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豚跳號的贖金消息放出去了,暫時沒有得到回應。彷彿一場捉迷藏:你越渴望被找到,你就越輸,而且乍看還是贏的。陷入僵持狀態以後,我們盡量保持輕鬆的氛圍,免得哪個急性子的傢伙開始找人質麻煩,那極可能招致行動的失敗。
小 Z 在最頂層的觀測塔找上我。那天風浪不太平穩,就算在船上走動十年也得伸手扶著什麼。他給我帶了支啤酒。「晚餐時間?」他說。
我看著黯淡的夕陽墜入海面,逐漸產生一個觀察:「其實太陽升落,是我們一生都在旋轉的錯視吧。」
他挑眉不語。我聽見一團巨大的浪在船頭爆裂,浪沫飛濺。風吹拂他的捲髮,小 Z 還是像他十七歲時,身懷未曾停滯的美麗,只因美麗依存於無數細緻的變動
「你有打聽出她為什麼躲在豚跳號上嗎?」他指的是安桀,「她從哪裡來?」
我望著小 Z,不知該怎麼回應。「我沒聽她說過。」我說。
「你該讓她說的。」
「我知道。」
他嘆氣。我也嘆氣。我想著生命裡層出不窮的謎題,它們圍繞著我,並不以痛苦和憂鬱襲擊,至少在清醒的時刻。睡眠儘管與死亡如此相似,我卻無法憑藉這份暫停,通透那些光靠思索解不開的疑難。
有時我作夢。我夢見安桀說,她看見運河有本書順流而下。她以為書會沉下去,而有些字終究被洗掉。我夢見我伸手去抽河的一端,就變成一條圍巾。我給安桀戴上,她把臉埋進去,說聞起來像貓的屍體。
「我聽她說起貓。」我告訴小 Z。「她鑽到船艙那麼隱密的地方,不是為了躲開我們,而是為了找一隻貓。我問過其他漁工了,他們說豚號上有個流傳已久的鬼故事,關於黑色的亡靈貓,牠會詛咒他們遭逢劫難 ── 例如我們這群海盜,卻依然倖存下來,彷彿僅以生命的間歇性疼痛為樂。」
「這並沒有解釋什麼。」小 Z 搖搖頭。
我們靜靜喝著酒,不再對話。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們曾經做愛。我喜歡那種互相環繞的感覺。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拇指狠狠捏緊我的手腕,弄得我掌心麻痹,體內震動極不均衡。風暴過後,他癱倒在我身邊,我們擁抱再放開。他說:「噢,艾莉,我非常非常喜歡你,但我愛的是大海。」
我想他是幹到茫了。然而,就像那封該死的信一樣,每個字眼,到頭來都譬喻著我無法立刻求證的預言。我坐起身,望向舷窗外一片黎明之前的晦澀風景。
「你想去游泳嗎?」我說。
他睜開昏沉的眼睛,微笑。然後挨近我。
7
今晚和安桀預測的一樣是片星夜。她描述:很黑,同時也很亮,像電影院。我說:我們到裡面去看看。於是午夜,我們像火車乘客那樣在小艇上對坐,駛離母船,引擎熄滅以後隨波逐流,汪洋自有它深不見底的軌道。
夜裡的空氣很冷,她穿我的大衣,我穿我父親的。我想告訴她十五歲那年,我途經一座廣場,在那以後我就死了。
天上繁星如森林大火的餘燼,鏡射海底,投放出相應的景緻。光的把戲讓我們誤以為宇宙有兩岸,合圍、包藏著閃逝的浮生 ── 像這艘船,像人們屈起的手腳,與心血來潮的幻視。我攤開手,略略捧住這張輕盈的星象。
「確實和你說的一樣。很美。」我看著安桀。
周遭像湖,鎮靜而飽滿。我已晃動許久,也習慣了水底扭曲的視覺。我的處境是暈眩與無限撐大的平面,我要如何去擁護某種侷限而不使其衰滅:一小片廣場,銀幕,船的兩頭。
「你很善良,你知道嗎?」安桀說。「我看見你,你在猶豫。你走在迷惑的遠路,可是你愛護你的感想。」
天頂花白的碎星彷彿落不到盡頭的雪。雪下在所有我不存在的地方:從未聽過的配樂裡,語境相異的情詩裡,黑貓發燙的影子裡,每一個恆久遺失的轉角處。內與外的太空。我按著手腕,摸進自己悶響的脈搏,感受著血的潮汐。「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想回家。」
「這裡不是你家嗎?」她笑了。
「反正不是你家。」我移開視線。
安桀伸手到冰涼的海裡,擾動出小小的漩渦,星光立刻消失無蹤。她要我仔細看著那些被毀滅的虛像。「這都不是真的啊,艾莉。」她縮回手,把現場還原乾淨。我咬咬下唇,盯著亮晃的小點重新浮顯,然後伸手握住她仍潮濕的手。「但你是真的吧。」我說。她的手摸起來像骨頭和玻璃。
她緊緊回握,但話語氣若游絲:「我非常非常……」
「什麼?」
她突然警醒地抬頭。「海上有東西。」
安桀指往的方向有一頭鯨屍正緩緩浮出水面。剛開始那輪廓很模糊,我們以為是某種奇怪的海漂垃圾,直到我將船駛近,探照燈打亮它潰爛的紋理,彷彿抹了果醬的石頭。
「只有頭部。」她說。
我們安靜注視這個絕望的畫面。隱隱能觀察到尚有一大塊隱沒在海底,露出來的是一隻腐敗的眼睛以及塌陷的噴孔,那是牠生前賴以呼吸的部位。
「你想過給鯨魚斬首需要花多少時間嗎?」我說。船側輕柔地與屍體擦過。「鯨屍不會浮起來,而是沉下去。我們碰見的或許是鯨魚的鬼魂。」
「也許。」安桀說。然後忽然跨出船外,站到鯨魚的體表。
我忍不住叫她的名字。
「那你想過嗎?」安桀說,「在變裝派對裡,沒有人會戴上鯨魚的頭套。你見過老鷹的、兔子的、鬣蜥的假面,但你不會看見鯨魚的頭。」
「我沒有去過變裝派對。」我說。
安桀脫掉大衣,把它還給我,然後一隻腳伸進了極狹窄的噴孔。
「你要做什麼?」我焦慮起來。
她開始一吋吋地把自己的身體擠壓進去,緩慢,卻毫無遲疑。我望著濕黏的血跡沾上她纖細的手臂:她很瘦,真的可以塞進那個地方,從此在腥臭的腔室裡散步,從氣管一路爬到……
「你要去哪裡?」我再問一次,幾乎被自己的聲音嗆到。
「我去找貓。」安桀說。
「我在想你說:這是一個鬼魂。」她又說。
「你不來嗎?」
我待在船上,沒有移動。她繼續縮起肩膀往裡鑽,最終,只剩下頭髮扯在外頭,被凋謝的爛肉給黏住。
她不見了。她困在鯨屍的頭顱裡,我知道,她在那裡。但隔著血肉之牆,我無法看著她。
鯨屍沒有沉淪亦沒有漂遠。我的手裡是她手的觸感,我能摸到她所安撫的:跪於菌類與海藻織出的千絲萬縷,極深的縫隙底,有螢光遠道而來。我無法說這一切像什麼,只能慌張地落著眼淚。
「怎麼弄的?」我問自己。
留下來。我必須要選一個地方留下來,選一種時態長存。或者返航,逃離我絕美的憂愁而返回大海所敘寫的無際現實。或者我走進一座廣場。聽見音樂 ── 那是誰寫的歌?那裡有一個表演,也許是一個派對,一個靈巧詛咒。安桀消失以後,我停泊在油膩波紋中,感覺無比落寞。
「這個傢伙真悲哀...... 」我默念。閉上眼睛,「......卻還有這麼多人活著。」
重新睜開眼,我深深望進那道筆直的黑暗,想起她注視著我的表情的方式。我曾經感到愉快和刺痛,回想起來又是新的知覺。我望進,那裡是被框限起來的生死。一片甜蜜而敗壞的水域,沒有時間的分野。
我要走了,我想安桀會喜歡這個譬喻。
──── 完
刊載於《幼獅文藝》二〇二〇年五月號
銘謝各路好友替我盯梢字跡:
F:鎖定遠方,之後,線索都要你去理解它的遠。追尋不存在的這份渴望,在譬喻世界無數次、無意義的獻身,原本全部都是我:這一切不是災難,而是命運與意志。
玉山:那是她的隱喻,我想。安桀、艾莉和她自己。無名鬼魂是暗號,更像映照。
易怒大貓:我愛你描述那總是落在別處的雪,並且覺得,還好攪爛的波紋最後有回來。我希望那片海上破碎的星點能一直存在。
我:「只有運用其他的譬喻才能看穿譬喻 ──《我們賴以生存的譬喻》」唯在持續書寫的過程裡,我得償這般短暫而絕對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