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9|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曼殊上人燕子龕遺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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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多異僧,若八指頭陀寄禪、烏目山僧黃宗仰、曼殊上人蘇玄瑛等皆奇人也。皆能詩或能畫,而革新志業又不自限於方外,振奇之行,每動觀聽。如寄禪夢蘭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終,義山詩所謂「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者,非奇人耶?黃宗仰建愛儷園、修頻伽藏、涉蘇報之案、為討猿(避袁世凱)之篇,革命人傑,風標足仰。至於蘇曼殊,亦革命、亦與花為因緣,流水生涯,情禪俱懺,世尤珍賞之,遺集翻刻不已,迄今弗衰。
雖然,傳述者多,真知則寡。才人心境,勾劃固已甚難;身後之事,南社諸子介入較深,亦足以晦之。
例如:宣統元年,南社始立,曼殊時在爪哇。民國二年返國,應聘於《太平洋報》,乃漸預於社事;民國七年則病逝矣。其詩文事功,如與陳獨秀倡拒俄義勇軍;與章士釗創《國民日日報》;與劉師培執教於蕪湖;與劉三、伍仲文在南京共事,且任教於楊文會祗洹精舍;與魯迅辦《新生》文學雜誌;與日人幸德秋水組亞洲合親會等,俱成於未參南社前。與章太炎、劉師培、黃晦聞、汪精衛等皆交厚,故其喪事實由汪氏料理之。劉師培,則曼殊在蕪湖時即住彼處。兩君皆年少才華相震耀,亦皆三十五歲死。雖一以哀情詩文顯,一以經學,而其實絕相類。生命氣質之契,非他人所能知也。凡此皆非南社視野所得概括。
柳亞子與曼殊交膩於其晚歲,為刊遺詩並作傳記,惓惓風義,足以勵俗,然非真知曼殊者。南社中人,若鄭逸梅云該社有四和尚:半路出家者李叔同、酒肉和尚鐵禪、半僧半俗烏目山僧、出家還俗者革命和尚蘇曼殊。謔言諧戲,以他人生平為私社掌故耳,何足道哉?李叔同出家,在曼殊逝後,本不宜相提並論。且凡披剃,皆由俗家轉來,玄奘慧能,誰非半道出家?烏目山僧亦革命家,何以獨稱曼殊為革命僧?至於酒肉,曼殊既出入僧俗,則何必獨嗤鐵禪?況烏目山僧領袖叢林而謂其半僧半俗,吾亦不知其可。蓋聲氣相從之交,難求針芥相投之雅,變徵之音、逆俗之操,當求諸牝牡驪黃之外也。
曼殊之類,實天地之畸人。畸於人,故為僧。僧出世,彼卻入世。入世又不肯隨順世俗,奮然革命以矯世。矯世宜勵戒行,而忽僧忽俗,爛漫花叢。其浪子浮薄耶,乃又深情無限,雖九死而勿悔。既用情如是之深矣,竟又懺情還淚,不能踐其情。欲革命以救國耶,又遂去國,遊於印度爪哇歐羅巴。曰欲為法顯第二,而未求何法、未得何經。曰嘗譯述,亦非佛言,乃雪萊拜倫之屬。言行相類,矛盾偕形,固無往而不畸也。
唯是無往而不畸,故不求合、不能合。欲去而合天,天亦不賫,故遂如赤子獨行於曠野而已。人自不能與之合,以是浮滓盡去、葛藤不生,無遇偶、無掛搭,遂僅孑然存一真我而已也。
已而情事俱杳,唯有詩在。則西子毛嬙,洗卻鉛華,與世人相見焉。素心可喜,流眄若聞其聲,醉人者,豈在體式技巧耶?晚清民初,詩壇健者以千萬計,而皆愛之重之者,蓋亦在斯。自古以還,詩僧無此格,才子亦無此一類。才不甚大、學不甚富、氣不甚足、辭匯技法不甚備,而宛轉關情,若觸人人之隱衷。天渺鴻孤,花際香融,上人於是乎可以不朽矣!
己亥荷月廬陵龔鵬程敬寫於燕京稻香湖畔。此曼殊上人詩集最全本也,版本狀況已詳內文,故不贅及云。
龔鵬程先生手書序及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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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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