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城市在閱讀\夢外之悲

    作者寫祖父輩那代堅守勤儉,一生以積存金錢為樂,「告誡」子女節儉的重要,自己像陶侃搬磚的日日積存,第一波金融危機打上來,磚牆被推倒,第二波第三波無常似海嘯席捲、狂潮顛倒,積蓄化為烏有,祖父輩們仍然不改前業地依然日日積存,並告誡子女除了食物,對其他物質的想像都是天方夜譚。

    母親在這樣的家教下長大,因此每當腦海浮現胭脂花粉,都只能是顛倒妄想。

    她交往有婦之夫的銀行員,相信一輩子就只愛這個人,懷孕,後來嫁給軍人,分娩後陸續又懷二胎。婚姻生活都在刻苦工作中撐起家計,有時與丈夫溝通不順,作者就會聽到隔牆外兩個人吵架的聲音,有時延續到半夜,而隔日,則描寫兩人在床上相擁入睡的安寧。

    然而有時是家暴。

    貧窮,填寫表格,交遞所有文件給社福機構,作者說:這一切只是「一再證明」自己的貧窮。

    父親酗酒,而母親養家已成常態。作者寫著母親一雙輕蔑的雙眼掃向父親,父親問母親是不是看不起他,母親回說:你怎麼會這樣想?然後繼續掩藏不住心底就是那樣想著的表情,並派遣雙眼真誠詮釋。

    他察覺母親常上演一場場口是心非的對話,永遠掩藏真心,時時畏懼以對,相處的裂縫每天都攀牆而上,怪異的滋長著,而這些,好像也在寫當初的我。

    於是母親彷彿在遮掩什麼地活著,她的成長背景把她揉作一團紙,塞進廢料挨擠的垃圾桶中,她的自卑讓她無法膨脹起來,無法像彈簧,像記憶膠棉枕頭,輾壓後能能緩緩回復,而這些,或許又像我。

    而後孩子長大,她獨居,閱讀、寫信,參加合唱團,但任何的互動都是孤獨與疏離的奏鳴曲。

    是不是同為奧地利作家,所以有彼得漢得克也書寫卡夫卡筆下的孤獨,甚至是那個時代、那樣的社會,仍然習於將每個人化約為同質性相當的一個群體,個體的獨特不足以被彰顯,每朵淚珠儘管不同,雨滴的氣息儘管相異,跌落大海就是大海的一份子了,永遠的H2O。

    然而,遇到困境時,旁人給予的建議永遠都會補上:這純粹是我個人想法,你自己決定要怎麼做吧?諸如此類的疏離感,使得不得不把信任遷徙到他方,一副別人的事永遠是別人的事,與自己毫不相干。

    作者寫下這些正值三十歲,十年後我將出生,然而為什麼那樣的世界如同我成長時父母給予的教誨,也如同我所生活的現在?

    我突然感覺在1995年七月出版的這本書,(是作者成書多年後譯介到台灣)文字間猶然複製我所認知的現在,微妙的相彷彿;這意謂著儘管時代變革,有些觀點仍然殘留,又或者回溯歷史的跨距應該再拉大,因為五十年的區間只是短暫?

    然而紀錄當下所思所感是我的本願,接下來面對夢外之悲,我開始抄錄,並且寫下:

    她母親坐在湖畔,對著風景發呆,直到心亂,然後移動視線到下一絡風景中,風景之切片與風景的斷面間無法嵌合的空隙,「便產生一些盲點,在這盲點上有一個保衛範圍,可以讓她休息」。

    然後每天遊走晃蕩,有時停與坐,當停與坐無法帶來身心平靜時,就繼續向前走,直到夜晚來臨,罹患夜盲症的她無法適應,便只得回家,回家後的她雙眼圓睜、怖懼驚慌,鎮日地行走對她無所幫助,她日日在離家返家的軌道運行著,並且譜上悲傷的節奏。

    去看精神科醫師,繼續把自己的「精神渙散、健忘的病況」描述得相當嚴重,而也只有如此才能找上某個說話的對象,諸如醫師就是說話的對象,以及「希望藉此得到別人的鼓勵」。

    直到有天,和鄰人說上幾句話,和鄰人共度晚餐,衣著穿戴整齊後,在床頭擺放衛生棉,一切都安頓妥貼,躺著,吞藥,一副安然地睡下了,但不再醒來。

    作者寫:「沒錯,一切都結束了,這就是全部,一切都過去了,很好很好」母親生前的苦難都過去了,很好很好。探看屍體,懷疑,站遠一些,去比對放在胸前的雙手是否真的不再因為呼吸而有所起伏。是否真的往生了。殯殮時遠方的樹靜止不動,冷酷了,漠然了,這就是母親的死繼續帶來一種與世界截然無關的疏離感,而只和自己有關,自己始終無法凝然不動,像樹,或像雜亂無章的送葬人群漸漸消散,悲傷消散,悲傷轉身走掉,悲傷遠離。

    而後想起從前與母親相處那些刮傷他的時刻。
    我所寫下的這些無非是與作者有共感, 一來驚訝那樣的時代與成長竟然與我的生活背景彷彿,二來是與母親的互動在我蒙昧愚騃的青春總是衝撞她,想必她當下也非常傷心,但因為她是母親,她原諒我包容我,不予我計較,甚至像大地樣吞納我的憤怒與哀怨,變成靜默的陪伴,不吭一聲宛如迅風,宛如一切的磨痕都不曾存在。
    然而那時的自己服膺於:家人,總是會和好的,無論嫌隙多縱深。確然我家裡的溫暖給我這樣的像液態透明繃讓我免於溫水觸膚的折磨,一直到現在我不懂那要多大的包容,而我卻以這樣的方式反哺:常常記得她不經意犯錯的一些小事,像是我只愛無摻鹽的烤花生,她偏給我摻鹽的,但我從沒體諒過那天中午我一通電話給她,說我想念烤花生的味道時,隔日就收到二斤。是不是該墮入餓鬼道:經驗世界裡當你不懂微小幸福的意義時,你就得去的地方。
    又或者在每回她過分的關愛時我都把那視為刀刃,總覺得已有獨當一面的魄力了,不需這些叮嚀,嘮叨黏膩,如揮之不去的梅雨。但有回讀文章發現作者即使喪母已久,仍然非常想念母親在世時的叨唸。我便開始思忖閱讀的意義,是不是像預言帶著我先體會那未曾經歷的,如同詹宏志說過:透過閱讀我們抒發自己的情感,並且預習未來。
    因為文字承載的意義太豐富了,所以閱讀時收納的訊息對我而言要比電影多,有時候我會很慌張地無法接收那些,甚且被帶進宛若黑洞般的世界,但我不清楚情緒上會被帶往哪,有時就哭泣了,棄而不止,有時沉悶,宛若午後雷雨將襲的前兆。
    因此文字對我而言始終是魔法。
    夢外之悲的所獲還有孤寂的心理,無論原生家庭所給予的或婚姻,作者的母親永遠是孤寂的。而演示的老年生活,也在陳述孤單的悲傷。
    作者追溯母親生前,也寫母親死後自己心情轉折,相當細膩。我認為若仔細閱讀,就會發現那樣的追憶精細詳實,因而作者是熟知母親的,但孩子終究會有自己的人生,而人母終究會有空巢期,然而也或許人一輩子都在對抗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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