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大概十幾輪的酒,坐在吧台前的他已接近不省人事。昏暗的燈光下,他看不清隔壁那女人的面容,只知她鮮紅的唇在濃密的長髮下如迷霧中的紅燈籠一般若隱若現。
也不知道是誰向誰搭的話,總之不知不覺兩人已持續對話好一段時間,不,應該說幾乎是女人單方面地訴說著,他的神智已只剩傾聽的餘力。她的聲線低沉,像聲音稍尖的男人,但深具磁性,反覆地把他拖入對談的節奏與迷茫的漩渦。
「恐懼的形成,究竟是生理影響心理,還是心理影響生理,科學家似乎也沒有結論。」
對,恐懼。他如撿起掉落的零錢般想起來這間酒吧的原因;他是來放鬆的,最近,他心中總感覺到一股莫名所以的恐懼。儘管他工作得心應手,深受老闆仰賴、同事信任,
有人說那是因為他不是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喜歡自己的工作,找不到令人羨慕的生活還有什麼需要調劑之處。就只是那股惶惶不安感無法自胸口脫離。而且誰也不能確定任何的行動與改變,就能讓他心中莫名的恐懼消失。醫生說可能是無形的壓力使他神經焦慮,建議他找點娛樂適度放鬆,所以他來到這間酒吧,試圖麻痺自己那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但唯一換來的,只有那身分不明的女人無止盡的自說自話。
「......他太過害怕我,所以藏了起來,把我封鎖了起來,但那只不過是他自己挖出來的一個洞,對,一個大大的坑洞。你知道嗎?每個人都在邊挖坑邊往前走的,一切都只看你踏出的下一步會不會掉進自己挖下的坑。」
她就像個有著高超吟詠技術的詩人,念著彆腳的詩句仍然能讓人沉浸在她營造出的朦朧氛圍之中:「你知道的,到頭來一切都是運氣。有時候就是那麼一句話、一個念頭,一點點的啟發與心血來潮,在那個坑裡,你會看見,你的恐懼有了自己的形體,向你攤開誘惑的掌心邀請你交出你最後的堅持,接著它完全化身為你心中想像的模樣。」
「老闆,你最怕的是什麼呢?」
她忽然轉換說話的對象,老闆宛如老電影中的典型酒保,不苟言笑的表情說:「我最怕像你們這樣的人喝掛在我店裡。醉了之後一個胡言亂語,一個什麼也不說,連幫你叫計程車也不知道要叫到哪。這是最後一杯。」
他在兩人前推出最後一杯調酒。那杯酒的色層鮮明,上半部分是葡萄酒的黑紅,下半部分卻是黃白色的混濁,在杯底還能看到一顆醃製過的果實。
「這杯叫?」
「『恐懼的最後』」
「老闆你也聽得很入迷嘛。」她咧開紅唇。
酒杯輕碰,激起悅耳的玻璃響聲。
她說的話仍令人摸不著頭緒,在一飲而盡後也還是帶著那鬼魅的笑容說著:「我最愛的他,最害怕的恐懼,最後終究變成了我。他也不得不承認,有我的日子才是幸福的。」
「你呢?你的恐懼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將酒杯放下,拍了拍他的肩,轉身離席。
(我?我......)斷片的前一刻,他發現自己恐懼的根源。
「會變成......每一個明天......」他害怕著必須害怕的每一個明天,正因全力面對生活,他才更對那不可預期的每一個明天感到恐懼。他的世界隨之破裂,意識落入黑暗,他知道是錯覺,但還是感覺到虛脫的身體不停往下墜,直直地墜,模糊地看到每一刻在黑暗中縮瑟的自己,如他所害怕的,恐懼著那沒有盡頭的明天;可是他最終還是觸底了,順勢在那塊平台上躺平,大力地、肆意地喘氣。
指針已換日,儘管頭痛欲裂,但在他腦海中又自然而然出現了,今天得給老闆的簡報、給客戶的提案、與同事的交際,一切如乘著早搭建好的軌道順勢前行,無法預料令人遲疑的明天化為今日的待辦事項。
恐懼的每個明天都會變成已知的昨天,與還能勉強盡力應付的今天。
他摀著眼,恐懼還在,明天還在。只如眼前的那杯酒,總會見底。他能做的就是一點一滴地啜飲,直至乾杯。
那杯酒也許讓他變得勇敢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