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鬱長堤曙色幽,重來記取舊溫柔。
煙堆弱柳千重恨,霧染輕花萬緒愁。
憑細雨,認孤舟,依然碧水映天流。
相思泛碎青蘋沼,斷向沙洲與鷺洲。
成德雖然平素經書底子打得結實,畢竟上元之後不曾好好休息,聚精會神應試三日,回家後大睡一場,直到次日辰時過後才醒,這一覺竟然睡了近六個時辰。他想起入闈之前答應芙格,會試後要與他兄妹同到京郊馳馬,連忙讓四英伺候梳洗更衣,匆匆過淥水亭來,果見穆楚和芙格坐在窗邊,指著池邊迎風招搖的楊柳說笑。
穆楚見成德來了,笑道:「揚桑阿睡到這時辰才起來,可見鐵打的身子也有熬不住的時候。此番應試可還順手?」
成德笑道:「託哥哥的福,考得不差。」
穆楚見芙格一臉關切,便笑道:「怎是託我的福?分明是怕考砸了,姑爸不好提親,這才盡心應試,說來都是芙格的功勞。」
成德望了芙格一眼,想會試之前,多虧芙格在淥水亭相陪,化解他心頭煩惱,之後方能從容應試,穆楚雖是調侃,卻也說得實在,便只微微一笑。芙格一向著惱穆楚取笑,但成德返家後明白吐露心聲,兩人親暱更勝往日,此刻聽著雖然臉紅,卻不覺討厭,便也低頭不語。
穆楚將他二人面色舉止看在眼裡,不免納罕,問道:「你倆這唱的哪一齣?怎不說話?」
成德微笑道:「哥哥說得是,我們有什麼話說?」
穆楚笑道:「你們?你們是誰?姑爸還沒提親呢,就你們我們了?你別是背著我對芙格動了什麼手腳罷?你不怕我告訴阿瑪?」
成德忙道:「我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對芙格動手腳,哥哥可千萬別到舅舅跟前錯怪我。」
穆楚一笑,對芙格道:「你方才給我看的東西,要不也給揚桑阿看看?」又對成德道:「昨日額涅帶芙格入宮,給太皇太后請安,得了一樣賞物,芙格喜歡得不得了,一早便來找我獻寶。」
成德笑道:「原來我應去試,芙格入宮逛去了,還得了寶貝,也讓我瞧瞧罷。」他見芙格回頭在案上拿來一個象牙鏤花匣子,笑道:「還沒見著裡頭的東西,光這匣子雕工已是罕見。」
芙格開了匣子,成德一看,裡頭一柄白亮照眼玉簪,頂端幾朵大花芙蓉雕刻細膩,栩栩如生,顯然是上好和闐玉。他看芙格梳著簡單的辮髮盤頭,並無頭飾,便將簪子拿了,小心翼翼替她插上髮髻,說道:「這樣漂亮簪花,不戴上豈不可惜?」
芙格不料他當著穆楚的面給她戴髮簪,登時紅臉低下頭去,穆楚便笑道:「交杯酒還沒吃,這就上頭了?揚桑阿,要說你沒對芙格動手腳,我萬難相信。」
成德忙道:「我真沒對芙格不規矩過。」
穆楚逮到話柄,笑道:「沒對芙格不規矩過,對誰不規矩過?你屋裡那四英?」
成德望了芙格一眼,支吾道:「哥哥與我說笑呢。」
穆楚笑道:「說笑也好,認真也罷,你倒是當著芙格的面說清楚,你與四英是什麼關係?」
成德不好當著芙格明白承認,吶吶道:「她⋯⋯就是在屋裡伺候。」
穆楚對芙格笑道:「芙格,你聽到了,四英在屋裡伺候著呢。你嫁過去以後,揚桑阿還能碰她不能?」
芙格嗔道:「哥哥最可惡,取笑了幾句我不回嘴,索性連四英姊姊都拉扯上。別是哥哥看中了四英姊姊,變著法子向揚桑阿哥哥要人?」
穆楚笑道:「就算是你也該謝我。四英跟了我,就不和你搶揚桑阿了。」
芙格一咬嘴唇,摘了頭上簪子便要砸穆楚,成德連忙將玉簪搶過,說道:「這東西怎經得起摔?」
芙格嗔道:「我不去騎馬了!」
她起身便走,出了淥水亭,成德顧不上和穆楚說話,也追了出去,在園中小徑將她拉住,勸道:「穆楚哥哥就這麼個性子,你何必認真?」
芙格嗔道:「你怎跟他一道出氣?」
成德不禁一笑,溫言道:「分明我是與你一道。你為了幾句調笑話著惱,真要氣出病來,難道我不心疼?況且你惱的是穆楚哥哥,怎就不跟我去騎馬了?」
芙格聽他說情話,不免臉紅,低頭半晌,突然問道:「哥哥真的跟四英姊姊⋯⋯?」
成德被問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嗆得咳嗽,好半天才止住,卻還是想不出話來搪塞,只好答道:「真的假的,成親後你自然知道。」
芙格漲紅了臉道:「你比穆楚哥哥好不到哪兒去!」
成德見她往園子另一頭跑,忙道:「又沒旁人在,有什麼關係?」他三兩步追上去攔住,兩人正在拉扯,忽見宜晴從前頭奔來,便問道:「什麼事情跑這樣急?」
宜晴氣喘吁吁,卻興奮得滿臉通紅,答道:「老爺正在書齋與舅老爺商量事情呢。」
成德詫異道:「阿瑪今日沒去乾清宮?」
宜晴道:「老爺天不亮便出門了,方才突然回來,一回來便急著找舅老爺。」
成德道:「那又怎麼著?」
宜晴道:「好像是談喜事,爺不過去偷聽兩句?」
成德斥道:「你別渾出主意,豈有我偷聽阿瑪舅舅說話的理?你還不回前頭幹點正經事去?」語罷便要帶芙格回淥水亭,芙格卻拉他袖子低聲道:「哥哥就過去聽聽阿瑪跟姑父說什麼,也不打緊。」
成德看她臉紅,心裡泛起一絲甜意,將手中玉簪又插回她頭上,低聲道:「好,既是你讓我去,我這就去,一會兒回頭來找你。你若還惱穆楚哥哥,真不想回淥水亭,到我屋裡坐也行。」
他在芙格手上輕輕一捏,滿面笑容往前頭去,來到謙牧堂所在院落,見院中無人,便悄聲走到明珠平素所坐窗邊,果然聽明珠聲音道:「我本想此事總能瞞到殿試過後,沒想到大汗親自指婚,有了明發上諭,這十幾日未必瞞得過去,且可敦懿旨讓芙格明日入宮,如今揚桑阿在家讀書,芙格一不在,他定然立刻知道。」
班進泰道:「這還打發得過去,就說芙格昨日入宮請安,討了太皇太后歡心,奉慈寧宮懿旨再進去陪伴。」
明珠嘆道:「芙格女孩兒家,嬌貴些,揚桑阿一向寵著,其實他倆性子差不多,都是死心眼,這門親事不能成,我真恐怕要出事。」
成德滿頭霧水,但「這門親事不能成」卻聽得分明,登時便直了目光,怔怔望著窗下土地,又聽明珠道:「班進泰,此事我攔不下來,你可怨我不盡力?」
班進泰道:「這是大汗的意思,額駙也沒法子,終歸是這倆孩子無緣,我豈為這個心懷怨懟?」
明珠道:「格爾芬我見過幾次,相貌風度都不差,父親是保和殿大學士,堂妹是當今可敦,也不辱沒芙格,只不清楚人品如何。」
班進泰嘆道:「恐怕及不上揚桑阿。這也是芙格的命,只盼她嫁過去了,不要鬧彆扭。」又道:「可敦既留芙格在坤寧宮住到出嫁,到明日她入宮之前,還是都別讓她知道,她要知道底裡,難保不在揚桑阿面前露出來。」
明珠道:「難為你到這時候還記掛揚桑阿。」
班進泰道:「就算當不成女婿,他還是我的外甥,他如此爭氣,一刀一槍取功名,萬分不易,我沒辦法將女兒嫁給他,好歹慮著他的前程。」
成德躲在窗外一支大柱子後頭,三魂七魄都不全了,身子似乎也不是自己的,耳中斷續聽明珠說要闔府上下隱瞞此事,便移動腳步,悄悄出了院子。他這一路步伐散亂,不成章法,眼中所見俱都失真,走了半晌抬頭,發覺進了他自己院裡,隱約聽到芙格在屋內與四英說話,兩個女孩兒笑語清脆,聽在耳裡渾似夢中,腦海浮現從小到大與芙格許多往事,卻都不成片斷,想明珠說芙格明日卯時便要入宮,此後再無相見之日,眼中胸口一熱,推門進去也不理四英,上前拉著芙格往外便走,口中道:「走,我帶你跑馬去。」
|| 未完待續 ||
成德無疑是天之驕子,出身與資質令人艷羨,但這身份也有諸多身不由己,例如此刻他所面對的難題。說是難題或許還不大貼切,因為康熙皇帝誤點鴛鴦譜,再怎麼說都是聖旨,無可違逆,成德除了接受現實別無他途。可能有人會問,既然明珠父子聖眷隆重,為何不將實情和盤托出?康熙應當是個開明皇帝,可以追回成命吧?當日太和殿外,明珠不這麼做,因為皇恩並不好領,御前欠下人情,誰知道哪一日對景又是如何?畢竟皇帝號稱天子,天子的恩惠再微小也有天大,明珠冰雪聰明,自然不敢沾惹。下圖所繪為京杭大運河北方起點,也就是芙格想去的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