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是賈珠的妻子,丈夫死後,過著槁木死灰的日子,一心培養兒子賈蘭。第四回有她簡單的介紹: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繼續以來,便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認真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所以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閑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第六十三回:
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由此可見李紈不愛出頭,喜歡置身事外。
李紈性情溫柔平和,人稱「大菩薩」。可是,事實果真如此?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首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他寫的道:
半捲湘簾半掩門,輾冰為土玉為盆。
看了這兩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
不怕寶黛不喜歡,只知公正地對眾姐妹們的詩詞進行評價,最後還硬生生給寶玉一句「不與你們相干」,令寶玉啞口無言。
第四十二回:
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裡間,將鏡袱揭起,照了照,只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粧臺,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兒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假罷。」
面對林黛玉的玩笑,李紈認真應對,竟令黛玉早紅了臉,轉臉去跟寶釵說話。
第四十五回:
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忽見眾姐妹進來,忙讓坐了,平兒斟上茶來。鳳姐笑道:「今兒來的這些人,倒像下帖子請了來的。」探春先笑道:「我們有兩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鳳姐笑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例了。我想必得你去做個『監社御史』,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只怕後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笑道:「我又不會做什麼濕的乾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你雖不會做,也不要你做;你只監察著我們裡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麼樣罰他就是了。」鳳姐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裡是請我做監察御史?分明是叫我做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做東道的。你們的錢不夠花,想出這個法子來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說得眾人都笑道:「你卻猜著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鳳姐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姑娘們原叫你帶著唸書,學規矩,針線俱要教導他們的。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摠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他們玩玩,能有幾年呢?他們明兒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乾,我還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市俗,專會打算細算盤、分金掰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大官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若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虧你伸得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得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不平。你今兒倒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還不要呢!你們兩個,很該換一個過兒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
鳳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竟是為平兒報仇來了。我竟不知道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可知就有鬼拉著我的手,我也不敢打他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你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都笑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要給你爭爭氣才罷。」平兒笑道:「雖如此,奶奶們取笑,我可禁不起呢!」李紈道:「什麼禁得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鑰匙叫你主子開門找東西去罷。」鳳姐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賬合他們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走。還有你們年下添補的衣服,打點給人做去罷。」李紈笑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鳳姐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全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倒反逼起我的命來了。況且誤了別人年下的衣裳無礙,他姐兒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閒事,連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倒底管不管?」鳳姐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我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麼?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愁著你們還不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從鳳姐說「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摠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可見李紈不是沒有銀兩,但她就是不願出錢搞詩社,威迫利誘王熙鳳出錢。其吝嗇及「扮豬吃老虎」(用心機耍詐,故意裝成愚弱者讓對手疏忽,再趁機贏得最後勝利),於此可見一斑。
第五十六回: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笑道:「蘅蕪院裡更利害!如今香料舖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笆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花草,乾了賣到茶葉舖藥舖去,也值好些錢。」
管家能力絕不比探春和王熙鳳差。
李紈的狀況,更似是孤兒寡母,故必須韜光養晦,常處於大智若愚,藉此保全自己和兒子。
李紈居於稻香村,第十七回: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賈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哪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哪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巴!」寶玉嚇得戰兢兢的,半日,只得唸道:「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
寶玉對稻香村是有微言的,認為「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不是渾然天成。套進李紈的性格,就是太刻意造作,人前人後兩張臉。
黛玉作《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最後一句寫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農民都不需耕織勞作了,此豈不是暗諷稻香村不合時宜,穿鑿扭捏?
再看第三十七回:
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眾人忙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他為『蘅蕪君』,不知你們以為如何?」探春道:「這個封號極好。」
李紈道:「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
李紈是偏向薛寶釵。如果薛寶釵在賈府落難後選擇置身事外,很難想像吝嗇的、要守住賈蘭的李紈會參與其中積極挽救。
李紈的判曲為《晚韶華》:
鏡裡恩情,更哪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鴦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有?也只是虛名而後人欽敬。
「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鴦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這是講丈夫早死,年青守寡。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這是講賈蘭後來為將相。
「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有?也只是虛名而後人欽敬。」賈蘭早逝,而這和李紈未有「陰騭積兒孫」相關聯。未有「陰騭積兒孫」,可能就是如寶釵般,做「戲子」,表面上擺出特別關心賈府事務的樣相,實際在關鍵時刻對流離失所的賈府中人袖手旁觀。
判詞: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枉與他人作笑談」,李紈形象明顯不好,是負面的。「如冰水好空相妒」,有謂這是指她與王熙鳳的矛盾。
王熙鳳女兒巧姐的判曲《留餘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親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幸娘親,親娘親,積得陰功」是指王熙鳳疏財善待劉姥姥。這句的內容和「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恰好成一對比。以此推敲,李紈的未有「陰騭積兒孫」就是過於重錢、過於吝嗇。
「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狠舅」是王仁,「奸兄」根據上一句「幸娘親,親娘親,積得陰功」,不排除就是賈蘭。不是指李紈和賈蘭參與賣巧姐,而是目睹巧姐被賣仍無動於衷,堅持留下金錢以俟他朝出將入相。
事實上,賈蘭的無為,在第九回就可以看到:
賈藍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
脂批:
是賈蘭口氣。
第二十二回:
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纔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覆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賈蘭故意遠離賈府中人,相信是李紈所教,平時尚且如此,賈府落難,母子二人就更加「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另外,賈蘭好與賈環一起,賈環及其母趙姨娘堪稱《紅樓夢》中的「大反派」。
關於賈蘭出人頭地,程高本寫讀書考試高中,第二十六回卻有以下一段:
寶玉無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賈蘭更似是靠騎射發跡,亦只有靠騎射發跡,才容易不幸早逝,因死於戰場也。
第一百一十回有這麼一段:
說著,只見賈蘭走來說:「媽媽睡罷。一天到晚人來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罷。我這幾天總沒有摸摸書本兒。今兒爺爺叫我家裡睡,我喜歡的很,要理個一兩本書才好,別等脫了孝再都忘了。」李紈道:「好孩子!看書呢,自然是好的,今兒且歇歇罷,等老太太送了殯再看罷。」賈蘭道:「媽媽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窩裡頭想想也罷了。」
母親慈愛,兒子生性懂事,若果真如此,又怎會「枉與他人作笑談」、「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程高本把李紈母子寫得境界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