春也告訴我們一則和小火車有關的笑話:
有一個小朋友到溪湖糖廠搭小火車。
蒸汽火車要開動之前,小朋友問爸爸:「爸爸,爸爸,蒸汽火車有沒有毛?」
爸爸讓兒子自己去問小火車。於是,小朋友問:「火車頭,火車頭,你有沒有毛?」
剛好火車開動需要鳴笛兩聲,「嗚!嗚!」
小朋友回答說,「有啦!有啦!小火車有毛啦!」
後來,小朋友又問:「火車頭,你有多少毛?」
火車開動時發出了「一撮一撮」的聲音。
「小火車說他有一撮毛!」
當時在糖廠的上班時間為朝八晚五,製糖工廠則為三班制,星期六要上半天班,下午閒來無事時,莊榮春常和同事相約打麻將。他還發明了一個關於打麻將的笑話:
老公在外面打麻將,太太在家煮好飯,請小孩去叫爸爸回來吃飯。小朋友說:「爸爸,爸爸,回家吃飯。」由於爸爸賭輸,沒臉回家。媽媽吃完飯後,準備回房間休息,在桌上留了三句話:「飯菜佇桌頂,你祖媽佇眠床頂,兩項隨在你揀。」(飯菜在桌上,老娘在床上,兩個隨你挑)。
老公打牌打到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家。因為十二月很冷,飯菜都冷掉了,肚子很餓的老公又看到老婆寫的那三句話,於是他說:「飯冷,菜冷,我的心也冷,兩項我攏無愛揀,規氣閣來外口捙跋反。」於是又出門打牌打到天亮。
隔天是禮拜天,天亮後,老婆醒來想:「這個噗嚨共說今天禮拜天要載我們母子出門玩,怎麼天亮了還沒回來?」於是叫小朋友去叫爸爸說:「天光光,天光光,猶不緊轉來?」小朋友到現場跟爸爸說:「爸爸!爸爸!媽媽說『褪光光囉,褪光光猶不緊轉來』(都脫光光了還不趕快回來)」。
莊榮春於2020年退休,為溪湖糖廠奉獻了50年歲月。
他的故事是台糖的縮影,見證了台灣糖業衝上巔峰,堪稱台灣經濟奇蹟的年代,隨後在全球化下的競爭失利而退場。五分車汽笛聲、廣袤的蔗田、製糖期的甜味從溪湖人的日常中淡出,製糖工場的巨大齒輪亦不再轉動,但裹著鐵皮的糖廠煙囪依舊矗立在那裡,不時提醒我們:溪湖這片土地還深藏著這段無可替代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