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練習

作者：一一

　　白素貞實在太餓了。餓到一想起半年前與眾妖精聚會，熱炒店那一桌子的菜，恨不得廢棄武功，重作白蛇橫飛掃空那一盤盤眾妖不願再吃的剩菜——醬燒肉末茄子、蒜炒螺肉空心菜、五更腸旺鴨血、墨魚香腸……想到就直流口水！

　　好餓，餓到全身虛軟，頭皮毛孔一孔一孔地發燙。真不應該浪費那一桌好菜呀。她躺在床上，後悔地緊緊閉上眼睛，餓到連轉個脖子都頭暈，暗自發誓這輩子絕對不再留有剩菜！

　　而才發誓，一旁的手機便叮咚響了起來。一個陌生男子的大頭像，連傳了十則訊息。她仔細一看，竟是邀約吃飯！但「法海」是誰？滑了滑之前的訊息，猛然想起一年前的相親。長她十歲的三表哥介紹了他的大學死黨，在金融公司作理財顧問，懂基金懂投資懂股票，父母有樓有房還年年出國旅行。「跟他吃飯，聽他聊基金，絕對有收獲！」表哥說。

　　老實說，她聽了有點心動。為了修練成道作為一名獨立自主的插畫家，她辭掉全職，排班做兼職，就為了埋首接案，結果每天過得有一餐沒一餐。不過如果，丈夫很有錢，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畫畫？她竊笑著。但她的精神全在修練上，沒有什麼戀愛經驗啊。

　　「就當作練習。」電話中表哥一聽她語氣，立刻說，「談戀愛需要練習，否則就像我那個同學，遇到了，連開口都不會，一路單身到四十歲。」

　　她駭笑，單身到四十歲，是犯法了嗎？正想反駁，表哥馬上說，「反正有個對象，就練習練習。」然後丟下一句，「等他電話。」就立刻掛上手機，火速傳來對方姓名、出生年月日和手機號碼。

　　後來等了一個星期，終於在最後一場中日職棒賽結束之際，巷子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歡呼，接到了表哥死黨的來電。對方很緊張，口齒不清，聲音聽起來油滑頑固。不知為何聽他說話，一直想到一堆油膩膩、黑乎乎類似東山鴨頭的東西。

　　這個感受令她不安，於是後來捥拒了見面，尤其因為她腦中一直轉著表哥的話。

　　「他要結婚、要小孩。結婚當然就要生小孩！」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寫完了這本習作簿，接著當然就要寫下一本練習簿。但是愛情尚未萌芽呀。她似乎看見了未來的自己臉色蒼白地抱著哭鬧不休的小孩，而油膩膩、黑乎乎的他倒在沙發上玩電動，一副已然完成傳宗接代，一項重要清單的神情。

　　既然這麼想要小孩，不如去找個願意的女人，拿她的子宮放進自己的肚子自己生！白素貞陷入了幻想，與黑乎乎的男子互罵了起來。

　　而一年不見聯繫，表哥死黨居然又傳來訊息。而她肚子真的很餓，於是答應了前去。

　　她以為就只是見見面、聊聊天，吃個簡餐，然後心中滿滿感謝，雙手合十便離去。沒想到對方居然開車進入五指山，在山路上繞來轉去，最後停在一間氣派的日式庭園之前，他說，「這家餐廳的素食很有名。」然後他們就在侍者接待下，坐進了雙人包廂裡。

　　白素貞心裡暗自叫苦，看來這頓午餐所費不貲，得吃很久，就算吃了以後拍拍屁股堅持想走，還得在山路上走很久。

　　「聽說白小姐在安親班當老師？果然，當老師的，氣質都很好。」對方的眼鏡閃過一陣白光，眼鏡便滑落在鼻尖上，兩眼越過眼鏡架仔細盯著她，那份神情像在檢視一把青菜或一條魚。於是白素貞也不客氣地向對方瞧了瞧。

　　他的身材比想像來得高，比想像來得瘦，長得挺好看，就是眼睛有些凸 (可能有甲狀腺亢進)，皮膚蒼白浮腫 (可能不愛運動)，頭髮薄薄一層貼在頭上 (這像是快禿頭)，穿著的水藍襯衫有些皺 (房間應該挺亂的)，手指肥肥短短，左手腕戴了金黃佛珠手鍊，小指留了一段一公分的長指甲。

　　她心裡打了一陣不大舒服的寒顫，但念頭很快轉移。身體只覺得餓，全身毛孔是餓得發麻。第一道菜什麼時候來？早知道當初不應花光存款和小青去蘇州遊西湖，回國之後，一週只能排兩班，付了房租，銀行戶頭只剩兩位數。

　　「我認為，會做這種不賺錢的工作，一定是很有理想的人。」他繼續說。

　　她只是找不到工作，但太餓了，沒力氣說出口。

　　「白小姐在安親班當老師，一定很喜歡小孩吧？我在捷運上看見媽媽帶小孩，一定會讓座。不過我很少坐捷運，都是開車。我家有三台車。一台我爸媽開，老人家，給他們開賓士。一台March給我妹開。我今天開的是Volvo。Volvo你懂吧？不懂？那沒關係。你喜歡的話，之後我們可以常開車出去玩。我就常開車帶朋友去花東，兩天一夜來回很方便。」

　　她屈腳坐在榻榻米，一手努力撐在身旁，時而望著眼前深棕色的木頭矮桌，時而禮貌地看向對方滑下鼻尖的眼鏡。第一道菜再不來，她可就要昏倒在榻榻米上了。

　　「我不抽菸不喝酒，信仰很虔誠，我跟我媽信三太子。白小姐有宗教信仰嗎？沒有？那很好。你跟我媽會很有話聊。我看得出來。白小姐跟我媽很投緣。我作理財顧問，很會看人。我做人很正派……」

　　他左小指指甲的尖端有黃垢，大概是挖耳朵沒彈乾淨。

　　「白小姐很害羞啊……」他乾笑了兩聲，接續著說，「白小姐……聽陳先生說你三十四歲……有什麼嗜好嗎？喜歡做什麼？」

　　「吃飯……」

　　「什麼？」

　　「我是說……煮飯……」

　　「哦！那真是很好的嗜好！我媽很會煮飯，每年我家親戚來我家過年，就是為了吃她做的菜，每次煮都一大桌。你和我媽一定會很合！」白素貞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今天像是來跟他媽相親似的。

　　對方不停地說話，而她餓得後背盜汗，搖搖晃晃地坐在榻榻米上，開始想像第一道開胃菜。希望是一盤沙拉，一盤很大盤的沙拉。想想當初何必趕流行，學人家出國旅行，飛機票那麼貴！淪落現在一天只能吃一碗泡麵。

　　天哪！忽然好想吃滷肉飯。巷口的金仙滷肉飯一碗四十塊，甜滋滋的滷汁淋在飯上，好吃得扒三口就吃完。為了今天有力氣出門，昨晚是趴在地上，在床底下戳戳探探了好久。那是有錢時——意思是吃自助餐不計較花多少錢的時候——脫下褲子，口袋裡的零錢匡啷滾進床底，她懶得撿就當作放在床底存錢。而昨晚趴在地上拿著長尺貼著床底掃，果真掃出了一個50元！50元！一碗金仙滷肉飯，外加一顆滷蛋。

　　「白小姐是不是很冷？」

　　「啊？」

　　「白小姐的臉色很蒼白，是不是冷氣太冷？白小姐好像……有點瘦……啊！菜來了！」

　　菜來了！等了這麼久，終於上菜了。

　　開胃菜是塊放在瓷湯匙上的嫩豆腐，約兩根指頭寬，上頭疊了一片紫菜、一顆枸杞，底下托著紅薯泥。這是一道刀工細緻、裝飾精美，一口就能吞下的嫩豆腐。

　　「白小姐，吃！吃！別客氣。底下還有很多菜。」

　　她實在很想拿起湯匙一口就往嘴裡吞，但還是發著抖一手拄起筷子，一手舉起湯匙，故作優雅地吃下這塊兩根指頭寬的嫩豆腐。

　　「白小姐未來有什麼規劃？有在投資嗎？沒有？嗯，我本身是Youtuber，我專門教人做投資理財！白小姐有聽過WD基金嗎？沒有？這支基金一定要記住！『WD穩翻五倍基金』！光是名字就漂亮又有力！像白小姐你工作不穩定，身體感覺不太好，年紀快四十……一定要懂得投資自己……」

　　嫩豆腐的滋味有點酸，她想。

　　練習。

　　她忽然想起了這個詞。也許，他也是在練習？把她當作了一本抄寫生字的國語作業簿，一筆一畫，一個問題逐一個問題，試探她是否是一支漂亮的基金。

　　也許愛，需要練習。不過她想，首先第一個要練習的是不再受旅行誘惑，找份好工作，善待金錢，找一個適合的人走在一起。

　　有空的時候，也許研究一下WD的這支基金。

　　然後她將不需再坐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