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在她手掌中化為碎屑,一條散發怪異白光的項鍊出現在她手上。迪奈看不出這條項鍊到底是用什麼材料所打造,但不論是鍊條的形狀與結構,都與人骨極為相似;鑲嵌在鍊飾中央的血紅眼珠極為真實,真實到令他感到很不安。
卻也莫名熟悉。
「它可是好東西,你要好好利用。」魔女化成黑霧穿過迪奈。轉眼間,他的雙手已經停放在他的肩膀上,並且為他扣上鍊環。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
「我會好好看著,你將如何完成這趟復仇之旅。」
迪奈雙手反握著塵劍抵在脖子邊上,困惑的沙塵們不斷在他的眼前飄盪,好似在對迪奈的行為表達不解。迪奈緊咬鍊飾的金屬邊框,吸吐著焦躁不安的空氣。湊近紅色珠子的鼻子嗅到了一股血腥味,但他已經分不清楚這股味道究竟是來自珠子,還是濺灑在肩膀上,屬於他自己的鮮血。
他深吸空氣,大吼,抬起手臂使力砍下──頭顱掉落在軟綿的沙地,塵劍自他的雙手脫離。無力的身體屈膝跪地,直到頭顱連帶著死盔一起化為沙塵回到脖子上。他緊張地睜開雙眼,曾經死去的雙手又恢復了血色,慌忙在脖頸之間胡亂摸抓。他本以為這次總會順利了,可就在指尖接觸到一條冰冷扭曲的金屬線條,充斥在鍊飾周圍的詭異氣息再次感染著他的心臟後,他頓時感到失望。
第五次了。他還是沒能把項鍊給取下來。
無論迪奈怎麼拉、怎麼扯,項鍊就像是黏在衣服上風化的掘食蟲血液非常難纏。每當他生起想要「弄壞」項鍊的慾望時,項鍊就會發出溫柔的吶喊觸動著他的靈魂,他的雙耳總是會被陌生卻又親暱的聲音給填塞;他曾經一度淪陷,享受著項鍊帶給他的溫柔以待,可是一想起這是魔女的「贈禮」,早早融入血液裡的滿腔憤怒便會喚醒他墮落的意識,讓破壞的衝動佔據理智與情感。
他必須這麼做。他必須得讓自己像是在面對大地的邪惡生物,面對喬洛伐特那群毫無榮譽可言的怪物士兵,像是在面對卑劣的福旦與那勒岡王一樣。他在戰鬥。他在抵抗。
他不願意在收受這類邪魔歪道的事物。因為就本質上,它們的存在正與可恨的福旦沒什麼兩樣。魔女只是在玩著她所設下的遊戲而已。對他而言,這是戲弄。
但,可悲的是,他之所以能夠走到這,正是因為他接受了魔女的「好意」,戴上了死盔;他也受到魔女的指引,找到足以對抗安索眾神的塵劍。靠著這兩樣武器的協助,他打倒了那些光是打個呵欠就能吹散他那把老骨頭的怪物們,也走上遠比當年的軍旅生涯還要漫長的旅途。在無限的生死循環下,他的復仇之路已然不再光榮。
他摸了摸握柄上的布。
是呀,早就沒有榮譽可言了。
迪奈望向遠處一具戰士的屍體。他的屍身完整,僅有胸膛是被疑似血蛇貫穿的窟窿,臉孔保留下了他的驚恐神情,彷彿他的時間被凝滯在死前的那一瞬間。
迪奈忽然覺得身子一冷,猛然想起此刻的自己是全身赤裸。先前穿著的衣物早就因為與盲獸之主對決而徹底破損。他打了個噴嚏。即便他不會死去,但是傷口、疾病、溫度等外在因素導致的影響,仍會令他深感不適。
迪奈拾起塵劍走向屍體。當他盯視著屍體時,不知為何,他感覺得出來「這傢伙真的死透了」;迪奈不解為何會突然向自己特別強調這些。他下意識伸手拉起項鍊,端詳了一會,然後帶著厭惡與釋然的表情放下它;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把這名戰士的頭給砍了下來,並以簡單的哀悼手勢以向他沒有化為怪物的決定表達敬意;但更多的意義,是他很感謝戰士好好地將盔甲保留了下來。
他脫去戰士的盔甲與內襯的棉質衣物。在穿套瞬間,他嗅到一股濃厚的酸臭味,這股味道遠比掘食蟲的血肉還要噁心。不過他並不反感,反而深感懷念,畢竟他過去的行軍旅程沒少聞過這種味道;在套上那灰暗的盔甲以前,迪奈特地先用塵劍將盔甲上的喬洛伐特勳章通通抹去。
喬洛伐特是非常注重統一與秩序的戰士,至少在受到福旦的支配以前,他們還曾保有戰士的禮儀與榮譽之心;從包覆雙腳的鐵靴,到罩住手臂與胸口的鐵製覆甲,喬洛伐特那宛如熾烈之火的征戰勳章,總是深深烙印在每個盔甲部位;雖說這項傳統從他們接受了福旦的「好處」之後一直都還保留著,這點確實值得稱許。但是對於此刻想要抹去其存在的迪奈來說就有些頭痛了。因為這些勳章是由那勒岡手下那群奴匠們利用珍貴的金屬「銀銲」精心融嵌的作品。
它非常堅硬頑固,就連協助磨拭的沙塵都為其難以摧毀的硬度發出抗議;即使迪奈不願意承認,但隸屬於喬洛伐特的奴匠確實是整個安索手藝最精湛的工匠。他們總是能提供喬洛伐特軍足夠強韌有力的盔甲與武器,這也是為什麼那勒岡能夠稱許如意地逼使各個曾經勢力分明的安索諸國臣服於他。
當迪奈成功磨除掉所有盔甲部件上的徽章後,天空也趨近黯淡。抬頭望去,可恨的殞日被遮隱在星空佈點的深色簾紗,原本參雜悶熱與冷涼的空氣徹底翻轉成乾冷,罕見的月亮高高升掛,為大地帶來截然不同的景色。
遠處的風聲中遞送來一股滿足的躁動。在殞日的肆虐下,安索已有許久的時間沒能迎來「黑色」的天空。迪奈再清楚不過,這場夜晚來得不容易,若用過去的說法來講,它是「恩惠」,夜晚的到來,肯定出自某位自視甚滿的神祇之手;不過若真是如此,迪奈倒是會很訝異,在現今的安索竟然還有神膽敢挑戰福旦的統治權威,畢竟曾經庇佑安索的眾神通通慘遭福旦的打壓而紛紛消蹤匿跡,沒有任何人知曉祂們的去向。如果這是眾神重新崛起的跡象,那麼安索必然會再次陷入比現在、過去更加混亂的場面。而所有崛起勢力的矛頭,絕對都會指向當前最為強盛的喬洛伐特。
想到這裡,迪奈冷笑一聲。
不過他現在暫時不想過度揣測這些不確切的陰謀了。
久違的夜晚,他想起了殞日尚未降臨前,與兒子在草皮上仰望天空的那段過去。那是兒子還年幼時,總是愛說著各種天真與理想的時候。
嘴上的微笑,逐漸轉變成溫柔而帶有憾意的笑容。
項鍊對他的感受表示同感。他無視。扛起塵劍,迪奈抬起腳步,朝著不明確的方向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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