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短篇小說｜亨利的一世

粗大球結的樹根穩固地緊紮在泥土裡，重力緩慢地將榕樹的根部往地心拉，一點一滴，土壤的水分子與礦物質令亨利滿足的延展根部尖端，舒服地吸收，像人類啜飲美酒那般。亨利享受著日光浴，身上的氣孔半開半閣，一面將體內的水氣散發出去，一面將空氣網羅於體內。

亨利是天生的廠長，非常善於去感覺，也善於控制體內的化學變化，是樹木界製造氧氣供給全世界的箇中能手。他聳立在群樹之間，高大又粗壯，偌大的樹冠將周圍的同伴都遮掩住了，方圓百里，所有的生物都以他為標的。人們愛在他的樹蔭下野餐、乘涼，小鳥在他的枝幹上築巢、尋求庇護。

風兒輕輕吹過，輕撫亨利全身，輕輕撥動翡翠綠的葉子，成千上萬的葉片像聖誕節銅鈴，敲著無聲的自然曲調，整片廣闊無邊的森林，也跟著風兒律動起來。

藍天無雲，每天的溫度總維持在二十度至三十五度之間，嚴密及定時供水的管線深埋在地底，美麗而廣大的溫室是地球的肺。亨利不知道這個地球上還有多少個像這樣的溫室，他不是人類，人類每分每秒都須利用眼睛與耳朵接收資訊，人類可以驅使身體讓自己漫無目的的忙著、忙著虛無的政治。

聽說，動物在飽暖之餘，會汲汲營營追求歡愉。歡愉啊？感覺上離他太遙遠了，那種感覺就像上一世紀所做的夢，在記憶片段裡偶爾船過水無痕。

亨利平靜地舒展枝枒，將體內的毒素運送到不健康的葉子上，再淘汰那些葉片。枯黃的葉子脫離枝幹，悄悄地從天空落下，落在一堆落葉之上。

一片葉子又落下，從另一棵樹上落下。

風兒又陣陣襲捲而來，仔細又緩慢地吹拂著亨利旁的那棵榕樹，在離開之前，將泥地上那一大片落葉吹散。

「老婆，妳剛剛看見風的影子了嗎？」亨利對身旁的那棵柳樹說。

「風的影子？我是感受到風輕撫了我的全身。」露意絲仍半閤全身的氣孔，彷彿做了場舒服的SPA，垂掛的柳枝仍輕盈地搖擺。

「那個影子好像是特洛伊？」亨利緊縮了一會兒軀幹，有幾塊老舊的樹皮從他身上脫落。

「特洛伊？」露意絲訝異，葉脈下的氣孔頓時全開。

「是，我敢肯定就是他。」亨利忿忿的說，他可以感受到老婆的心悸動不已，「聽說他是上禮拜過逝的。」。

「喔？現在連風也有輪迴的機制了？」露意絲的語調隱藏了些許的興奮。

「哼，這傢伙總愛不勞而獲。」亨利不屑，一想到連風都可以是輪迴機制的選擇之一，他就充滿怒氣。當初，他死亡的時候，輪迴機制運行還不到十年，只有動物、植物與爬蟲類三大項，才短短五年不到的時間，連風這種不事生產的人生，也可以體驗。

比別人早死幾年，就佔不到科技的便宜了。亨利愈想愈憤怒，絲毫不理會露意絲在一旁勸解。他讓體內的葉綠素全都動起來，拼命吸收日光，將二氧化碳轉換成氧氣。

午後的日光正烈，溫度也調至三十多度的高溫。亨利的身體工廠辛勤地工作著，製造出大量的氧氣，由氣孔排出至空氣中，再由溫室天花板的管線吸取至城市。人類的城市也如一座龐大的溫室，偌大的保護網壟罩住一整塊大陸，將地球惡劣的氣候與高溫關在門外。毒辣的陽光透過保護網照射進來時，紫外線的指數已減弱至二十世紀初那樣的標準。

直到黃昏，日光轉為傾斜與暗淡，亨利的動作才漸漸緩慢，只讓些許的葉綠體與細胞繼續工作。他稍稍紓緩地伸個懶腰，享受一陣陣微風吹過，撥弄他枝頭的葉子。

選擇這一世成為榕樹也是他再三考慮之下的抉擇呀！亨利轉念一想，心情也就不那麼惡劣了。他欣賞著保護網外的彩霞，愉悅地望著樹下的人們乘涼、談天。雖然亨利不滿特洛伊每天都會圍繞著露意絲，讓她美麗的柳枝翩翩起舞，但他也無可奈何，畢竟，露意絲是他上一世的老婆，這一世已沒有婚約關係了，更何況，植物界也不搞法律這東西。

日子也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四季如春的溫室，寧靜又舒服地反覆渡過每個日夜。

亨利看著人類由幼童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直到老年，看著動物們短暫地一代代交替，看著他們賴以維生的溫室保護網在天空愈來愈厚，看著漸漸消逝無影蹤的彩霞，被黑雲籠罩住。

在漫長的歲月裡，亨利早已遺忘他的前世。特洛伊也早已離開這個溫室。他是風，風就該冒險，離開溫室，到地球的各個角落探查這個地球還能維持多久。這是亨利永遠都不敢去面對的事實。

幾百年的歲月，露意絲也厭倦地將她最後一片柳葉從枝幹分離，掉落在水塘，濺起些許漣漪。她的靈魂離開了衰老的柳樹枝幹，成了一團透明的煙霧，悄悄的離開。

亨利悲傷地望著擔任植樹工作的人類，將他延伸至露意絲身上及附近的氣根剷除，將柳樹的根挖走，種下一棵新的樹苗。

他又孤獨地活了近百年，他漸漸感到溫室的氣候不再是這樣怡人，供水系列似乎也沒這麼準時了。人類似乎又開始安逸滿足，荒廢了對溫室的管理。老亨利的感覺漸漸遲鈍，體內的新陳代謝也漸趨緩。他不再辛勤工作，濃密的樹葉開始發黃、掉落。

最後，亨利結束了這一生。

他像睡著似的，完全關閉與外界的連繫。黑暗籠罩著他，直到遠方出現一小道光。他追循著那道光，穿過一層膜，四周便亮了起來。

他的靈魂來到一間十分寬敞的會場，會場內設有一長列櫃檯，櫃檯內坐著人類服務員，會場中央是等候區，擺設了一排排的坐位，坐位上坐著滿滿的靈魂。

沒錯！是靈魂，因為他們都跟他一樣，沒有形體，有的像一團煙霧、有的則像一團透明的果凍，型態、顏色各有不同。

亨利一踏進會場，站在門旁的人類服務員就滿面笑容地遞給他一個號碼牌，他領了號碼牌便在等候區找了個位置坐下，環視了一會兒這個陌生的空間。

沒一會兒，其中一櫃檯的報號碼機就報了他的號碼。亨利走向前，坐下，他隔著一張桌子，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女孩。

「你好，首先恭喜你圓滿地渡過這一世，請問你還滿意嗎？」女孩帶著職業性的笑容。

「呃……」這突來的問題，頓時讓亨利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回想這一生，似乎都在吹風、吸取二氧化碳製造空氣、延伸枝幹……，他覺得滿意嗎？亨利反問自己，好像植物當久了也變得不太習慣思考哲學性的問題了。

「沒關係，這個問題並不用真的回答。」女孩輕輕地微笑又說：「據資料顯示，這一世你選擇成為榕樹，共活了八百三十一年，有效製造了一萬六千二百四十七公噸的氧氣，供地球使用。」她用食指輕按桌面上的鍵盤，桌上立刻顯現出立體實景畫面，畫面中人類、樹木、狗、鳥、蜥蜴、獨角仙成了各物種的代表，圍成了一個圓圈，向亨利招手歡迎。

「你可以選擇下一世你想要的輪迴。」女孩簡單說明軟體的使用方法。於是，亨利點選了人類並點選男性，畫面又細分為好幾個選項，有工人、學者、工程師……各種人生型態，而有很多選項都暗淡無光，似乎不能選擇。

「這些選項我不能選擇嗎？」亨利指著暗淡無光的選項，其中，這些選項包括總統、政治家、皇室、醫生……。

「是的，照法律規定，這些選項只能人類轉世人類。」

亨利覺得不可思議，上一世他好歹也是個電腦工程師，難道這一世做了植物，要做回人類就得做藍領階級？

「這一世你是榕樹，製造氧氣的量也不足以讓你選擇更高的階層。」女孩繼續說。

「妳說我製造的氧氣量還太少？」亨利的語氣充滿怒氣。他這麼辛勤工作，就是為了下一世能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是的，因為榕樹的壽命一般可達一千多年，你提早結束了你這一生，氧氣量的累積當然也會短少。」

亨利無奈的看著桌面上不盡滿意的選項，他又點了哺乳類與鳥，發現，如果選了這些轉世，很可能要有好幾世都要在畜牲道，而，非人類的命運，其自主性就降低很多很多，畢竟地球上的一切與輪迴機制都控制在人類手中。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選單與介紹，忽然靈光一閃。

「那風呢？風好像也可以轉世嘛？」亨利臉上的表情似笑不笑。

「是的，可以，不過先生你的資格並不符合。」女孩伸出食指點選桌面上的按鍵，投射在桌面上的立體實境畫面立刻顯示出風的轉世資格：

「我是第三點不符合嗎？」第一點理所當然不用看了，而第二點，他靈魂的質量已量過，剛好在二點八公克，沒有超過，至於第三點，他們要怎麼判定呢，亨利感到很好奇。

「不，是第一點您不符合。」

「可是，我上一世是人類呀！」亨利著急地站了起來，「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沒錯，先生，你上一世，也就是第一世，是一隻拉布拉多犬。」即使亨利再怎麼激動，女孩始終保持著不帶情感的笑容。她在桌面的按鍵上，按了幾個紐，畫面出現亨利第一世的資料，並播放著他的一生。

亨利看見一隻幼犬出生，小男孩特洛伊高興地抱著他，與他渡過童年、青少年。這些遙遠的記憶與感覺一下子又回到他的眼前。他望著立體實境畫面中的自己，高興地又跑又跳，迎接露意絲的到來。露意絲也是一隻拉布拉多。

特洛伊大學畢業之後，當了電腦工程師，亨利與露意絲便天天相互倚靠著，趴躺在電腦桌旁的地毯，直到老死。

他回想起轉世為風的特洛伊，第一次吹過他的身邊，他便感受到他靈魂特殊的況味，原來，那是上一世所殘留的記憶。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他的上一世是人類。

轉世為榕樹的他，竟將與特洛伊生活的種種記憶搞混，還視他為情敵。一直以來，露意絲愛主人特洛伊總比愛他多一點哪！亨利冷笑一會兒，笑自己的自以為是。許久，他接受了事實，恢復冷靜，再度坐了下來。

「先生，這種事經常發生，當您在輪迴幾世之後，對前幾世的記憶也會愈來愈淡薄，靈魂所能負擔的記憶容量有限呀。不過，我們輪迴機制處設有記憶管理庫，每當您恢復成靈魂型態時，您都能調閱自己每一世的記憶。」女孩微笑的為亨利解釋。

亨利望著女孩的笑臉，迷茫的眼神逐漸恢復焦距。他想，自己似乎也沒別的選擇，他望著桌面上的選項，反正，總是要努力再努力的，為了下一世更好，只要人類不毀滅，要轉世幾次都行。頓時，亨利豁然開朗地露出微笑道：「可以麻煩妳介紹一下，如果我轉世成人類，以我目前的資格，有哪些最好的人生型態可以選擇呢？」

女孩仍維持著服務員一貫的微笑，伸出指頭點選了桌面上的幾個按鍵，桌面上，立體實境畫面立刻顯現出許多不同生活型態、中下階層的人們正愉快地與亨利招手。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