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先生日記摘抄

最近大家都在談日記。其實日記甚是複雜。

文人所記，意在蒐奇破悶，不避瑣屑；儒者則要日誌功過，三省吾身。這是我國日記之兩途，前者乃筆記隨札之屬，後者亦與西方記錄時事、自抒心曲之所謂日記，迥然異趨。

我日常弄筆，間有小札，不町不畦，有時也號稱是日記。用毛筆寫在散紙上，聊以養靜而已。

其中雜亂無章、靡所不有，實在難以歸類。亦偶有論書法者，今摘錄數則，以示筆記日錄也可以有論學之功能。

書法一道，今曰美術，審美事也，古人則或不然。

程明道謂「某書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朱熹有銘文曰：「握管濡毫，伸紙行墨，一在其中，點點畫畫，放意則荒、取妍則惑，必有事焉，神明厥德」，亦同其旨。見宋《名臣言行録外集》。斯蓋以為作字求妍取媚，不免於玩物喪志也。與論人重德相似，古人譚藝有此一派。

然亦有唯求實用，不暇妍美者。如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一云：「凡應制詩文、牋奏章疏等。書只求文詞之妙，不求書法之精。只要勻稱端正而已，與書家絕然相反。」斯區分藝術字與實用字之別，亦非無理據。清代以來，頗有書家函札皆作大小篆章草狂草者。誰能識之？嘗見康南海與友人書札文翰，皆平正不似碑碣體榜書楹聯等，私以為較為得體也。

然此實用之說亦有充極盡致者。如汪由敦《松泉集卷十八》自跋試筆卷後曰：「書為六藝之一，以適用為貴。奏摺第一，碑帖次之，聯額又次之，掛幅手捲扇頭皆玩具。世人以其易擅名，故特好之，實無足留意，昔人謂高文大冊何嘗用此。」又曰：「古人作書，各自為體。碑帖以嚴重為宜、簡牘已疎散取態，若奏札自當和平勻整，以致工桱。善書者但見墨刻流傳，多屬往還書問，遂謂古人書以蕭疏簡遠為極則。」又曰：「士子以書法應世，惟進御最重，此外記姓名耳。即令追蹤羲獻，不過酬應取名譽，於實用無補。」

汪氏在乾隆時，歷任三部尚書，故其言如此，有山谷所稱「文章功用不經世，何異蛛網綴珠窠」之慨。由其功用言之，故以妍美為不急之務。

然一時實用文書，又豈能無審美問題耶？金安清《水雷春囈》卷下嘗載：「館閣書逐時而變，皆窺上意所在。國初聖祖善董書，一時文臣皆從之。其最著者為查聲山、姜西溟。雍正乾隆，皆以顔字為根抵，而趙米間之，俗語所謂墨、圓、光、方是也。然福澤氣息，無不雄厚，嘉慶一變而為歐，則成親王始之。道光再變為柳，如祁壽陽其稱首也。咸豐以後，則不歐不柳不顔。近日多學北魏，取徑愈高，成家愈難，易流於險怪，千篇一律矣。」斯語可見實用文書亦自緣時會而成體段，非遂能脫離美術。其美或由帝王好惡，或由風氣。如清之前期由乎帝王，中期由於士夫貴冑，晚期則魏碑古字，風氣起於下而不倡於上也。所謂書家字，實即由此中脫穎而出。如文中所舉姜西溟諸公是矣。非別此尚有所謂書法界，另出一類實用字或另出一種所謂美術藝字也。有之，則古之書手耳。

漢魏南北朝書手所書，今敦煌卷子中常見，古不以為書法也。段成式《酉陽雜俎》將官楷手書歸入「詭習類」中，可見一斑。沈括《夢溪筆談》云：「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評論尤酷。南唐賈氏《譚錄》，亦鄙中土士人不工札翰，多為院體云：「院體者，貞元中翰林學士吳通微嘗工行草，然體近吏。故院中胥徒尤所倣，其書大行於世，故遺法迄今不泯，然其鄙，則又甚矣。」斯語與沈括同旨。

今人去古已遠，法度淪亡。古之俗者，與今相較，已極雅飭，故敦煌經卷雖出書手，皆可寶愛，足俻美觀。斯則與歐公之感慨相似也。

歐陽修《唐安公美政頌跋尾》曰：「余之所錄，如於頔高駢，下至楷書手陳遊瓘等書皆有。蓋唐之武夫悍將暨楷書手輩，字皆可愛。今文儒之盛，其書屈指可數者，無三四人。非皆不能，蓋忽不為耳。」今人不學無文，又遠甚於歐公時，當時實用文書，今皆為藝術珍翫矣。（2018年十一月二日）

論道教者，皆艶稱李唐而於隋少所關注，言及隋朝，則謂隋文帝崇佛。以辛德源《至真觀記》考之，殊不然也。

此碑《道家金石略》失收，作於開皇十二年，云隋文帝第四子蜀王秀在蜀禀文帝之意興道事，曰：「梁世崇文尚侈，其失也淫；周氏徇武任質，其弊也魯。暨乎上帝，德載甄王，猷載宣率。況復曹參出相，重師黃老之術；申公誨道，更惇周孔之訓。正之以福，彪之以文，市獄靜而弗擾，詞義粲而彌蔚。苞姬旦之多藝，兼季路之能官。」當時文帝父子以道治國之概況，粲焉可觀。

文中又論道曰：「方知太極之理，元始之宗，法於自然，是焉名太」。斯早期太極說也，在周濂溪宣闡之前，彌足珍貴。

至於為開皇年號釋義，牽聯於道教，尤為玅筆，曰：「文帝披九光之寶蘊，受三洞之真文。道踪繼東戶之辰，託夢等華胥之夕。固以龍漢，協期開皇，闡其嘉運，豈止神明分福，勾芒錫其永年而已？」

乾道元年郭郊《玉虛觀賜書記》為少數論道教與書法關係之碑。乃四川平武縣牛心山所立，觀有壁畫甚工，而郭碑僅論其書，蓋道家重書在畫上也。文曰：「紹興二十五年，高宗以所臨晉唐人書帖及《黃庭經》凡十軸，遍賜方國州各兩函，一藏泮宮、一藏名山。」殆郭氏因此緣會，而宣稱宋代以前，君王雖重書法，而書未必工；「唯我聖朝，太上皇帝，既一海內，專尚文治。飛白玉堂以寵詞臣，大書蕭寺以鎮京邑，襲藏名山、頒賜郡國者，不可概舉。聖書之玅，漢晉以來，所未有也。真宗仁宗，克紹前烈，書法有傳，天下稱頌。逮我太上皇帝，凜有祖風。萬幾之暇，絕無他好，專以翰墨為娛，夫書，心畫也。心正則筆正，聖人以正心誠意之學鼓動天下，則薄海內外，孰敢不一於正？」文主頌諛，不免溢美，然宋室帝王競騖書法之傳統可見矣。

夫宋朝固以道教為國教，然據此文，則並不推源於黃庭、雲篆、真文、金書，而勾聯於柳公權「心正筆正」之說及《大學》之誠意正心。此合儒道乎？道家傳統轉入儒家門庭，如道醫於宋代轉為儒醫乎？可深思也。

川中石刻，向為治書法史者所漠視，故略及之。（2019年十月廿四日）

前嘗述東坡山谷主持道觀事，東坡提舉成都玉局觀也。而陸游亦主之，淳熙九年作《成都犀浦國寧觀古楠記》即自署主管成都府玉局觀山陰陸某。此玉局觀蓋特與文士有緣也。

東坡之前則有文同與可。彼嘗作《成都府玉局觀新建五符幢記》，尤為重要。餘每言道家最重書法，謂宇宙原本於五方靈文，真文天生，化演萬物，故一切非文不生、非文不成等等。所謂五符經幢，即刻此者也。

傳說始於張道陵，至開元重刻，宋治平四年趙抃再刻，部吏文同作記。文同家族與東坡家族，故皆道教世家也。幢記曰：「《太上洞真靈寶五老赤書》云：按元始高真，肇探於太樸之先，凝神火庭，尋詳曲折，煥譯玅勢，為天奧寶，告瑞發應，秀映靈都。神杖封固，長依跬息。大道君、玉帝諸真懇請恭受。反覆難遴，傾倒切至，始賜矜諭，敕詣紫薇。居齋九旬，後肯付畀。然猶戒禁，勿得布下，是天所貴重若此。不記從何刼運，漏墜人世。有聖研極，鐫胎剖魄。識其倪緒，取安諸隅，廣宇泰宁。」

厥後論書之可述者，有郭郊《玉虛觀賜書記》。記紹興二十年，高宗以一所臨晉唐人名帖及黃庭經等賜於觀中事。

曰：「字書之作，肇自倉頡，周有保氏，掌教六書。宣後中興，史籀始篆。暴秦變古，程邈始隷。漢試六體，蕭何著之。晉尚四體，衛嘗論之。蝌蚪之書，出於孔壁。竹簡之篆，得於魏塚。言楷則自次仲，言草則自崔杜，以至蔡邕之飛白、毛弘之八分、鍾胡之行書、衛索之二妙。考其至當，或有可疵。獨逸少之書，盡善盡美，高掩前古，絕出流俗。自玆以降，虞楮薛魏，歐陽顔柳，皆祖江左遺風，以取名當世。唐太宗嘗以飛白賜馬同，而有股肱之美，高宗亦賜戴至德，而有舟楫之喻。恩則隆矣，而書未必工。（以下頌揚高宗書法語略）夫書，心畫也。心正則筆正，聖人以正心誠意之學鼓動天下，則薄海內外，孰敢不一於正。」由歷代書體之變，敘及高宗書法，足以為南宋時人書法史觀之例證。

嗣後則有託名北宋王焞撰王拱辰書之《會慶建福宮飛輪道藏記》，此與文同幢記相似，似亦宣傳真文信仰者。謂世俗經典皆出於楮笥筆墨、藏於土木斧削，獨道家書藏非楮墨筆笥所能為。乃太虛之氣所生成，故無毀無壞，不生不滅，先天后天，湛然自若。文長數千言也。

青城山會慶建福宮舊名丈人觀。范成大於孝宗淳熙元年至四年知成都，奏請改名為建福宮，不知又在何年。然北宋王拱辰必不及見也。故知此係託名，而文則甚可參觀。范在成都又曾重修江瀆廟，陸游作記。此皆文人點染道教勝蹟者，不可忽諸。

外此，則教中人亦自有說。如梓潼紫府飛霞洞，宋開禧三年，文昌帝君有乩筆降書云：「其名義本於班固《西都賦》，據坤靈之正位，放太紫之圓方；與王勃《滕王閣序》：彩徹雲衢，霞鶩齊飛。」而宏治十四年，四川提學王勅跋竟稱：「神君親書《紫府飛霞洞記》，落筆精妙，王羲之《十七帖》，飄逸近之而端勁不及；命詞簡遠，李令伯《陳情表》，深醇近之而雄蔚不及。」道家辭翰，鉤合文學與書法，此為極則矣。（2019年四月八日）

宋代金石學既興，古文字之研析，遂同時沾溉文字學與書法。如杜從古撰集《篆古文韻海》五卷，係以郭忠恕《汗簡》及夏竦《古文四聲韻》二書缺佚不備而作，自序稱「比《集韻》則不足，較《韻略》則有餘」，視竦所集，則增數十倍也。斯為小學類書無疑，然《書史會要》云宣和中從古與米友仁、徐競同為書學博士，高宗稱先帝喜書，設學養士，獨得杜唐稽一人。唐稽即是從古字也。據此可知杜原工書，其所以集篆及古文者，豈僅為小學音韻計耶？

元吾衍《續古篆韻》六卷，蓋與此同。同以石鼓文、詛楚文、比干盤、泰山嶧山等刻依韻分類，末卷辨疑，則專為鄭樵、薛尚功兩家《石鼓音義》而作。

又元曹本《續復古編》四卷亦然，彼少好古篆，年十七八，輒喜作石鼓嶧山篆，師籀斯而主說文，故下筆深穩圓勁，作此書則補宋張有《復古編》者。原書分聯綿、形聲相類、聲相類、形相類、筆跡小異、上正下偽六類，其為小學專著，無待考辨。然書家篤志古篆而編此，命意不言可喻。舊日古篆淪亡，筆法靡所考詮，書家且不通《說文》，宋元遂有此輯古鏡今之作。

若宋洪邁，取兩漢以來碑銘、遺經殘石、鐙鉦盆鏡，參稽經傳而纂《隸釋》《隸續》《隷圖》《隷韻》《隷纂》者，嗜好古篆之家亦頗有之。張有撰《復古編》，曹本續之，即其一例。外此則元尚有楊銁《增廣鐘鼎篆韻》七卷，補宋王楚原著及薛尚功廣之之作。應杜《應子篆法偏旁點畫辨》一卷，《辨釋篆法辨》一卷等，皆不當僅以小學家言觀之。（2019年六月五日）

元代字學之可注意者，篆籀復興也。如吾衍有《周秦石刻釋音》即集石鼓文、詛楚文、比干盤及泰山繹山刻石等等而成。雖抄纂宋人舊本為之，然有超出宋人處。末卷辨疑，頗駁鄭樵、薛尚功是也。

曹本則有《續復古帖四卷》，亦補宋張有《復古編》者。曹本少好石鼓嶧山篆，又師籀斯故爾。楊銁又有《增廣鐘鼎》篆韻七卷。宋王始《鐘鼎篆韻》，薛尚功已廣之，玆則增廣矣，備錄當時所見三代迄秦諸篆籀及古文奇字。應杜別有《應子篆法偏旁點畫辯》一卷、《辨釋篆法辨》一卷。此雖皆字學，然既為宋人金石學之繼聲（宋人字學與金石學尚未合流），能與文字學結合，補《說文》之未備，又能作用於書法篆刻，故特堪旌表之。宋如蘇黃米蔡，皆不善篆籀，僅偶作或不作，元則趙孟頫等始四體竝擅，而篆刻之藝亦興也。（2018年十月四日）

何義門本極推重朱竹垞，《寄弟書》嘗云：「言及此老，真如公孫毘邪之泣李將軍。」其後乃曰：「朱所輯《明詩綜》，去取幾於無目。高季迪名價卻要松江幾社諸妄語論定，即此已笑破人口。詩話並有將《列朝詩集小傳》中語增損改易據為己有，甚矣其寡識而多事也。二十年來所敬愛之人，一見此書，不覺興盡。封面再得渠親寫八分書，便是二絕矣。」見其家書，摘錄如此。

失望者尚有傅青主。《與友人書》曰：「傅青主臨大令千字一卷、又楷書杜詩一冊頁。王帖極熟，乃是其皮。功夫雖多，犯馮先生楷字之病，不及慈溪先生遠甚。楷書專使退筆，求古而適得風沙氣。詩下必記數語，發語鄙穢，爛詆宋賢，則又蟾蜍擲糞也。二十年轟雷貫耳，一見興盡。」評兩君，失望相同，評語亦同。

平情而論，青主之詩與字，皆入魔道，不能雅正。唯其人則畸而可愛者，其得名之故或在此。

如當時太原有名妓秀雲，為輕薄子所紿，抑鬱而死青主憐之，張鼓樂，召僧尼葬之。俠情固可喜也。

詩中張皇造作者雖多，近古樂府小兒女語者則可愛，亦由乎此。如《子夜》云：「鳳嘴紅燈照錦屏，夜深軟語勸歡聽。憐歡恩愛因儂重，儂勸儂歡頌佛經」；又，「不肯編排打扮儂，鏡傍諜駕躛春風。道儂無復當憐處，恭喜儂歡天眼通」；《亭亭怨》云：「怨殺風魔道士誒，無情無禮脫歡鞋。共聞歡笑道歡喜，儂察聲音是惱來」；《臨街樓上》云：「臨街樓上材官家，抹額玄綃紫髻丫。白馬少年樓下過，関窗滴歷弄琵琶」等，揣摩少女心思，皆宛轉關情。黃冠道人而能體會有情眾生，蓋有如其《青羊庵詩》所謂「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云云也。

前云傅青主書法入魔，另一例則王鐸也。

二君近年均爆紅，追慕者多。甚且有啟功先生「後王勝前王，五百年來無此君」之說。亂世浮囂，故有此瞽說也。清初人論王鐸，頗不爾爾。

王弘《砥齋集》云：「王宗伯於書道，天分既優，用工又博。合者直可抗跡顔柳，晚年為人略無行簡，書亦漸入惡趣。三百年來書，當以東吳生為最優（指祝枝山）愈看愈佳，宗伯則久而生厭，倘不謂然，請為布毯三日」，足稱公論。餘可詳餘論清朝人書論一文。

蓋與青主狂躁抖扭藉口於草者相似，殊不知即便張顛狂素，其顛狂處，尚多遭厲詬，況其下者耶！如高閒等，黃山谷至以為僅能張諸酒肆，則學傅青主、王覺斯者，當置於何地？今之浮慕浪舉，抑何為哉？（2019年四月一日）

燈下重讀《海藏樓詩》。心境既異於曩昔，當年為之沉吟低徊者，今或茫然無所觸會。不知系甚矣吾衰，抑或事以年增。或者時世異撰，感受亦殊耶？意頗怏怏，遂抄撮其論書者若干條如後。

《作書久不進，憤然賦此》曰：作書無難易，要自習之久。苟懷世人譽，俗筆終在手。古今祇此字，點畫別誰某。必隨人作計，毋怪落渠後。但當一掃盡，逸興寄指肘。行間馳真氣，莫复摶土偶。時賢爭南北，擾擾吾不取。狂奴薄有態，或者近猨叟。達哉臨川言，妄鑿妍與醜。（末句用荊公典硬押，實未高明。）

《徐進齋觀察屬題李北海古詩十九首墨跡》曰：干將莫邪難爭鋒，自言此書與盧鴻。由來文選是家學，父子授受善與邕。願為鳴鶴殊鴻鵠，誰見香象追飛龍。世間石刻已稀有，朱欄麻紙垂奇踪。吾聞堯章論書法，以行為真非專工。孟堅復引狂為戒，欹斜流弊妨童蒙。諦觀字裡極駿逸，超凡絕跡原難踪。道州猨叟主端直，獨至江夏終推崇。平生頗疑古欺我。顔柳以外皆瞍蒙。重姿重骨任交詬，千金寶秘歸徐公。（結亦促迫，今此墨跡不見矣。）

《端午橋中丞屬題秦權拓本》曰：四鈞為石雲極數，先後二詔皆刻辭。辭意精嚴書亦稱，典重氣欲無鼎彜。云云。

《丁叔雅示猨叟書冊》曰：猨叟吾酷愛，謂可追楊風。玩其使筆處，如開兩石弓。篆書到陽冰。分書邁蔡鍾。真行已不低，米董一掃空。主張在北碑，擺脫餘顔公。常熟誇意態，雅步頗雍容。視何究莫逮，飛走技不同。

又曰：目中有蝯叟，他書不能觀。久久漸自厭，愈觀還不安。坡公誚嵬騀，苦驕實至言。魯直晚言書，欹倒寧不完。稍會二子意，轉愁筆墨痕。叟固不吾欺，世外自有天。（前云欲入，此言欲出）

《狄楚青屬題明人墨痕三種》曰：景泰能守國，太上竟得還。于謙不世功，戮之豈無赧。小人競功名，朝事幾覆反。懷才卒難全，翰墨空掛眼（于謙）。南仲阻李綱，潛善害宗澤。偉哉楊廷麟，一疏禠姦魄。像升實文士，事急能死敵。草書慕逸少，所得亦勁特（盧象昇）。明亡得何瞿，善士云有報。崎嶇守桂林，事去卒無效。待死且賦詩，從容良弗撓。卷末不書名，默然尤可悼（瞿式耜。三詩論書皆就忠藎言）

《題陶齋所藏瘞鶴銘水拓本》：群鶴翩翩各衝舉，目送靈真將出世。世人塵滓滿毫端，正坐屍居帶餘氣。紛紛聚訟閙如沸，逸少華陽俱可置，君謨老眼有微言，指出隋賢參楷隸。隷楷相參轉出奇，誰將此意試求之？學書聊取記名姓，平正欹斜任自為。焦巖蒼蒼隱雲水，上皇樵人呼不起。留待丹徒陳善餘，辯証橫山殊可喜，（結亦不佳）

《弢庵屬題董玄宰書跡卷子》：書家變法法益奇，近代惟有楊少師。鴻堂著錄信具眼，晉唐格轍如兒戯。魯公清真未險絕，獨取米老吾猶疑。又聞香光晚年語，甘從公權背獻羲。始知避滑必就澀，自諷所短諸城繼，作欲變董持比登。善防澆漓堅實板鞭誰辨此？筆前未免慚疲羸。區區分別皆妄鑿，強向故紙評妍媸。弢龕多藝書尤擅，我亦學步聊追隨。何當擲筆睨天際，胸無古人任自為。（結仍不妥，意未通達。）

《長尾雨山屬題倪鴻寶手稿》曰：造意如垂雲，隱隱吐雷電。使筆如縱兵，颯颯劇刀劍。爛然驟圈點，率爾恣塗竄。妙處堪熟思，精極耐細看。斯人誠過人，表裡俱可見。籌餉卒無功，海運纔得半。渠寧亡國臣，暴屍餘恨嘆。由來翰墨緣，千載等昏旦。矧玆忠義感，密功逾親串。雨山獲此稿，手校補殘卷。若哀鴻寶心，今見鴻寶面。勿令俗手污，閉戶潛展玩。平生曾南豐，好爇香一瓣。（末亦隨口趁韻，海藏字畢竟不學倪。）

《題懷素自敘帖》曰：草書初學患不熟，久之精熟患不生。裁能成字已受縛，欲解此縛嗟誰能。獦獠觧事趨平淡，筆下風雨常縱橫。觀其能速不速處，蟬蛻一切如無情，沒人操舟誠妙喻，舉止自若完神明。子瞻寧未見此帖，毋乃會意翻忘形。

《雜詩》曰：學書欲何為，坐使百事廢。規規摹古人，久之意不快。冥追愈向上，聊以避前輩。人云似某某，竊用引為愧。雖古亦猶人，面目那可對？作真不如草，稍悟竟奚異。誰能起自運，寫此蓋世氣。每奇王介甫，下筆風雨至。聊為宋仲溫，千紙勿惜費。

又曰：能書由天資，成就在學力。遍搜古人奇，一悟或有得。篆分絕矜嚴，取勢常以逆。草真趨雋永，神味務自適。唐庸宋益弛，晉魏誠造極，掃去殊未能，豈免為人役。幼年慕從祖，淳古仍宕激。中年觀忠端，獨往神莫測。米顛恨其手，坐受談口厄。縱手且勿談，破柱來霹靂。

《丁衡甫中丞屬題傅青主書卷》：幾動應知事將至，世亂何人能負氣？霜紅遺集忽重刊，想感無端豈天意。云云。（頗不論書，仍言其忠於故國，與己相似耳。）

《徐積餘屬題常醜奴墓誌》曰：如絲如鐵筆飛空，隋石風規故不同。莫與前賢論南派，晉唐小楷在胸中。

《唐元素求題石齋小楷孝經》曰：石齋自視千載人，餘事卓犖皆絕倫。晉賢風流所不耐，安能媚世書洛神。平生尊經復守道，孝經百本為世珍。五孝五詩實錯簡，妙解諦當義乃伸。舍經論書亦無匹，用意嚴重趨艱辛。此書此人等勁烈，何異地上行麒麟。涉江無意忽得此，自訝暴富非長貧。但當持此一當百，他人縱美難竝陳。

《題尊山谷室圖卷》曰：涪翁過妍媚，側筆頗為患。意態持嶔崎，於此見氣岸。方我客匋齋，累月常在案。人生重大節，餘事及詞翰。（海藏論書輒作此類語，頗無聊）

《題乙盫臨終書跡》曰：蹀躞意未歛，沈吟神更遒。九原如可作，下從忠端遊。（忠端即黃道周）

《羅叔言求題所藏楊凝式韮花帖墨跡》：楊風異人不可測，書味淵深見殊力。取徑頗難意頗嗇，猶是唐賢舊風格。石齋論書尚遒媚，甜滑相尋苦難避，山陰未免俗書讖。飛鳥出林誰可至。（著語恐失分寸矣）

《嚴幾道手書題後》曰：幾道與秋樵，清談極神契。手書可相亂，倜儻真一致。學之皆甚勤，垂老益姿媚。

《卓君庸用筆九法》：離婁公輸明且巧，亦恃規矩成方圓。世間神妙不勝用，造車合轍真知言。舊傳八法增為九，疑子偶得如有天。乃知秘鑰本至淺，日行不覺誰使然。童蒙得之生羽翼，飛行絕跡追胎仙。此猶金丹換俗骨，草真篆隷從所變。太平至仁寄文字，將統萬類歸同倫。老夫斂袵心誠悅，莫騰訕笑嗟群賢。

《馬詩癯求題劉平國拓本》曰：褒餘刻石楊淮表，勁瘦無波異漢分。每道東西成別派，還從姑墨証斯文。

《唐元素屬題吳讓之小像》：安吳矜其書，自詭已入聖。讓之實高弟，孔顔隱相命。此圖名如愚，不違意可逆。一時號復古，秘訣擅撥鐙。援碑強入帖，戃怳說難罄。吾觀古書體，風氣各自勝。學之得形似，要亦近其性。誰能受束縛，一一待指證。不如盡掃去，縱筆且乘興。何須鑿妍醜，今日我為政。（海藏書學蓋淺，學書亦不耐深入各家堂廡。但約取楊凝式、蘇東坡、黃道周、何紹基數家，而以我法馳驟之耳。廉悍有餘，博大優游則未也，書與論皆然。2018年十月七日）

偶見朋友圈某君發劉太希先生古今名聯故事序，亟錄於下，先生文集未之見也，不知尚有能收輯其詩文題跋者耶？

文曰：「古今名聯故事若干卷，將付剞劂，屬為一言。竊以楹聯爲吾國特有文藝，往往片言之施，即能檃括其人與事之全部。如於髯翁題留侯廟：辭漢萬戶，報秦一椎。寥寥八字，而子房一生大節略盡。吾國大江南北古蹟，勝流楹帖，姓字如林。自禹鼎淪胥，赤眉橫厲，拉雜摧燒，殆將不免昔人云：江山留勝跡，我輩复登臨。當其縱目憑欄，觸緒興感，婆娑裙屐，遊賞難常，流連景光，盛時不在，發為儷語，陶鑄英詞，庶幾概厥平生，羽翼惇史。萬一平泉莊圮，舊社成墟，綠野堂空，柱聯仍在。憶香山之退傅，邂逅煙霞；認壞壁之題辭，龍蛇飛動。孤芳夐響，矜服前修，追述覆棋，宛然心目。關河歲晚，往哲翛然。裒輯閎編，廣為甄寫，流沙墜簡，倖免刼灰。滄海遺珠，冀歸冥契。爰舒緒論，綴諸簡端。撫是編也，其亦有及關興嘆、誦詩采風之思？辛酉三月。（2018年十二月廿三。昨冬至夜，起大風，故今明媚特甚，霧霾俱散。）

自上海返。往觀董其昌書畫大展，甚獲益。聞展品多，故近日將換展。年後自應再往奉晤，一洗瞀昏。

舊時觀董，以為虯髯客見李世民也，見之心死，自謂終身不能到。頃既細細審斟，揣摩良深，將謂其非不能臻及矣。是略有寸進耶、矜氣日盛耶？不可知也！倘或人力可追，則吾豈敢不勉？（2019年一月廿一日）

昨由大阪抵東京，今起早往東京博物館看顔真卿特展。

清早排隊者已多，寒風刺骨，頗顯心誠。俄而一白長衫者，手持折扇來，軒昂立隊伍中，與其友人闊談。高論不少，如云：「顔書雖妙，力尚著於紙上，若王羲之則力離紙一寸矣。蓋刀與刀鋒之別。鋒者鋒芒也，芒能入紙，猶如內家拳術，可以不觸敵身，以氣傷人也。」春凍晨寒間，聞此妙論，頗可解頤。其輕搖白折扇間，顧盼自雄之狀，即一景也。

展則絕可觀，凡一七七件皆國寶極品。其中日方所藏，尤可驚異。如顔真卿書僅一件，借自台北故宮；餘廿六件，皆日本公私藏家所有。王羲之，則此番已展出褚摹黃絹本、定武本蘭亭及黃庭經，樂毅論等，凡十三件矣。同時居然又與台東區書道博物館合作舉辦「王羲之之殘影」大展，可見藏品甚豐，精銳猶未全出也。

此次展覽價值其實正在於此。我人不難得見大陸與台灣之收藏，日本各地公私珍秘，卻難得如此一次見到，令人飽飫盛饌，不可忘懷。（2019年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