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9|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林黛玉之一

除了賈寶玉,林黛玉是另一具有前世的《紅樓夢》人物。
她的前世是絳珠仙草,生長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因獲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修成女體。為酬報灌溉之情,遂與神瑛侍者一同下凡,以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絳珠」也者,紅色的珠子,暗示黛玉是以血淚還報寶玉。
第三回從寶玉視角寫黛玉外貌: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又用「神仙似的」、「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顰兒才貌應世稀」等來讚黛玉。「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可見黛玉之美是美在靈氣,此和寶釵不同。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羡慕之心。
寶釵是美在胴體。
牟宗三說得好:「寶玉寶釵之間的關係,是單一的,一元的,表面的,感覺的;寶玉黛玉之間的關係是複雜的,多元的,內部的,性靈的」。
感覺的,表面的,物件一離開,愛就會消散。只有性靈的,愛才不容易消散,難以忘懷。寶黛之愛因此較金玉的高一級。
林黛玉是個詩魂,第十八回「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寶玉續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時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錄前三首,卻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向寶玉跟前。寶玉打開一看,覺比自己作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謄完呈上……元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帘一首為四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
這是黛玉嶄露頭角。
及後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香菱學詩,也以黛玉為指導,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你得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付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詩『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仱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
從黛玉所言,可見其詩才之高。
程高本寫黛玉臨終前焚詩稿斷癡情,這是很妙的一筆,如何妙法?誠如白先勇所言:「黛玉是個詩魂,她焚詩等於是自焚、毀滅自我。因為她失落了,她的愛情失落了。情是黛玉一生所追求,是她的信仰。她的情失落以後,她覺得生命已經沒有意義,所以她要自焚。」
焚稿的同時,又把寶玉贈送給她的兩塊手帕一起丟到裡面燒,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愛情信物。至此,林黛玉由弱不禁風的女子變成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
情榜給她的考語是「情情」,對於所重視的人都能夠全心的付出感情、全然的真心對待。第五十七回「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黛玉聽說,流淚嘆道:「他偏在這裡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您瞧他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娑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不知我心裡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常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這裡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你,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白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寶釵忙道:「認不得的。」……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摟著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和你玩呢。」寶釵笑道:「真個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
從黛玉對薛姨媽的親暱,可見考語所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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