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the World

2020/08/07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作者:N
  我發現自己處在沙坡之中。
  此刻,我的雙腳正無意識地踩踏在不斷下滑的,鬆軟而不踏實的細沙之中。我甚至可以將自己的腦與身體分開,觀看我的雙腳如何陷落在滑沙之中,以及它們奮力跑的模樣。出於好奇,我回頭看了身後遠處的谷底,但感覺那裡好像也和這差不多,看不太清楚。然而為了不向下滑落,我的身體幾乎不聽我控制,左腳右腳使勁交替踩踏著。
  沒過多久,我開始理解到在沙坡之中生活的方法:首先你得花些時間格外用力地往上方奔跑,好在下滑之前爭取到一些可以不用掙扎的時間;其次,你必須要讓身體向前傾斜,如此才能與不停向下滑落的沙取得平衡。因此,大體上我處在一種不斷奔跑,幾乎不看山坡頂上的狀態。
  當然也有人不完全遵守剛提到的兩點準則(話說回來,有誰能用相同方式過生活呢),例如我勤奮的上司,她在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後,一出社會便維持在高速奔跑狀態,而且速度有越來越快的趨勢,所以,很快地她便向上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了。
  和我那勤奮的上司不同,我常常會對身處於沙坡這件事感到不滿,心裡想著為什麼我腳下的偏偏是流沙,而不是持續向上隆起的火山岩地殼呢?或者,至少不要下滑得這麼快,活在只有科學家才會發現正在下沉的沿海地區也好。但這種抱怨往往來得快去得快,因為正當感到憤怒而停止奔跑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向下滑了一大段,於是不得不又快步往上跑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依照一開始所說的要點非常辛勤地奔跑著,為的是爭取到可以什麼事都不做,純粹發呆想事情的時間。在尚未進入我上司那間公司之前,我每天到圖書館準備國家考試,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幾乎維持著向前傾斜三十度那樣的姿態向上奔跑。
  有天令我訝異的事情發生了。當我一如往常跑得全身是汗的時候,我看見遠處有個黑點朝我靠近,而且越來越大。正當我可以辨識出那是一個女人的時候,不可思議的畫面出現了:她是躺著的,頭向著沙坡底部,飛快地順著流沙滑了下去,遠處看來簡直就像在水上樂園倒著玩滑水道。
  最初我以為她是不是昏厥過去,所以才用這種方式向下滑。但在她經過的瞬間我發現她的眼睛是睜開的,於是用很勉強的姿勢,甚至像是救生員拯救落水者而不顧禮貌抓住軀體那樣將她擄住。為了不使我們兩個人同時向下滑落,我費上比平常更大的力氣,勉強只能像在踩健身腳踏車那樣,維持在原地不動的狀態。
  女人看起來年紀比我小一些,她看著我,既不驚訝也不憤怒,但似乎有些哀傷。「為什麼不跟大家一樣,站起來奔跑呢?」我問。她沒有回答。我因為她的沉默而感到略為羞赧,女人並沒有要求我這麼做,而我卻像是阻止她的心意那樣,生硬地擋在她面前。
  「那麼你為什麼要奔跑呢?」過了一陣子躺著的女人開口問我。
  「為了爭取多些時間,可以暫時不用擔心會掉下去啊。」
  女人竟然露出了憐憫的表情,但那可能是因為我倒著看她的緣故。
  「我曾到過沙坡頂端喔,」女人說,「那地方走起來很平緩,是我和一個男人共同走到過的地方……地幾乎是平的,流動的速度非常緩慢,讓人幾乎察覺不到的地步。在那裡我們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也不擔心未來。」
  不知不覺,女人的臉被前方湧來的沙給包圍,我嚇了一跳,而沙也淹過我的腰部。女人看起來卻似乎不以為意,閉起了眼睛。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停止腳步,於是趕緊重新奔跑起來。
  在沙坡上奔跑最令人感到厭惡或絕望的是,一開始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踩到什麼,卻又什麼都沒碰觸到。你以為你的努力是沒有助益的,但除了奔跑,又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遇見女人後一年的時間裡,我就這樣維持著擄住她的姿態在沙坡中度過。那年我考試落榜了,開始四處打工賺取生活費。父親雖然讓我繼續留在家裡,但對於一個二十六歲的落榜考生,始終感到相當挫敗,即便直接承受考試挫敗的人是我而不是他。那一年女人也和不同男人交往著,而對於我能不能算是當中的一個,我始終不太能給出明確答案。
  沙子噴在我們的臉上,並且在耳旁發出刷刷刷的猛烈聲音。女人改以側身靠在我的腹部,但並不伸手抓住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雙腿原本緊繃的肌肉逐漸放鬆,也因此我們開始漸漸往下方滑落,甚至我還一度產生了不需要再往上跑的想法。
  「在那裡,再也沒有人會感到痛苦。」女人說,「最後也許就像頂端一樣呦。」
  「怎麼會一樣呢?」我忽然警醒,扭頭往沙坡底下看。
  躺著的女人不再說話,但她那毫無希望的眼神竟然流露出一股甜蜜,那一瞬間我想到她與男人在沙坡頂端手牽著手散步的畫面,於是又開始奮力向上繼續跑。
  我決定辭掉所有打工,認真地找一份正經像樣的工作。或許是我面試時流露出的渴望神情打動了我那勤奮的上司,我順利錄取了,成為了一個和大家一樣的正常上班族。在領了第一份薪水後,我將一半薪水放進紅包袋裡給了父親,然後帶女人去吃高級餐廳,要她買喜歡的衣服。
  也許是有了錢的緣故,我開始產生一種膨脹的自信。我跟女人說未來會更加美好,並希望她振作起來,不要輕易向下滑落,然而她始終維持著那個毫無希望的神情,我的語氣也漸漸地變得虛弱。流沙陷落的聲音轟隆隆地不斷襲來,女人仍沉浸在向下墜落的,也許是喜悅當中。
  那天晚上,我想起我曾經想過要當一個歌手。具體來說不是歌手,而是一個拿著吉他在街上唱歌的人,但我只會彈幾首歌,練唱的時間也都拿去準備考試跟工作了。女人聽著,對我露出難得格外熱情的表情,並要我唱歌給她聽。我說我唱歌很難聽,然後擁抱了她,在很靠近她耳朵的時候,問她墜落是什麼感覺。
作者:N
喜歡寫作所帶來的愉悅,即便能獲取喜悅的事極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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