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八五期

談《俠客行》　／梁哈金

《俠客行》　李白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這首詩太美好，讓金庸無限遐想，創造出一個賞善罰惡、藏有絕世武功的俠客島，使一個完全不識字的石破天成為絕世高手，還娶了一個可愛的老婆阿綉（真狗雜種也）。不過今天不是要談那部小說，而是這首詩本人。

　　這應該是史上第一篇以「俠」為名的詩，來自一名俠客──李白。雖然我們印象中的李白是個文質彬彬、很愛喝酒、斗酒詩三千的文人，但他在中年進入朝廷之前，其實是個俠客。意思是，他是無業遊民，在江湖上到處行走，結交兄弟，「少任俠，手刃數人」，他甚至是殺過人的。我們都讀過那首「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呎，不及汪倫送我情」，其實汪倫哪是來送行？是李白幹掉汪倫的幾個朋友，把他們丟進桃花潭，汪倫跑來要追殺他，結果李白的船早開走啦，氣得汪倫在岸上跺腳吶喊。李白很得意，就寫了這首《贈汪倫》來嘴他──沒有啦我瞎掰的。總之，李白不是甚麼文弱書生，他殺過人，是個真正的遊俠。（不過桃花潭如果真的深千呎，真的很適合殺人滅跡就是了）（夠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前面四句引了《莊子．說劍》的典故，說趙王很喜歡劍術，家裡養了三千劍客，荒廢國政，搞得國家快滅亡。太子很憂慮，問人怎麼辦，大家都說莊子能解決，於是就把莊子找來見趙王。莊子一見趙王就說：「我的劍術，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悅之，說：「這當真天下無敵啊！」（原文真的是「天下無敵」）就叫莊子示範，讓他挑兵器。

　　其實莊子哪裡會啥劍術？只好說：「我有三種好劍，不知大王要我挑哪一種？」然後開始跟趙王解釋甚麼是天子劍、諸侯劍和庶人劍。講天子劍跟諸侯劍，都在勸諫他身為一個君王，要注重國家防禦、培育人才、中和民意，才是王者之劍。趙王聽得茫然若失，又問他「庶人之劍」又長甚麼樣子？莊子說：「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簡而言之，就是只會叫囂打殺的野人。所以，「趙客縵胡纓」，就是綁著胡人帽帶的趙國劍客。燕趙尚武，又多悲歌之士，李白雖用莊子典故，在這裡其實是正面的形象。

　　BTW趙王聽了莊子這麼唬爛一番之後，就把他養的劍客都遣走了。結果他們就集體自殺啦QQ。

　　「吳鉤」就是吳鉤劍。吳國製造兵器世界一流，著名的鑄劍師干將、莫邪就是吳國人。蓬頭突鬢的燕趙劍客，手持鋒銳的吳鉤劍，騎著銀鞍白馬，像流星一樣，一抹白色地飛奔而去，十步殺一人，多麼帥氣。但是為何要「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呢？犯了案躲起來不敢見人、怕被官府捉到嗎？

　　沒那麼俗辣。古代的俠客，大抵有「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記．遊俠列傳》）的精神。無論是救人，或為人報仇，幫人拚了命，卻不會留下姓名，因為「邀功」是可恥的。為別人報仇，就隱藏起來，唯恐別人感謝自己，才是俠客。

　　其實這首詩就算只有這四句，也是一首絕好的作品了。李白卻沒完。這個俠客並不孤獨，他還有朋友呢，他還得去找他們喝酒，帶我們到更遙遠的時空去。他們就是朱亥和侯贏。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戰國時代有所謂四公子：孟嘗君、信陵君、春申君、平原君，皆門客三千。信陵君禮賢下士，聽說一個看守城門的老頭，叫作侯嬴，是個有本事的人，於是在家設宴，親自去接他。侯嬴半路還叫信陵君去菜市場，載他一個賣豬的朋友一起去。兩人見面就大聊特聊，讓信陵君等老半天，惹得一大堆人圍觀。侯嬴回頭一看，心中開心，就跟他的豬哥朋友一起上車。豬哥姓朱，叫阿豬（文言文是「朱亥」）。回到宴會，侯嬴說：「你剛剛在菜市場這麼等我，大家都知道你禮賢下士啦！」信陵君還真信了他，奉他為上賓。

　　後來，秦國圍攻趙國，邯鄲隨時城破，平原君急派人跟魏國求助。秦國威脅魏安釐王：「你敢派兵來，我滅了趙國，就來滅了你們！」魏王本已派晉鄙帶軍鄰近趙國，忙命他們先行停下，暫時觀望。

　　平原君是信陵君的姊夫，魏王不派兵，信陵君只好跟幾個門客帶著一百多輛戰車，要去跟秦國拼命。臨行前跟侯嬴拜別，侯嬴只告訴他：「慢走蛤。」

　　信陵君只好出發了。他坐在車上，越想越不對勁，死老頭我平時待你這麼好，現在我死到臨頭，你竟然只給我這麼一句話！他不問明白就死不瞑目，於是又折返回來責問侯嬴。侯嬴笑道：「我早知道你會回來的。你這白癡，平常禮賢下士，養了那麼多死士，結果卻自己跑去拼命是怎樣？」

　　他給信陵君出了一條計，讓魏王的寵姬偷了虎符，就可以命令晉鄙出軍了。臨行前，侯嬴說：「晉鄙可能會反抗，你就把豬哥一起帶去吧。我老啦，無法跟你走，你到軍之日，我就會自殺來送你。」信陵君也不明白老頭自殺是哪招，一路上他都在想，為甚麼自殺是送我？但還是趕快衝去了。豬哥果然以四十斤的鐵錘殺了晉鄙，信陵君也解救了趙國。

　　雖然我們也搞不懂為何侯嬴要自殺？他不過是叫人偷東西跟教唆殺人而已，明明就「可教化」，可以緩刑、易科罰金，幹嘛自己判自己死刑？但感覺就是很有義氣。李白也覺得很有義氣，他遙遙對著這些英雄乾杯，喝得眼花耳熱、天旋地轉，意氣就像「白虹貫日」一樣（我也不知到底是怎樣）。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遊俠了半輩子，當然也想要像信陵君、侯嬴或朱亥那樣，轟轟烈烈地幹一番大事。可惜啊，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給唐玄宗寫詩。對別人來說，得到皇帝的寵愛，是一生最高的成就，對李白來說卻是「不遇」，「有志難伸」，因為他心裡藏著的，不是詩人，而是俠客的靈魂。把他當詩人來欣賞，我認為李白會覺得是一種侮辱。而我們侮辱他很多年了。

However，這首詩雖然棒透了，其實算是「仿作」。古人很喜歡創作類似的作品來致敬他們的偶像，而李白的偶像，就是南朝的鮑照。請看他的詩：

《代結客少年場行》　鮑照

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鉤。

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

追兵一旦至，負劍遠行遊。

去鄉三十載，複得還舊丘。

升高臨四關，表裡望皇州。

九衢平若水，雙闕似雲浮。

扶宮羅將相，夾道列王侯。

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

擊鐘陳鼎食，方駕自相求。

今我獨何為，坎壈懷百憂？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其造型跟「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鉤」是不是一個有錢、一個粗獷的對比呢？這個有錢的俠客少年，因為喝醉酒，跟別人動刀子，結果把人砍傷啦。被他們落人來追殺，只好負劍逃亡。這一離開家鄉就三十年都不敢回來（這哪門子俠客），總算回來了，仇人也都死光啦。在這三十年間，他逃到洛陽，看盡皇城的富貴榮華，自己卻不知幹甚麼，搞得這麼落魄，於是非常的憂愁。

　　好啦，這就是你的偶像寫出來的東西。李白大概看了覺得這啥小，於是把一個落魄的劍客，改寫成一個得意的劍客：

《結客少年場行》　李白

紫燕黃金瞳，啾啾搖綠騣。

平明相馳逐，結客洛門東。

少年學劍術，凌轢白猿公。

珠袍曳錦帶，匕首插吳鴻。

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

託交從劇孟，買醉入新豐。

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羞道易水寒，從令日貫虹。

燕丹事不立，虛沒秦帝宮。

舞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

翻譯：

「紫燕」駿馬有著黃金色的眼珠，一邊啾啾叫著，搖動頸上的綠色鬃毛。

少年騎著它一路奔馳，天剛亮就到了長安洛門。

他年少時學習劍術，劍術高超，連白猿公（《越女劍》那個）也敗在他手裡。

身穿飾有珠寶的錦袍，腰間插着匕首和吳鉤。（又是吳鉤，李白到底有多老梗）

他有萬夫難敵之勇，配戴寶劍更大顯雄風。

與漢朝的劇孟結爲好友（又搞穿越了），一起去新豐買醉。

笑笑喝著酒，覺得自己超強，要在鬧市中殺人都沒問題。

荊軻在那邊講甚麼「風蕭蕭易水寒」，少年覺得如果是老子出馬，一定可以把秦王幹掉。（「白虹貫日」是指一種君王遇害的兆象）（又是白虹貫日，李白你到底有多老梗）

可笑荊軻刺秦王，徒然死在秦宮之中。

帶著秦武陽那種看到秦王就害怕的拖油瓶，怎麼可能成功？

　　雖然從鮑照的落魄低能劍客，變成一個自以為強大的少年在那笑荊軻，李白大概還是覺得不夠好，於是又寫下了《俠客行》，把主角換成幹下轟轟烈烈大事的信陵君們。但最末後還是跟鮑照一樣，滿滿不遇的憂愁。

　　《太玄經》是東漢思想家揚雄的大作，真的太玄，連中文系研究他的人都很少。古往今來，只有石破天練成了裡面的絕世武功，但終究是失傳了。有人想要去破解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