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3|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垂楊相思樹|第八・芳菲落盡 (9)

綠水連天,長堤煙籠成絲碧。春無好意,向去時迤邐。 離斷韶華,能幾回歸棹?問誰曉、一川芳草,十里相思道。
翰林院侍讀學士楊艷突然下獄刑部大牢,刑部尚書莫洛放著欽犯不審訊,反對步軍統領衙門大動干戈,請九門提督蘭沙里過堂說明楊艷宅內死屍,刑部大堂上氣氛肅殺,莫洛禮數周到卻咄咄逼人,還有御前侍衛曹寅奉旨監審,令蘭沙里好不自在。這日午時過後,他好容易離了刑部衙門,實在心頭不快,索性不回步軍統領衙門,打馬向西北疾馳,直到什剎後海西岸東明胡同底索額圖府。
索府門上人都與蘭沙里熟識,此刻見他朝服齊整飛馬而來,不敢怠慢,連忙讓一人接馬照料,一人將他向大門裡讓。那領路家人本是格爾芬院裡一個小廝,恰巧到門上閒話,見來人是九門提督,一邊欠身在旁領路,一邊湊趣說道:「大人來得正巧,今晨我們大爺還在掛念,不知步軍統領衙門和刑部官司打得如何?」
蘭沙里在刑部大堂上雖然未受刁難,只沒想到皇帝明著偏袒楊艷,反倒將事情鬧大,如今自己分說不開,當眾實在難堪,現下一個小廝也來指手畫腳,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右手一抬,刷的一袖子掃在那小廝臉上,斥道:「領我去見你主子便是了,外頭正經大事,有你多嘴多舌餘地?」
那小廝被一袖子打在眼睛上,疼得連連眨眼,也不敢多話,只低頭將蘭沙里領向後園,走了大半天路,轉上一方臨水角亭,果見格爾芬一身輕鬆,坐在亭內一張石桌旁吃茶,模樣好不愜意,蘭沙里連忙上前拱手道:「老弟好興致,在清涼處觀花望景。」
格爾芬剛拿了一個青棗在手裡,見蘭沙里來了,便放下棗子起身拱手道:「九門提督大駕光臨,想來必有要事?」又向桌邊石凳擺手,示意蘭沙里自便就座。
蘭沙里不好明目張膽入紫禁城去尋索額圖,才巴巴趕來什剎後海詢問格爾芬意見,也就老實不客氣坐了,嘆道:「如今楊艷那案子,委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格爾芬坐回桌邊,將原先那青棗拿在手裡拋擲,聽蘭沙里將事情大略說了,笑道:「這麼聽來,大汗的意思,非放了楊艷不可?這可挺掃步軍統領衙門的面子,偏偏莫洛在刑部大堂上把禮數做足了,設座免禮一樣不缺,曹寅去了分明要震懾你九門提督,卻說成監督刑部衙門⋯⋯」說到這裡他突然嘴角一撇,哼道:「我就不信,去年砍不死楊艷,今年還整不死他!」
蘭沙里見格爾芬突然變了神色,原本端方容貌竟顯得有些猙獰,不由心頭一凜,忙問道:「老弟有何對策?我願聞其詳。」
格爾芬撇嘴笑道:「這案子本來是栽贓嫁禍,現下刨根問底,嫁禍不成,妨礙倒也有限。老哥請想,如今楊艷在刑部大牢內,若是服毒死了,可不就是畏罪自盡?沒有的事不也就有了麼?」
蘭沙里心頭一驚,忙道:「要在刑部大牢下手?」
格爾芬一笑,將手中那青棗扔出角亭,遠遠拋進池中,看棗子噗通沉落水底,回頭對蘭沙里笑道:「老哥別瞧我不起,六部衙門之內,還沒有我轉不開的地方。」
蘭沙里沒想到這事愈玩愈籌碼愈大,到如今他這九門提督已是騎虎難下,若不配合,皇帝追究這起栽贓案子,他第一個逃不過去,可一旦配合了,萬一東窗事發,豈是一個死罪了得?正在左思右想,格爾芬一派輕鬆起身,擺手道:「我在刑部大牢安排的有人,一會傳話過去,讓他依計行事。老哥且放一百個心,這就回頭坐鎮你步軍統領衙門去罷。」
他看著小廝送蘭沙里出去,回頭又在池塘邊上觀看游魚,雖是面無表情,卻禁不住嘴角微揚,自語道:「這回楊艷肯定逃不出去。只要他一死,不怕成德不尋死覓活,只要成德出事,不怕明珠不跟著少半條命⋯⋯」他正自得意,卻聽池塘邊隱約作響,似乎是腳步,又似乎是衣裳窸窣之聲,連忙抬臉向聲音來處喝道:「什麼人?」
他接連喝問數聲卻無人答應,心中納悶,便放輕腳步向聲音來處走去,轉過一排細密翠竹,繞到一株艷麗桃樹下,只見芙格挨在池邊一張大石桌上睡得正沉,平日總跟在身旁的陪嫁丫頭完琦卻不在面前。他頗覺詫異,便上前坐到芙格身邊,低聲將她喚醒,問道:「這大樹蔭下,泥苔地上,你一個人在這兒睡覺,萬一著涼了可怎麼辦?」
芙格睜開惺忪睡眼,見是格爾芬將她擁在懷裡,便道:「原是覺得有些涼了,讓完琦回去給我拿件衣裳,沒想到近日實在困倦,靠在這兒竟然睡著了。」
格爾芬微笑道:「都七個月的身孕,自然容易困乏,你若真想賞景,跟我說一聲,別自個兒跑出來,不論涼著熱著了,傷著你以外還傷著孩子呢。」
他夫妻倆說話之間,完琦手上拿一件羽緞長衣走來,聽格爾芬左一句右一句,叮囑芙格小心穿衣,連忙上前給芙格加了衣裳,笑道:「我原說要奶奶多穿一件,偏生奶奶不肯,看來還得爺親口說,奶奶才肯聽。」
格爾芬一笑起身,對完琦道:「你帶芙格回院裡歇著去罷,別在這兒臨水招寒,我另有旁的事,這會子還前頭去辦。」
完琦蹲萬福目送格爾芬去了,回頭去見芙格變了神色,連忙上前問道:「格格這是怎麼了?」
芙格摘下頭上一柄白玉簪子,塞在完琦手裡,說道:「你快設法出府,拿這簪子到姑爸家,找揚桑阿哥哥院裡達海,讓他遞消息給揚桑阿哥哥。」
完琦聽得不明不白,問道:「格格說的這究竟是什麼?」
芙格道:「我偷聽到格爾芬的話,他要算計揚桑阿哥哥的朋友⋯⋯」
完琦聽芙格說了半天,總算弄明白底裡,不禁倒抽冷氣,說道:「格格,偷出府去要讓人知覺了,不只我要給打死,連格格也受牽連,這可不能隨便。格格可知道大爺說的楊艷究竟是什麼人?」
芙格聽完琦分說利害,反急得比先前更失主意,說道:「我不知道楊艷是什麼人,但若格爾芬說的是真,揚桑阿哥哥看他極重,我怎麼也不能讓他在刑部給人毒死,你快聽我的話去,否則⋯⋯」
她話說了一半,忽然間無以為繼,想到幫不上忙,還不知道出事之後成德要受多大打擊,心急心酸同時上湧,只能低頭哭泣,完琦看得實在難受,便將那玉簪塞進袖中,說道:「格格別哭了,我先送格格回屋裡歇著,拿些銀兩在身上,好打點門路出去,給大爺遞話。」
芙格驚喜過度,卻笑不出來,抽抽噎噎讓完琦扶著起身,從青苔泥地慢步走上鋪石小徑,邊走邊道:「只可惜這個時辰出去,見不到揚桑阿哥哥本人,不然我有個天大的祕密,真希望能夠告訴他。」
完琦好奇問道:「什麼祕密?」
芙格抬頭張望,確認四下無人,低聲道:「我肚裡這孩子,是揚桑阿哥哥的。」
完琦大驚失色,先拿手上絹子將芙格嘴巴掩了,探頭看了半晌才問道:「格格什麼時候和大爺有親?」
芙格將完琦手推開,低垂目光說道:「就是成親當夜。那天是那宋姑娘在新房伺候,你不在跟前,所以都不知道。」
完琦又問道:「格格又如何知道孩子是誰的?」
芙格右手挽著完琦,左手撫著大肚子,答非所問說道:「小時候⋯⋯我總說要嫁給揚桑阿哥哥,他說想要個妞妞,如今我總算能給他生個妞妞。」
完琦聽芙格說得沒章法,卻是斬釘截鐵,不禁起了十分憂慮,說道:「格格,若果真如此,到妞妞大了恐怕要給人看出來,這該如何是好?」
芙格拿手上絹子抹去眼淚,說道:「我一定設法讓妞妞離了這裡。」
完琦道:「格格尚且走不出去,妞妞如何走得?」
芙格卻在完琦手上一捏,正色道:「這是我和揚桑阿哥哥的孩子,無論如何我絕不讓她在這兒長大,你別在我跟前淨說喪氣話!我自己慢慢走也能回得去,你快些回房到我屜子裡拿些金銀,趕著報訊去罷,千萬別耽誤了揚桑阿哥哥大事。」
|| 未完待續 ||
芙格已有七個月身孕,突然口出驚人之語,連她的貼身丫頭都不免震驚。此話終究要傳到成德耳中,日後掀起多少風波,甚至及於御前,但此時此刻京師為一片懸疑籠罩,無人能夠看穿眼前,遑論預想未來。下圖為清末老照片,為天安門外戶部街情景,也就是六部衙門及許多其他中央官署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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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成德》是我的長篇歷史小說寫作計畫,旨在交代「大清第一詞手」宛若流星的人生故事,第一部《垂楊相思樹》已經全部完稿,共二十一萬字,將在這個專題連載。《垂楊》講述成德成婚之前、入仕之初的一段遭遇。他十七歲中舉,十九歲中會試,卻因病耽誤殿試,未能在及冠之前金榜題名,背後本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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