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大安區龍安里的青田街,不僅素有「臺北市的綠寶石」美稱,更是過去風華一時的昭和町。有別於鄰近人聲鼎沸的師大、永康商圈,這小小的街區,反而倚仗著靜謐的魅力,吸引大批遊客造訪。信步其中,陽光灑落卻不覺燥熱,因這裡有大片老樹掩映;舉目四顧,還會發現自己被百年日式木建築環繞著,彷若走進塵封的歷史記憶,古樸氣息猶在,說不盡的故事待你我細細發掘……常言臺北步調快,那麼青田街,大抵是淨土般的存在,它遲緩優雅,又風情萬種,不論有心或無意闖入,總教人不自覺一掃紛擾,慢下步伐,懷舊幽情於焉誕生。
▎昔時風華:那人那樹那屋
提起青田街的房舍歷史,那得從日據時期娓娓道來了。1928年(昭和3年)臺北帝國大學甫落成,為因應日籍教授人數大增,校方於溫州街一帶興建職務宿舍,稱作「大學官舍」,是為一片閑靜的住宅文教區。而日人離臺後,大部分建築被國民政府接收,部分延續為臺大宿舍,歷經經濟起飛與都市化的民國50、60年代,除宿舍外,不少建築先是搖身一變為水泥樓房,又旋即乘上近十五年吹起的「小豪宅風」,隨時間洪流不斷遞嬗;臺大方面則因負擔不起高額的維護與修繕成本,遂使老屋倖免於現代化,然而其衰頹速度卻也驚人,舊日況味愈發稀淡。
難道這些日式屋舍的紋理僅能留存於記憶裡嗎?且讓筆者試以文字簡單梳理。嚴格來說,青田街的房子非純日式建築,而是洋和混生。撇開日本風濃厚的檜木廣緣(走廊)和榻榻米不談,從最尋常的窗便可窺見一二:往外凸、菱形紋,以及採用手工玻璃,即屬歐式路線;百葉窗亦然,其造型可推溯至維多利亞時期,然它的窗戶線條比較筆直,此處又足見和式表現手法。
門與空間的銜接也是門學問。以保存最完整的著名地標:青田七六為例,其格局為洋式在外,含應接室(客廳)、食堂、書齋等;和式空間在內,如座敷(榻榻米房間)與子供部屋(小孩房)。獨特的是,隸屬洋派的食堂和書齋,卻以日式推拉門連貫之,何以不採歐式開合門?這便是曾居於此的足立仁教授留下的巧思了,因應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在外交上選擇脫亞入歐政策,他順勢將歐洲留學所見,捎回青田街,興造出「洋和折衷」的風格,想他大抵未曾料到,為反映當年外交政策的設計,竟雋永迄今,廣為一段佳話吧!
我們豈能錯過當地豐厚的人文底蘊?自和平東路一段左轉,首先接壤的是青田街7巷,不過咫尺,青田七六立刻映入眼簾,如前述所言,不僅乃足立仁教授所設計,更曾為臺大地質系教授馬廷英入住。馬教授畢生治學嚴謹、思考縝密,除在古氣候與地球環境變遷領域開啟一扇新的窗以外,其研究更使大陸漂移、地殼運動等板塊學說晉升為現代顯學,可謂今日重要理論的先驅。緊鄰隔壁,便是小川尚義教授的故居,他是臺灣最早的原住民南島語以及閩南語研究的開拓者及奠基者,編纂有歷史上收詞最多的《 臺日大辭典》、《臺灣高砂族傳說集》,被尊為臺灣語言學之父。
隨後穿越綠蔭隧道,來到青田街9巷,家喻戶曉的「臺灣蓬萊米之父」磯永吉正曾棲居在那,為了研究臺灣農業和改良稻米品種,他不惜傾盡四十七年歲月,培育出今日成為臺灣人日常主食的蓬萊米。
向下逡行,便逢青田街11巷,那裡曾住著對臺灣原住民遷移史貢獻卓越的移川子之藏教授,他是最早赴荷蘭海牙檔案館,整理其中臺灣關係史料目錄的學者。甚至願以上山總督捐獻的退休金為研究經費,耗時數年進行田野調查,完成文獻《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研究》。
除了教授學者們,青田街更是作家齊邦媛、瓊瑤曾經借居或翻拍的場景,亦為政商名流的心頭好,人文內涵之悠久,無怪乎也享有「名人町(巷)」之美譽。
▎老屋存廢:與外界的角力
2003年,一系列保存運動在青田街響起號角。起初源於居民的護樹心態,因臺大校方為照料教職員住宿的需求,始規劃將校外的日式平房改建成公寓式的學人宿舍,溫州街十六巷二號、二十二巷二號的老房子因此相繼遭到拆除,庭院內的老樹亦在劫難逃,一連串舉動,驚動周遭居民,繼而引發抗議。
為捍衛城市的「綠寶石」,以及對抗資本主義的不公,社區與其他參與者(諸如城鄉所學生、都市改革組織)聯合提報了青田街共三十幾棟日式宿舍的古蹟案。
慶幸的是,四年來的心血未有白費,臺北市政府最終依「都市計畫法」,將其劃定為北市第一個大面積保存的「青田街聚落風保存區」,雖僅指定二棟古蹟、六棟歷史建築,算是整體日式宿舍的少數,卻仍造就古蹟保護案例上的一大突破。
如今青田街的風貌,便是早年居民們辛苦守候的成果。然而,老屋爭議還未消解。
生機與危機總相伴相依。近年來有些人覓見商機,踏上了文創之路,以商業結合古蹟的新形象紮根,餐廳、咖啡館打著文創名號開始林立,對此,青田街居民起了隱憂,擔心變成商業街,這究竟是延續還是另一種湮滅?至今無人能給出答案。餐廳經營實乃雙面刃,帶來人潮,也帶來油煙噪音車流,古蹟的文化價值更可能因商業或片面取向而淹沒,何況「餐飲」、「輕食」並不在合法的「古蹟再利用」的範圍,綜上所述,「以文創進行包裝的餐廳」是恰當的嗎?
活化老屋是否還有別的途徑?這裡我們必須談及另一個問題:「公共性」。居住與否徹底區別開了社區居民與一般市民對空間運作的概念,在遊客眼裡,能坐下喝茶、休憩,許是到此一遊的理想狀態,與外界交流固然好,然也淪為當地人沉重的生活包袱,正當引以為傲的古蹟,成為現代商機招牌,換取的卻是居住品質、認同與歸屬感,無以名狀的掙扎,悄悄在居民心中壯大。
是故,老屋再生與公共性糾纏之複雜,也逐漸分化社區居民,翻閱幾年前的臺北市都市計畫書,我們能夠發現並非所有人支持日式宿舍的保存。對於近乎遭到棄置的老屋,有些居民稱其為「野貓與老鼠的快樂天堂」、「流浪漢夜宿過」,強烈倡議機關著手開挖、地盡其用;有些居民則力求保留原貌,「否則將失去青田街最寶貴的文化資產特色、歷史記憶與大樹下的共同記憶」。寥寥數頁,其公私權益角力、居民願景不一,皆一再見證老屋維護之路何其荊棘滿佈。
再度「老調重彈」——青田七六,相對而言興許是個較幸運的案例。透過民間經營與管理,它得以保住恬靜敦厚的日式風格,躋身青田街難以忽視的文創風景,但灌注生機的方式僅止於此了嗎?是否尚存其餘可能呢?我們須諄諄細思,毋能安逸。
▎結語
去年(2019)夏末,寧靜的青田街巷弄昂然矗立起了一幢美術館,掀起社會議論。這本是臺師大的一番「美意」,號稱替城市樹立新型態的文化地標,孰知貶過於褒,不等邊三角的幾何設計,看似張力十足,卻與周遭極端不合諧,被建築界人士毫不留情直指:「簡直是公共空間的暴力行為」。
惹眼的設計間接喚醒民眾,重新關注青田街的文資議題。對於建築美醜,筆者暫不予評論,但對整件新聞,倒是樂見其成,與其讓這塊綠寶石逐漸香消玉殞,不如藉由報章曝光,讓世人知曉,原來它曾經熠熠生輝過。
筆者堅信,有朝一日,這條美麗的街終將透過社區和坊間的齊心努力,共盪出新的生存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