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荒魂歸塵─第三章:塵沙的恩惠(3-1)

2022/03/1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他下意識伸手拉起項鍊,端詳了一會,然後帶著厭惡與釋然的表情放下它;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把這名戰士的頭給砍了下來,並以簡單的哀悼手勢以向他沒有化為怪物的決定表達敬意;但更多的意義,是他很感謝戰士好好地將盔甲保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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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喬洛伐特之厭惡,就如當迪奈將喬洛伐特的鎧甲穿在身上,他老是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甚至有些發癢;這股不適感,始自他發自內心對喬洛伐特的嗤之以鼻。他曾經厭惡到,連他們攜帶的食物或水都不願意搶來喝。
不過隨著時間過去,迪奈漸漸不再死板。他越來越明白著眼當下的重要性。有需求,就解決。總比每次因為某些鳥理由死掉、拖慢了步伐好上許多。
雖說迪奈厭惡喬洛伐特的一切,但穿著他們的衣服倒是常為他的旅途帶來不少便利;好比說,那些懷疑他是逃兵的巡邏隊從來不會在第一時間就朝他殺過來,而是先包圍他、確認身分。這往往給了迪奈趁人不備的機會,輕鬆奪取他們的性命。
事實上,穿上一件「不屬於」自己的裝備,對時常在戰場打滾的士兵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
迪奈在初次上戰場的那一年,他身邊有不少一貧如洗的同胞。他們之所以從軍,無非不是為獲取穩定的軍餉,好讓家人能好好生活;而為了能即早支援家庭的經濟,他們大多將初次分發的入伍獎金寄回老家,只留下少部分用來購買糧食;至於武器與鎧甲,他們會趁著夜深或者在進入軍營前就先到最近幾次結束的戰場,搜刮死人的裝備。他們一點也不介意那些甲冑上還黏著死人腐爛的皮屑與發臭的血跡,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戰爭總是讓人首先學會泯滅人心。
就剛開始來說,他們是對的。這讓選擇把錢全付給軍營鐵匠的迪奈有些懊惱。儘管憑著運氣與身手他勉強活了下來,但偷盜鎧甲的士兵們的生存機率明顯還是比一無所有的人高上不少。
雖說如此,當迪奈不經意與一名陌生的鐵匠談及此事時,對方卻不以為然。
「打造鎧甲是門藝術。就算再怎麼精良的鎧甲,只要不符合戰士的需求,那都是徒勞。」
這句話在不久之後的戰鬥得到印證。
迪奈所屬的營遭受來自峽谷上方的落石突襲。由於他一身輕裝,他很快就脫離險境;然而那些投機者卻沒那麼幸運了。由於偷來的鎧甲大多早已破損,鎧甲的重量與設計也不符合他們的體格,很快就成為阻礙逃跑的絆腳石。當迪奈再次回頭清掃戰場,他拉出的半殘屍體當中,有半數士兵的鎧甲內部堆滿了順著縫隙滾入的碎石;套在手肘、小腿的護具由於破損的緣故,也僅僅只是用繩子粗糙綑綁,沒有扣上任何金屬環、穩固護具。
從此以後,在迪奈的觀念裡,身為一名戰士,就得要有鎧甲護身;即便是像他現在這樣死了也無所謂的軀體,他仍認為穿配一套鎧甲是必要的。
當然,榮譽仍是戰士的精神。鎧甲充其量不過是他個人的信仰。他也曾認同過沒有穿任何鎧甲便敢於挑戰他的對手,他們都是戰士;只不過,他始終堅信對戰士而言,鎧甲即象徵榮譽,也象徵著威嚴。鎧甲能讓敵人屈服、畏懼,讓他們不敢看不起自己;要是少了鎧甲,就算裸身的士兵再怎麼勇猛,大概也會被同胞或者他的敵人譏笑是「晃著鳥揮武器」;對迪奈來說,這是羞辱。少了鎧甲,是很難被看作戰士的──不過,當他那個連少年兵的輕甲都穿不起來的兒子也上了戰場,他對於戰士的定義就變得寬容許多了。
當迪奈踩過某處沙地時,他感覺腳底的觸感有點不一樣。低頭一看,原來沙子底下埋藏著大量的廢棄防具。這些防具沒有塑殼,因此老早就成了子沙的食物。當他用腳撥開掩埋的沙子時,只見勉強維持著甲冑輪廓的金屬線條宛如駭人的骸骨糾結一團,讓人不寒而慄。
如果他是鎧甲的堅定信仰者,那麼子沙對他而言便是最可怕的威脅。
在沙漠的戰鬥是遠比在峽谷遇襲還要痛苦難受。撲鼻而來刺痛難受的細沙;無止盡的狂風;隱藏在沙幕裡的野獸……在種種威脅環斥下,他們甚至還得面對塵沙教團、祖特烈人,以及各支默默無名的部落勢力組成的掠奪聯軍……每一場發生在沙漠的戰役都異常辛苦,膽戰心驚。
只是這些危機,都還遠不及子沙會將鎧甲吞噬的恐懼。這完全危及迪奈對鎧甲的堅持。
他是不會忘記子沙曾在他迎擊敵人以前忽然冒出、輕而易舉吃光他的鎧甲,使他的肉身暴露在敵陣之中;類似的經驗還不只發生過一次。對於沒錢塑殼的老兵而言,這簡直是家常便飯。
迪奈認為自己很有可能誤入子沙的巢穴。子沙到處都有,但子沙會將曾有大量鎧甲棄堆的地帶當作是新的棲息地;在他向前走幾步後,他馬上就發現這一帶到處都是鎧甲的殘骸。
說時遲那時快,迪奈的眼珠子很快就捕捉到飛揚的沙霾中,有一群不受風吹動搖、穩定飛舞的沙群。
子沙纏上了迪奈。他揮了揮手,想驅趕這些細如蚊蟲般鐵鏽色的沙粒,然而他的舉動竟只是更方便子沙們佔據手臂的護甲。護甲轉眼間就被罩蝕,他的手臂纏繞著深色的蠕動團塊,格外駭人。
迪奈無奈地把剩餘的護甲部件給脫下、拋到一旁,讓子沙去追逐。不過很快的,新一批子沙朝他飛來。牠們罩蝕掉剩餘的甲冑部位,暴露出迪奈內裏穿著的破爛棉衫與幾近全裸的下半身。
迪奈再次失去他的信仰。不過,倒也卸下了他對喬洛伐特的疙瘩。
子沙們在飽餐一頓後,似乎注意到了迪奈的塵劍。塵劍跟著騷動了起來,出身阻止子沙繼續朝劍身靠近半步;但很快的,它們又如見到自己的親兄弟般躁動不已。在迪奈眼裏,塵沙們有時還真像是動物,那種會對同類產生好奇與熱情的動物;迪奈懷疑塵劍或許與子沙們真的有親屬關係,畢竟它可是迪奈從達的神廟取出的古老武器,只是色澤反而與普通沙子無異就是。
有一部分子沙跑去接觸死盔。毫無意外,它們全被吃了。塵劍對死盔發出抱怨的嗡鳴,死盔則是將觸角刺入迪奈的腦神經,似乎想控制他教訓塵劍;他在心底默默喝斥它們,塵劍與死盔才終於像是受到教訓的孩子閉上嘴巴。
塵沙持續與子沙歡快互動、發出有點不悅耳的摩擦聲。
出於好奇,迪奈彎下身子往地面抓起一把沙。藉由手指與手心的揉動,讓沙子在滑落的同時發出細微的磨蹭。當他回頭想看看塵沙與子沙的反應,卻發現它們只是停滯在半空中沒有半點動作,就好像對迪奈的行徑表露困惑。
迪奈識趣地撒掉剩下的沙,拍了拍手,不再去煩惱沙子的問題。不久之後,子沙一見沒有食物可吃,也一一離開了──如果塵沙教團還在,這些子沙大概不會像現在這樣到處流浪吧!至少那群教徒還有辦法馴服子沙,讓它們像是討到糖吃的孩子乖乖坐在小凳子上;不過迪奈寧可塵沙教團就此消失無蹤。他根本不想再碰上瘋狂的教團狂徒與沙魔。該慶幸那勒岡幾乎統治了整個安索嗎?
夜色漸漸褪去,毒辣的熱浪再一次浮現於天際。原本涼爽的沙漠很快便陷入悶窒難耐的氣候型態;要不是先前劫掠一座綠洲營地後,他發現喬洛伐特的其它巡邏隊正在靠近,他還想在那塊有林蔭與一灘小池水的綠洲多待一陣子;現在,他得想辦法找到下一個綠洲,而且得確保不會有任何敵人。
正當他這麼想時,不遠處的沙地突然冒出一頭後背長滿棘刺的龐然大物。還沒等真身現出,帶有酸氣的舌頭便自滾滾沙堆中伸向迪奈,似乎是打算將他一把捲走。
即使踩在沙地上不容易行動,迪奈還是勉強跳離原地,讓那根舌頭撲了個空。
他舉起塵劍,狠狠往下一砍,舌頭卻靈巧地躲過反擊,回到怪物舌頭中蓄勢待發。
死盔掐緊他的腦袋,塵劍也暴躁地竄動。怪物現出了真身。
蛙舌蜥找上了迪奈。
在首次襲擊沒能成功後,蛙舌蜥便立刻轉換攻勢。牠俯身衝入沙丘,製造壯觀的沙瀑朝迪奈襲來。迪奈一時閃躲不及,馬上就被沙子衝得站不起身;緊接著,蛙舌蜥用上顎將他頂至半空中,張嘴就要伸舌吞食;不巧的是,迪奈已經反應過來。他高舉塵劍向下迴旋一砍,時機準確,劍刃正好削中了怪物的舌間。蛙舌蜥發出悲鳴。迪奈沒有放過機會,順著墜落的勢頭把劍插入牠的額頭──蛙舌蜥死了。淡綠色的汁液不斷噴灑而出,將迪奈濺得滿身都是。
迪奈一邊喘息,一邊盯著沒有動靜的蛙舌蜥。蛙舌蜥也是他最痛恨的傢伙。這東西在他當年於沙漠行軍時也為他的性命帶來不少威脅;沒記錯的話,蛙舌蜥皮膚上的羽翼會釋放大量純白色的光球,那些光球能夠直接將人化為粉塵;要不是牠一心只想著進食,迪奈很可能會遭遇到那毫無規則且亂來的攻擊。這頭蛙舌蜥小看了迪奈的能耐。
迪奈割下了蛙舌蜥的腿肉嚼了幾口,除了滿嘴鹹腥外沒有半點值得期待的味道。
突然,遠方的沙丘再次傳來震動。迪奈連忙起身戒備。
更猛烈的沙瀑裂解了迪奈腳邊的沙層。沙子開始流洩,呈現劇烈的波狀紋路不斷向下滑落。
迪奈感覺沙層正在下陷,連同他後頭巨大的蛙舌蜥屍體也是。他慌忙掃視四周,很快就注意到不遠處有一片受岩層圍繞的沙地,那裡不僅相對安全,而且似乎沒受到震動的影響。
迪奈連滾帶爬地奔向岩石密布的區塊。當他再次回頭時,他已經見不到蛙舌蜥的身影,而造成震動的本尊也準備從沙層中慢慢顯現。
「喂,你還站在那幹嘛?」
嗓啞的叫喚轉移了迪奈的注意力。他向聲音源頭望去,發現一處岩石陰影下,有名駝背的老者對他招手。
「要是繼續待在那,罕德兒遲早會吞噬你!負沙者。快過來。」
迪奈沒有半點遲疑,立刻遵照老者的指示來到他身邊。不過他同時也握緊塵劍,準備隨時迎接可能的襲擊。
「不要這麼警惕!快看,祂要出現了!」
受到老者提醒,迪奈再次探頭出去。終於,他見到了那具在沙層裡作祟的怪物,祂是遠比蛙舌蜥大上數倍、全身包覆著殼甲的巨蜥。祂的皮膚外側同樣有著羽翼,但是更加鮮明。上頭全是細緻緊密的花紋,極具威脅性;有別於蛙舌蜥寶綠色的鱗片,祂的鱗片時而融入殞日的光線,時而閃動介於藍與黑之間的飽和色澤,晶瑩剔透;祂的體型之巨大,足以與盲獸之主比擬。但更為愕然畏懼的,是輕易便將蛙舌蜥的屍肉吸食殆盡、長滿奇異觸牙的胸口。
怪物很快就飽餐一頓,並轉移目的。見到祂的出現,迪奈才明白那頭蛙舌蜥搞不好是為了躲避怪物的追逐而逃至此地。只是很不幸的,牠錯估自己的命運了。
見到怪物離去,老者忽然步履蹣跚的朝著蛙舌蜥的遺骸跑了過去。迪奈站在原地,凝視著老者一邊走著,一邊掏出腰間的小刀,然後從蛙舌蜥的骸骨上輕輕刮下一點又一點的肉屑,裝入背在後頭的腰簍。
等到老者滿足地回到岩層地帶時,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迪奈,說:「你怎麼還在這啊?」
「沒什麼。」迪奈瞄了一眼腰簍裡的肉塊。「你吃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啊……你不懂。這是罕德兒留下的恩惠。罕德兒,自破荒世代便已存在的遠古巨獸。任何神祇都無法駕馭祂的蠻橫。儘管祂不是神,卻擁有比擬神的強大。祂是偉大的。」老者讚嘆道。
「你靠吃祂留下的腐肉維生?」
「你不是嗎?你滿身都是腐臭味。」老者抬頭質疑道。
迪奈聞了聞自己的體味;如他所言,酸腥味、腐敗味、糞臭味……全雜合成難以描述的味道。踏上復仇之旅的這段歲月,他真的很少關心自己的「儀態」。
「算了,你跟我來吧。反正你看起來也不像是有地方可去的傢伙。」老者朝他招了招手,逕自走入某個岩層夾縫。
放眼四周,除了無止盡的沙漠與偶然可見的岩壘,完全不像是有綠洲的樣子。
他望著老者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姿。他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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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一生都在為問題苦惱、思索、悲憤、喜悅,然後最終做出選擇。每一個選擇都將呈現某種結果,無論好與不好,都只能陷入下一個無盡情緒,直到坦然接受,然後面對下一道難題。 我們都是旅行者,走在探求真理的路途,為解開難題而陷入自我意識。 我們終將費盡一生持續追尋,直到大腦隨死亡停歇運作。 意識所留下的,便是身而為人的,存在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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