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3|閱讀時間 ‧ 約 22 分鐘

花舞:02

    樂園位處離島,除了自行駕駛或搭乘的士以外,就只有地鐵能達。
    搭乘地鐵的話,無論在城市的哪一端出發,都必須中途換乘樂園專屬鐵路線。雖然多了這麼一個轉折,但遊人大多還是選乘地鐵,除了方便和價格相宜外,主因是樂園鐵路線用上特別為樂園設計的列車,被視為樂園夢幻之旅的開始。列車上盡是如樂園裡般多采的佈置,吸引遊人在短短兩分鐘的車程內把拍照的速度提升至極致。
    當然,除了遊人外,樂園員工也會搭乘地鐵。
    往樂園方向的列車班次不及其他路線頻繁,在早上的上班繁忙時間內,班次之間相隔十分鐘,加上需要轉乘樂園線,對上班族來說並非十分方便。每個早上八時和八時十分從市區開出的班次也就因此尤其擁擠,坐滿了趕著上班的員工和趕在樂園開門前到達的遊人。
    縱是室內設計部主任,花無寒的職位還沒附帶車位,她也只好與其他員工一樣選乘地鐵。雖然創作工程部的上班時間很有彈性,她還是習慣搭乘八時的班次。這一方面是因為創作工程部大樓離樂園鐵路站甚遠,需要轉乘員工巴士才能到達,需時更長;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花無寒的慣常習性,為自己留有後路,擠不進去八時的班次也能改坐下一班列車。
    這天,她如常站在四號閘前等候。
    對員工和樂園熟客來說,四號閘必然的選擇。換車時,這閘門位處月台中央,與月台對面樂園線的四號閘相對,中間沒有任何障礙物遮擋,能讓人以最短腳程登上樂園線列車;同樣地,樂園線的四號閘在樂園站亦處於中央位置,最為接近通往出站閘機的樓梯,能讓人在他人之前以最快速度離站。這對趕著上班的員工和趕著第一時間進入樂園的遊客來說,是最有利的位置。
    她喜歡當那頭十個出站的人,好能先於其他人登上員工巴士,以逃選自己偏愛的前排座位。
    今天的四號閘前除了花無寒外還站了一行八人在等候。這八個人裡有老有嫩、有男有女,都操濃重口音在大聲談話,一看便認出是那方來的遊客。未幾,同行兩個小孩突然打起架來,拉拉扯扯,其中一個嚎啕大哭。大人們便為此開始互相指罵,少不了一些手腳推撞,惹來了隔鄰閘口乘客的注意。事情很快便發展至兩個大男人扭打成一團,小孩大哭,其他成人互相謾罵,看熱鬧的圍觀者笑著掏出手機拍片。擁擠的月台上職員繼續指引乘客往月台兩端走,乘客繼續漠視指引,把月台中間部分擠個水洩不通,讓鬧劇繼續。沒有人打算介入。
    花無寒施施然地退出那人堆,奮力保持專業的形象地往月台的一端走。她沒有興趣去了解那堆人為了什麼打作一團,沒有湊熱鬧的心思,沒有介入的動力,只想盡快離開是非圈。她明白自己跟那些舉機拍攝的人其實相距不遠,要是事情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與那些圍觀者同罪;小城內早已有不少這樣的討論,人們的冷漠致使悲劇不斷上演。她心裡安慰自己說,總會有人汲取教訓,把事情搞定;像她這樣一介弱質女流,還是走遠一點比較安全妥當,對彼此都是一件好事。
    月台的末端不如中央部分擁擠,但繁忙時間內還是有點人滿為患之感。即使來到列車最後的那道閘門前,也還是見著不短的人龍。而在人龍之後,花無寒看見坐在輪椅上的楚湮。
    列車剛好到站,人們魚貫湧進車廂,花無寒卻沒見到楚湮往列車走,而是一動不動地讓身邊的人肆無忌憚地搶去位置。直到列車差不多要開出,車門正要關上,一些厚面皮的人側著身塞進車廂時,她才把輪椅推前,排到閘門前,等候下一班列車。
    以花無寒偏瘦的身型和敏捷的動作,她其實能輕鬆擠進車廂,卻不知何故沒有上車,反倒是把楚湮的一舉一動看了進去。未幾,她便走到楚湮的旁邊候著。大抵是高度問題,楚湮並沒有即時發現她,而是待列車進站,車門打開,花無寒勉強地以身軀把其他人稍稍攔下,讓她能順利登車並佔用為輪椅而設的空位,她才看見她。
    她往花無寒微笑,點頭示意。花無寒只是咀角一拉,然後流於自然地站到楚湮的旁邊。她們沒有交談,只交換了微笑數次,各自落入自己的思維裡。
    搭乘地鐵是小城裡人們的日常、從小培養的技能。擠迫的車廂裡有著好一大堆能發生的事,身體接觸少不免,惡意的碰撞和帶慾念的觸碰亦不少,女孩從小便被貫輸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思想,懂得選擇比較能免去這些的位置,也懂得利用男性朋友和男友為自己擋駕。
    剛才那一齣卻是反了過來,她以強者的身份去保護弱者,以身體把一眾強橫的陌生人攔下。看了看自己那瘦弱的雙臂,花無寒不禁偷笑起來。
    到達換車的站,對面月台有列車停泊,還沒開門,人們便一窩蜂往稍前的車廂走,甫開門便快步往對面月台衝。最尾的這個車廂竟因此而有那麼一刻落得清靜,楚湮也就能輕鬆下車。
    「剛才,真的很謝謝你,花主任。」楚湮在月台上往跟在她身後下車的花無寒微笑,道,「你先走吧!我自己就好。」
    花無寒對於楚湮能看穿自己不喜歡高調感到不可思議。想起她接電話的事,便又覺得這女子自是很會看別人眉頭眼額的。她輕笑了一聲,不置可否,但還在楚湮身邊走著,步速尚算一致。
    因著是尾卡,與對面月台之間有一巨型石柱相隔,她們需要花上一段時間繞過它才能到達,屆時定必錯過列車,需要等待它從樂園回來。雖然確實盤算過時間的問題,但畢竟花無寒沒有趕上班的必要,即使被這麼拖延了點時間,大概還不會是最遲回到大樓的人,也就難得地隨遇而安了。
    「花主任。你走快點的話還是可以趕上的。還沒聽到列車關門的提示音。」來到月台中央,看見列車的門,楚湮有點緊張地道。
    「沒關係。」花無寒搖了搖頭,「我陪你。」
    她是有點故意地把腳步再放慢了點,眼白白看著列車關上門並隨隨開走。不知何故,這樣追著列車車尾竟然讓她有點快感。
    「花主任。」楚湮有點緊張,有點怯懦地說,「你真的可以陪我?」
    「嗯。」她看了看月台上的時鐘,「反正都遲了。遲一分鐘還是遲三十分鐘也是遲,沒差。」
    「那麼,你會介意跟我一起到最前的車廂候車嗎?」
    站在四號閘的花無寒有點愣。
    說心裡完全不介意,那是騙人的。與尾卡一樣,從頭卡下車再走往出閘機是有一段腳程的,還得跟列車上一半的人擠在一起,一聽便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情。再加上從這四號閘往頭卡走的腳程,基本上是把所需時間倍增,完全不符合效益。眼下她又不是沒有經歷過剛才的腳程,怎麼還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不過,花無寒沒有多言,便跟著楚湮往頭卡走。到達最前的閘口時,列車剛好到達,兩人亦順利登上列車。
    楚湮把自己的輪椅推到輪椅使用者優先的空位時,花無寒遙看列車的另一端,這才發現短短的樂園列車裡只有這麼一個輪椅停泊的空位。遊人們爭相與車廂內的佈置拍照,旁若無人,若然楚湮沒能佔用這個位置,大抵會被那些沒注意周圍環境的人撞個四腳朝天。
    「不好意思。花主任。」楚湮輕聲說,「頭卡比較方便我上落,所以...」
    「沒事。」
    這一程車很短暫,不過是一、兩分鐘的事,卻耗上了楚湮不少時間和思維考量。這讓花無寒對剛才自己心裡的嘀咕又是一輪自嘲。
    人們打從下車一刻便衝刺,遠看像是一群非州草原上的野馬,以同一陣式往同一方向衝。推著輪椅的楚湮反倒像優雅的貴族,跟隨著自己的步速,走自己的路。
    下車的地方自然是樂園車站月台最末端,剛好是彎彎繞繞的斜道入口,恰恰是方便了輪椅使用者。不過,因著地域限制,斜道有點狹窄,斜度亦不小,一看便知道不是容易走的路,獨力把人連帶輪椅推上去可是絕對的體力活。
    花無寒反射性地往月台四周環看,便見升降機設在月台的另一端,心裡即時湧起一絲抱怨。怎麼剛才她不選擇坐尾卡呢?
    轉過頭來,便見楚湮開始往斜道走,使盡力地推那手推輪,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行。花無寒急急跑到她身後,伸出雙手想要幫忙,卻懸了在半空。
    她不懂推輪椅。雖然這看來是手板眼見的功夫,但畢竟是別人的腿,她還是猶豫了。直到楚湮來到斜道上某處平地,大概只走了三份一的路程,她才上前。不過並不是要協助。
    「你為什麼不坐升降機?」語氣盡量平穩,但還是不免滲出抱怨。楚湮愣了愣,喘了一下,才再微笑。
    「樂園裡很多一家大小的遊客,推嬰兒車的。一方面人多得等,另一方面...」她稍稍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腿,「...有時候很難跟小孩子解釋的。」
    這麼一說,花無寒頓時呆掉。她並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只一股勁兒地覺得她在逞強。
    坊間實在有太多煽情的專題報導,把傷健人士描繪得像是神人托世一般頑強,歇盡所能去證明自己與健全人士無異;聽得多,反讓人有傷健人士一般都愛逞強的錯覺。
    二人都很尷尬,無奈,站了在原地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打破僵局。
    「花主任。」楚湮深呼吸了一口,才笑著說,「謝謝你陪我。你還是先走吧!我這樣,是要花點時間的。」
    花無寒很想回以一抺微笑,然後說,不要緊,我還是陪著你吧!甚至,她想要開口問她可要她幫忙推輪椅。但她沒有。咀裡違心地說了一聲好,她便真的掉頭走下斜道,繞回樓梯那邊離去,頭也不回。
    她沒有趕時間的理由。她選擇離開,不過是因為她想逃,逃離那個讓她渾身不自在的困境。不過是短短的對話,交換了各自的想法,便足以顛覆了她整個人的思維,撼動她的價值觀,讓她的情緒很糾結、很亂,心像是有一塊石頭壓著一般沉重。
    至少,我陪著她從市區來到樂園,比其他袖手旁觀的路人要好,不是麼?
    她想,心裡卻沒有因此而好過多少。
    她不缺正義感,道德觀念在某些層面上還是挺重的,但在人性冷漠這一點上,她從沒有過一絲自省,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妥。人是群體動物,慣性跟著族群行動,也就慣性表現冷漠;抗拒人性是無謂的行徑。
    在開始正式的工作前,她先把這樣抽象的概念畫於紙,然後拋進垃圾箱裡。
    第三家酒店的各項事務都交由主任級人馬主管,是大膽的嘗試,亦是總部明確傳達的訊息。這群年輕的主任是這樂園創作工程部的第二梯隊,已屆被評定去向的時候。誰能升上經理層,便要看這回造化了!
    經理的位置,花無寒志在必得。按道理,室內設計部就只有她一個主任級人物,加上她的往績,要往上提升根本不難。但加諸這回因著新酒店備受注目,總部將從團隊中選出最具潛質的,派調總部作短期交流,事情便加入了很濃重的競爭意味。為此,花無寒投入了更大的心力,把一切都傾注於工作裡,力求把事情做到盡善盡美,創造出能把她帶到總部的代表作。
    「無寒。」晏哲來到她的桌邊,雙手按在桌上,彎下身來往她微笑,「我們到樂園裡的中菜館飲茶。你也來吧!」
    「不了。」她看了看晏哲,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沈仲喬,便微笑,「你們去吧!我還有點功夫要埋尾。」
    「那好吧!」晏哲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太辛苦。記得吃東西。」
    說罷,一行人便離開,空蕩的辦公室裡便只剩花無寒一人。
    其實,她沒有什麼需要廢寢忘餐地苦活,肚子也是餓得作響。她不過是為了逃避這類飯局而撒了個謊。
    看似普通的飯局實質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打的是她最不擅長的交際戰,在座的各人都是敵人。各人皆使盡吃奶的力來相互恭維,也多有試探,每句吐出口的話都是刀劍,架在脖子上,稍一不慎便破喉而亡。
    因著晏哲和沈仲喬,戰事總會變得更為激烈。
    兩人都是主任級人馬,與花無寒一樣,正全情投入於第三家酒店的相關工作,也就同樣是那個位置的競爭者。
    晏哲是工程師,負責酒店內外一切相關工程,主管從設計到外判等各項細節,是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他是出了名貼心、溫柔的男人,而且長相俊俏,很會說話,深得各方男女的喜愛,亦顛覆了一般人對工程師的印象。他與創作工程部的各個高層,甚至遠在總部的掌舵團隊皆有交情,好些私交甚篤,是個不得不防,防了也未必有用的人。理所當然地,他是那個位置的頂頭大熱人選;要跟他在這位置上競爭,恐是花上性命也未必可得。
    沈仲喬則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建築師,負責整座酒店的興建。雖說他同樣是主任級人物,但他在加入樂園前已是著名建築師樓的經理級人物,等著晉升副總監。簡單來說,他是放下了身姿加入樂園,有的料子早已遠超他的職能所需。若他有心競爭,大概晏哲再能交際也不可能有任何勝算。
    但他比花無寒更為孤僻,說是不擅交際倒不如說是不屑交際。他的臉上從不見任何表情,如白紙一張,令人摸不透他的情緒。對別人的任何提問,他都惜字如金般回應以幾個字,甚至是一聲悶哼,讓人無從把話題延續下去。對工作以外的任何事,包括芝麻綠豆的閒事,他都不會透露丁點。對部門裡的所有人來說,他是個怪客,有點生人勿近。
    因此,花無寒對他竟然參與飯局感到有點訝異。不過,她也沒有多想,反正怎也不會想得通,自己要做的也多得沒有預留給她想這些事的時間和空間。
    啃了幾塊餅乾,她又投進工作裡,在圖紙上畫了又畫。這天的靈感湧泉有點淤塞,往往有點想頭便繪於紙,然後又棄之,把圖紙揉成一團扔掉。待垃圾箱被填滿,外邊傳來煙花聲,她才發現日夜已換,自己又忘了吃飯。這是遊人離開樂園的高鋒期,她便只能嘆一聲,選擇再多待一會兒;可這一會兒對慣性迷失於圖紙裡的花無寒來說,往往便又是幾個小時。
    離開的時候,她的腦袋很重,想什麼都不甚靈活,以至於她來到地鐵站才發現尾班車老早就離開了。於是她便移步到地鐵站後面的的士站。
    的士站內沒有一輛的士,卻有一個不算熟悉但也不能忘懷的身影。
    她在的士站頭,仰首看著天空中的明月。寒風突然一吹,把她那長髮不經意地吹起,凌亂中帶著一絲清脫的美。她的身體抖了抖,伸出雙手把大衣的領口稍攏,便垂頭看著路邊的什麼。
    花無寒有點心神恍惚,凝看著楚湮的側臉,被攝掉魂魄般失了神。美女她見過不少,但如楚湮那般彷若仙子般脫俗的她卻一直未有遇見。
    其時,一輛放有『往接乘客』牌子的的士駛進站來,在楚湮的跟前停下。司機搖下車窗,與她說了幾句,便搖了搖頭,揮手示意拒絕,並關上車窗,往前駛了大概一公呎。
    小城內,的士司機挑客人和收取昂貴附加費的問題眾所周知,怎麼打擊還是有增無減的存在,大眾早已見怪不怪。莫說楚湮是傷健人士,上落比較花力氣,普通人若是車程太遠、太近、離開了司機的熟知範圍,通通都不被待見。實在,要遇上不挑客的司機談何容易。
    花無寒板起臉,走到那輛的士旁;楚湮這才發現她的身影。她彎下身去,與搖下車窗的司機說了自己的目的地,便被笑得有點壞的司機邀請上車。花無寒冷笑,在他發動引擎後與他說,她要帶同楚湮一起。司機立即變臉,耍手擰頭。花無寒給了他一抹冷得很的笑,站直了身體,打開後座車門,然後使盡全力把它關上。司機轉過身來破口大罵,她便給他舉了中指,才施施然轉身往楚湮的方向走。
    楚湮很是呆滯地仰首看著花無寒。她的面色蒼白,皮膚繃緊,明顯地因著寒風而被涷得臉都僵掉。那刻,花無寒很想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蛋,好把手裡的溫暖傳給她。但她只是把雙手插進口袋裡,給她來了一個無法解讀的笑容。
    「我就看他要坐多久的冷板櫈!」花無寒說得有點囂張,笑得有點狡黠。輕咳一聲,道,「你住哪裡?」
    當楚湮回答,花無寒發現她們竟住在同一區域,心裡的怒忿又再湧上來,氣得有點氣促,旋了腳跟便要再跟那司機理論,卻被楚湮伸手拉著。
    「沒關係的,花主任。」她向扭過頭來一臉不明所以的花無寒說,「說不定下一輛的士會願意接載我。」
    楚湮的笑容有著這麼一種魔力,讓花無寒的滿腔怒火一下子便被澆熄。然後,她從楚湮的話裡明白到她打算這麼乾等下去,頓覺無奈至極。
    她掏出手機,在電召的士APP上找車,備註有輪椅上落。或許正因如此,這回她等候的士的時間明顯長了,但至少比繼續在站頭空等下去要好。
    車子來了後,司機並沒有下車幫忙,只是打開了車尾箱,一時間花無寒有點手足無措。
    「又要麻煩你一下了,花主任。」
    說罷,楚湮自行打開了車門,把輪椅推到門邊,抓緊門框上的扶手,使力把身體拉起再往內一挪,便坐到了座位上。把雙腿拎進車廂,她把輪椅稍稍拉近,一氣呵成地把輪椅摺起。
    「麻煩花主任可以替我把輪椅放到行李箱嗎?」
    花無寒被楚湮這一系列乾淨俐落的動作弄得有點恍神。她猜測楚湮大概已習慣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上下車;要是沒有人同行,司機又拒絕幫忙,她大概會把輪椅也拎進車廂。
    花無寒微笑,把輪椅拉到車尾箱,捧起置進去,才發現這輪椅不輕,造工也不見得很好。
    待她放好了輪椅,楚湮已自行關好車門,她便在另一邊上了車。
    「怎麼這麼晚才下班?」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後,花無寒才覺得有必要打開話題,否則自己必然會睡去。她並不喜歡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睡去。「最近很多招聘活動?」
    「也不是。」楚湮扭過來向她微笑,臉上帶有一絲羞澀。看著這張笑臉,花無寒很想跟她說,請你別再對我笑了;我可不想被你的笑容掰彎。「只是我自己的經驗不夠,辦公時間都用在面試和處理文件那些工作上,只能在下班後將勤補拙,下點苦功。」
    「你之前不是做這行的?」
    楚湮搖了搖頭,淺笑,然後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膝蓋。
    雖然不甚明顯,但花無寒還是能感覺到這話題正往不太好的方向走,便不欲再繼續下去。她很怕閒聊,因為無論她抱的是怎樣的心態,話題總會被帶到敏感的地方去,完全失卻閒聊的意義。久而久之,她從一次又一次的錯誤裡學會偵測話題的走向,稍有一絲不妥便能把話題止住。
    她看出窗外,看見的還是冷冷的公路和漆黑一片的天空。明明沒有開窗,冷氣也收得很細,她卻覺得冷,很冷,特別冷。
    如果自己沒有出現,楚湮究竟得在寒風中等待多久,才等來一輛願意接她的車?
    她掏出手機,打開剛才使用的那個APP,遞到楚湮的面前。楚湮有點愕然,扭看著她。
    「你也下載這個APP吧!在發出前註明輪椅上落,那麼就不怕被拒載,能找到願意接載你的車,不用在外邊無止境地等。登記手機號碼就行,不用什麼信用卡資料的。」
    「謝謝。」
    楚湮看了看手機屏幕,把名字記住,點了點頭,卻再沒有其他動作。花無寒以為她至少會掏出手機來看看,卻沒有等到這個動作,自然有點愕然。
    「你不信?不喜歡?」
    「不是不是。」楚湮有點尷尬,這才急急在小手袋裡翻出手機。沒想到,她翻出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諾基亞蝴蝶機。「我這手機用不上。」
    「哇!」花無寒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幾乎搶的把手機拿了過去,捧在手裡摸著。「這古董竟然還能用!沒看出來你竟然會用這種老手機!」
    「這手機的音質很好、很清晰。」楚湮已不是首次被這麼說過,也就難得從容。「我也買過一台智能手機,不太喜歡它的音質,而且功能再多我也不怎麼在用,也就一直用這台了!」
    楚湮這麼一說,倒讓花無寒想起當初轉用智能手機時也有相同的想法,只不過自己沒有敵過羊群心理,不甘走回路罷了!她亦曾擁有這台蝴蝶機,同樣鍾愛不已,尤其喜歡它的藍光畫面。
    「現在的人都不太打電話了!那些年輕的,情願發來語音短訊,也不願直接打電話。」
    花無寒嘆了一聲,才把手機交回。楚湮聽著才不過三十歲的她以這種口吻說話,便忍不住偷笑。
    「不過呀,現在很多事情還是有一台智能手機比較方便。例如找的士就是了!」
    「可能是我老古板吧!」楚湮扭頭往她微笑,道,「看來的確要與時並進了!要不然年輕的還以為我是穿越過來的古人哩!」
    楚湮偷笑。
    花無寒往她看去,竟然真的看出了她身上的古風,出塵脫俗,滿滿是仙氣。她或許沒有這樣的自覺,她確實與他人很不一樣,不過是向好的方面不一樣。
    說著,車子便開進了她們居住的區域。因著是舊區,道路規劃並不全面,導致好些地方非得繞整個區一圈才能到達。亦因此,她們的車子在花無寒所住屋苑門前經過,才駛進楚湮居住的那條小街。
    那是通往山腳的小路,但並沒有通往山上的路,是一條堀頭路。路的盡頭是幾座舊式洋樓,洋樓下是車房,因此停泊了不少車輛。
    車子停在某座洋樓門前,楚湮向司機道謝,便推開了門。花無寒聽見行李箱打開的聲音,這才反應過來,急急開門下車,把輪椅拿了下來。她嘗試打開輪椅卻沒有成功;想要再嘗試,卻聽見楚湮溫柔的聲音。
    「花主任。我自己來就好。」
    無奈地,她便放棄,把輪椅帶到楚湮身邊,看著她利落地把輪椅打開。然後,當楚湮抓著扶手,準備把自己挪到輪椅上時,花無寒向她伸出雙手。
    「我能怎樣幫你?」
    楚湮一時間無言以對,仰首看著花無寒的臉,數秒後才回過神來,微笑,搖了搖頭。她抓著扶手,自行把身體往輪椅上挪。
    整個過程中,花無寒只能替她扶著輪椅,生怕她會在過程中受傷。直到看著楚湮把安全杆拉開,她才發現自己的愚眛。
    楚湮從小手袋裡掏出錢包,拿出一張鈔票,送到司機手裡。
    「師傅。請先收下一半車資。」
    花無寒這才後知後覺地知道楚湮在做什麼,想要阻止卻已太遲。她本來就要打車,可以向公司報銷,根本不需要楚湮來分賬。她心裡清楚,樂園內可以報銷的士費的人不多;楚湮肯定不是其中一個。
    「花主任。你快上車吧!」她笑著,把輪椅往門口推了幾步,便又回頭往花無寒看過來。「夜了!快回去休息吧!不要讓師傅等。」
    說罷,楚湮便推著輪椅往樓裡走。
    花無寒嘆了一口氣,才上了車,司機便把車子往前駛,把車子倒回來,緩慢地離開那個區域。
    就在車子經過那座舊樓的門前時,花無寒不經意往外看,便見著大樓門前的數級樓梯和候在其跟前的楚湮。
    她有這個衝動立即讓司機停車,車子卻已開到了小街與大道的交匯處,拐彎離開。
    她又不是第一天在這裡住了,想必早找到解決辦法。放心。放心吧!
    可惜,這個想法說服到理智,卻安撫不了花無寒的內心,無法阻止內疚感堵滿胸腔。
    那夜,花無寒累透了,卻竟然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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