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哭臉

作者：W

　　接近中午，貨車魚貫離開市場，麵店老闆娘沖刷地面，水溢過地磚，淹往斜坡道，滑過水果攤，流向十字巷口中央的越南小攤車，鑽進陽傘陰影裡，慢慢繞到李婆婆無袖連身裙擺邊，在她藍白拖鞋旁停下。

　　「阿姨，春捲好吃喔。」黎氏梅招呼道。

　　黎氏梅見李婆婆望著玻璃櫃上的菜單，逐字照唸：「越式春捲，一盒兩個50。」婆婆瘦小駝背，頭還比食物櫃還矮一些，「買多一點有便宜嗎？」

　　「阿姨，已經很便宜了，妳看，好吃又健康啊。」

　　李婆婆伸手拿起一盒春捲，迅速拉掉橡皮筋丟在地上，透明塑膠盒蓋彈開，黎氏梅正想阻止，婆婆已經將其中一條春捲，拿到鼻子前聞一聞，「妳看看，生菜都出水了。」

　　黎氏梅耐住性子說：「還很新鮮，剛剛捲好的，放進冰箱再拿出來也好吃喔。」

　　「皮都乾了！我看三盒一百塊。」

　　「好啦，好啦，要收攤了，算妳便宜，我幫妳包起來喔。」

　　黎氏梅正要把春捲裝袋，李婆婆又阻止道，「等一下，我要現做的，不要加香菜！」婆婆拿起錢包，準備掏錢，「一百塊是吧？對了，醬汁不能加魚露。」

　　「阿姨，對不起，蝦子和肉都沒有了，就剩下包好的這些。」她頓了一下，突然想起爸爸跟她說過，春捲一定要加香菜才好吃，「香菜一點點，不嗆喔……妳說醬汁要怎樣？」

　　「唉，醬汁不加魚露啦。」她不耐煩地再說一次。

　　「醬汁是調好的，一點酸一點辣，我小學女兒也很喜歡吃的。」

　　「唉，我兒子孫子今天可能會回家耶！ 他們不喜歡魚腥味，妳跟我說不能調，叫我怎麼辦？妳女兒喜歡什麼，到底跟我孫子有什麼關係呢？」

　　黎氏梅一時答不上來，一方面厭煩這老婆婆難搞，還不知要囉嗦多久；但又覺得她不是完全無理取鬧，做生意不能選客人，這道理她不知提醒自己幾次了。

　　「告訴妳，我老公以前就是在這裡賣雞蛋糕，全都熱騰騰現做的，麵糊還是我教他打的。做吃的哪有先做好放著賣，客人吃到冷的雞蛋糕怎麼辦？」

　　「……」黎氏梅想起她爸爸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春捲現做現吃，放久了沒人喜歡。每一次米皮在人前攤開，潤濕，鋪料，捲皮，都要有信心，勇敢地給別人看清楚，看見的人都會打從心裡喜歡這道料理的。春捲是她爸爸親手教她做的食物。

　　「我說妳做生意不夠認真！」李婆婆繼續揶揄道。

　　「妳不喜歡可以不要買。」黎氏梅真被惹怒了。

　　小時候捲春捲不耐煩時，就在米紙上用香菜擺出兩個眼睛，一條長長嘴角下擺的大哭臉。怕被爸爸罵，偷偷揉了丟進垃圾桶。她現在氣得也想把春捲扔進垃圾桶。

　　「生意是這樣做的嗎？」李婆婆彷彿意猶未盡地繼續說。「這樣會做長久嗎？」

　　「……」黎氏梅低頭不再答話，避開其他路人眼神，心裡想，如果爸爸在，是不是她的春捲會好吃一點，自己會再勇敢一點回擊。

　　「好了啦，人家要休息不想賣了啦！」旁邊麵店羅媽媽說話，要幫黎氏梅解圍。

　　「好，不賣我就對了，」見對方眼睛已噙滿淚水，「好啦，好啦，我走，哭什麼嘛？」

　　午餐過後，人潮更稀落，黎氏梅正收拾剩下的食材，羅媽媽揹著孫子在陰影處乘涼。

　　「妳不要生氣，」羅媽媽開口說，「她來亂的啦！」

　　「沒事啦。」

　　「那個女人講話就是這樣刻薄，一下跟妳笑嘻嘻，一下又翻臉，不要理她就好。」

　　「以前她老公賣雞蛋糕嗎？」

　　「對啊，蛋糕阿伯。」羅媽媽指著黎氏梅的位置，「就在妳的位置擺攤啊，人很客氣，笑瞇瞇的。」

　　「為什麼不賣了？」

　　「他本來就沒有要賺錢，好不好，」羅媽媽搖頭說，「愛做不做的，就一直坐在那邊聽廣播啊，根本沒叫賣嘛！」她搖搖襁褓中的孫子，「沒缺錢啦，兒子一個警官，一個法官……大家都笑他是出來放風的，聽說老婆有精神病。」她手指了指頭部。

　　「……」黎氏梅腦海裡浮現婆婆瘦小駝背的背影，又想起家鄉爸爸也是乾乾瘦瘦，媽媽不在了，現在也是一個人買菜吧，一個人提得動袋子嗎？騎車穩嗎？ 走路膝蓋還痛嗎？

　　「她喔！一下子發癲駡人，一下子跟妳好，我看阿伯出來賣蛋糕，就算呆呆坐在太陽底下，也比待在家裡輕鬆多了。可憐喔，兩年前中風就走掉了……」羅媽媽似乎看見什麼，突然停下來，對黎氏梅使個眼色，轉身進入屋裡。

　　李婆婆來到黎氏梅攤位前。

　　「雞蛋糕剛烤的，給妳吃，早上的事，對不起。」

　　她將五包雞蛋糕放在黎氏梅的桌上。

　　「我在忙，不用說對不起啦！」

　　「請妳吃，多吃一點啦，看妳瘦巴巴的。」

　　「婆婆留給自己孫子吃啊！」

　　李婆婆臉色沉下來，停頓片刻，說：「他們沒有要回來啦。」

　　「婆婆的小孩、孫子今天不是要回家嗎？」黎氏梅繼續追問。

　　「我說他們『可能』回來……所以先準備好食物，反正他們這個星期也沒空就對了。」

　　「婆婆妳自己吃飽了嗎？」

　　「問那麼多做甚麼？反正妳吃這雞蛋糕看看。東西就是要現做，我早上兇妳不是沒道理的。」說完就頭也不回拉著菜車離開。

　　看著對方身影漸漸變小，黎氏梅從中間拿起一塊雞蛋糕放入口中，皮還溫熱的，蛋味好濃，咬下去又香又軟，她莫名想起台灣人有一句對甜點的讚美話， 「好好吃喔，不會太甜耶。」她自己傻笑起來，看看周圍，所有人都散了。鐵皮浪板的影子拉的好長，快遮住半邊小巷了。

　　她將雞蛋糕全倒出來，在桌上擺成一個大大的哭臉。

　　她笑著看這張超大苦瓜臉，天啊！ 甚麼時候才能吃完呀！ 她伸手又拿起一塊放入口中，靜靜地、細細地咀嚼；此時這個無人的菜市場，沒有人跟她討價還價，她再不需要笑臉招呼任何客人，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慢慢享受美食。

　　她突然很想好好地把春捲重做一次，她希望李婆婆很快的能吃到她親手做的春捲，她要自豪地告訴李婆婆，春捲味道就和她爸爸當時親手所做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