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曾說:「林姑娘嘴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黛玉說話尖酸,見於第八回:
可巧黛玉的丫頭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哪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媽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他們惦記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那不叫人家惱嗎?難道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兒的打家裡送了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我素日是這麼輕狂慣了的呢。」薛姨媽道:「你是個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個心甜意洽之時,又兼姐妹們說說笑笑,哪裡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杯就不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裡留住你。這嬤嬤,他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你別助著他了。你要勸他只怕他還聽些。」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嬤嬤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雪雁是下人倒也罷了,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黛玉竟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其言語刻薄、愛憎分明、不留情面,於此充分體現。
又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一節:
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兒來了。」寶玉聽說,便說:「什麼花兒?拿來我瞧瞧。」一面伸手接過匣子來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周瑞家的是誰?她可是王夫人的陪房!王夫人是寶玉的母親。黛玉連周瑞家的都敢得罪,反映她在賈府地位很高。
不只周瑞家的,即使是當家的王熙鳳,林黛玉也予以譏諷,第二十五回:
卻說黛玉,因寶玉燙了臉不出門,倒常在一處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又和紫鵑做了一會針線,總悶悶不舒,便出來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筍。不覺出了院門,來到園中,四望無人,惟見花光鳥語,信步便往怡紅院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遊廊上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笑聲,原來是李紈、鳳姐、寶釵都在這裡。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兩個?」黛玉笑道:「今日齊全,誰下帖子請的?」鳳姐道:「我前日打發人送了兩瓶茶葉給姑娘,可還好麼?」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謝想著。」寶玉道:「我嚐了不好,也不知別人說怎麼樣。」寶釵道:「口頭也還好。」鳳姐道:「那是暹羅國進貢的。我嚐了不覺怎麼好,還不及我們常喝的呢。」黛玉道:「我吃著卻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的。」寶玉道:「你說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罷。」鳳姐道:「我那裡還多著呢。」黛玉道:「我叫丫頭取去。」鳳姐道:「不用,我打發人送來。我明日還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來罷。」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一點子茶葉,就使喚起人來了。」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眾人都大笑起來。
黛玉漲紅了臉,回過頭去,一聲兒不言語。寶釵笑道:「二嫂子的詼諧真是好的。」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說著又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你麼?」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家私兒配不上?哪一點兒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寶釵叫道:「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呢!走了倒沒意思。」說著,站起來拉住。
試問賈府中誰敢頂撞鳳姐「這是吃了他一點子茶葉,就使喚起人來了」,兼批評她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只有林黛玉做得出。
黛玉地位之高,很大程度源自外祖母賈母的溺愛。第二十九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寶黛爭吵:
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氣,只說趁今兒那邊去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一世裡造下的孽障?偏偏兒的遇見了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兒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任憑你們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他娘的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起來了。
第三十二回:
史湘雲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做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肯煩他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歐麗娟甚至認為,林黛玉在賈府根本是個「寵兒」。她的吃穿用度,實與寶玉無異,都屬上乘。她之所以憂傷,更多是自己主觀先陷入一種傷感的情緒,別人無論對她多好,都永遠覺得自己是個孤女。這在第三十五回以下一段獲得證實: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裡,又欲滴下淚來。
黛玉的尖刻,於初進榮國府時未有表露。第三回記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乍見王熙鳳,所表現的是「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她更改變舊習以適應賈府晚飯時飲食之方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這時的黛玉,完全具備了察言觀色、入境問俗、與時俯仰、隨俗從眾的能力,故脂硯齋批語處處提到「寫黛玉自幼之心機」、「黛玉之心機眼力」、「行權達變」。
第十九回寶玉胡謅出一隻極小極弱的小耗子以影射黛玉時,對於其「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之形容,脂批更道:「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的妙。」
黛玉後來言行的轉變,表現得傾向「放縱天性」,誠如心理學家所指出的,「幼兒的任性、驕橫、霸道、自我中心等,根源多半是他們在家庭中處於特殊地位,家長過份溺愛、遷就。」正因最高權威者賈母的眷愛非常、憂喜掛心,遂形成特殊而強大的環境屏障,導致林黛玉生活在眾人的包容乃至縱容中。
周汝昌評林黛玉:「天天就那點兒女私情,太狹小,沒有世界天地」,觀乎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黛玉被拒怡紅院門外,見寶玉、寶釵二人一同出來,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傷感,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蔭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這是很好的證明。
不過,判詞有「堪憐詠絮才」,「詠絮才」的典故出自東晉謝道蘊。
謝道蘊自幼聰明伶俐,才華洋溢,後嫁王凝之為妻。王凝之任會稽內史,恰遇孫恩之亂,賊兵侵擾會稽,王城陷被殺。謝道蘊此時竟臨危不亂,拿著刀衝出家門抗敵,神勇無比,孫恩最後被謝道蘊的氣慨節義感動,赦免她及其族人。謝道蘊遵古訓、守婦道,在會稽獨居,終生未改嫁。
倘若據此典故推敲黛玉的命運,黛玉未嘗不會因對寶玉的愛而擔負起種種寶玉所不能承擔的重責,特別是當賈府破落被抄家、賈母離世、王熙鳳病重之時。第三十回有這麼一段:
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聽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咱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哪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寶玉自知說的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漲,低了頭不敢作聲,幸而屋裡沒人。
好一句「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黛玉是愛情至上,但她是有承擔的,不像寶玉動輒要出世。第三十四回寶玉被賈政打,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
和寶釵的規勸不同,黛玉是發自對寶玉純粹的愛,因而勸寶玉接受世俗規條、儒家禮教。她阻止寶玉出家,換句話說,當賈府出事,基於對寶玉的愛,她亦必然不會袖手旁觀,而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小性兒、心細等性格缺陷必然令眾下人不服,加上長年累月體弱多病、感傷的心靈,黛玉注定不能「扶大廈之將傾」而先身死收場。這麼看的話,周氏的評語就顯得不恰當了。
當然,有人或說,黛玉不是焚稿斷癡情嗎?但請注意,焚稿斷癡情是後四十回的事,後四十回是程高續書,不一定是曹雪芹原來意思。按程高本,周汝昌說得沒錯。可是,從前八十回看黛玉,黛玉更似是為賈府耗盡心力而亡,盡了她葬花人的責任,她死後,寶玉續弦寶釵 (俞平伯持此說),這樣,周汝昌的評語就未必中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