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性都是差不多的,是制度放大和驱动了人性的不同部份。 【 1 】 第一次见到我要说的这张大铜床,是在一次网络直播的拍卖会上,那时候,我已经跟随赵新民十来年了。我应该叫他首长,战争年代他的士兵们都这样叫他,或者应该叫他老板,因为1979年他开始经商,公司员工都这样叫他,但到我跟随他的时候,他已深居简出多年,身边没几个人了,他让我们叫他老赵。 那天,老赵叫我打开显示器,把拍卖会的直播信号切到显示器上。显示器是一面墙,墙上布满了微米级的像素,不发光的时候肉眼看不出这是个巨大的显示器。我记得那时候的网速还比较慢,大概是6G,影像分辨率好像是24K,虽然比现在差多了,但观众已经可以通过手机或者任何一种显示设备,仔细查看拍品的每一处细节。头发丝般的细节可以随意放大到拴牛的麻绳那么粗,比去现场用肉眼看,还更清晰。 那天的拍卖师我记得是个胖子,前额微秃,裹住肚子的西装看上去不便宜。他通过麦克风郑重其事的介绍了拍品:“这是一张举世无双的大铜床,其形制是欧洲史前时期的贵族风格。据有据可考的记载,大约在1900年,由一名名叫赵静安的富商从美国进口至中国。在铜床内侧的铜柱里,藏有一幅写有文字的羊皮纸,文字为:Nosce te ipsum。 这是一句古拉丁文,意思是:认识你自己。经同位素分析,这张羊皮纸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笔迹专家鉴定,字迹与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的石刻基本一致,推断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手笔。现拍卖起价:168亿。” 168亿,听上去非常庞大,在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但钱是印出来的,比印幼儿园的小人书困难不了多少,这个国家只经过一两代人的努力印刷,钞票早已泛滥成灾。那时候,所有的国家都已经开始执行负利率,钱多到存银行或者买国债,非但不给利息,还要付保管费,所以,对赵新民这样的高居于食物链顶端的富豪来说,168亿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儿。 赵新民等了等现场传过来的信号,信号显示还没有人应拍,他转过身来,对我下达了指令:“小尹,输入密码吧,把它拍下来。” 私下的场合赵新民叫我小尹,有点接近昵称的意思,正式一点的场合则叫我的名字,跟随他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叫我,其实那时我已年过六旬。他这样叫我其实也没错,这是他在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首长们对想不起名字的部下叫小张小王,如果连姓都想不起来了,就叫小鬼。赵新民比我年长接近70岁,是我爷爷辈的年纪,完全有资格叫我小鬼。还好,他记性不错,记住了我的名字,也很给面子,没有叫过我小鬼。 拍卖会的竞拍信号显示,只有我输入的一个席位在应拍,没有人争,很快就成交了。知道这张大铜床的人不多,不是这场拍卖会的热点,热门拍品放在了最后压轴,是首富马道长的几幅字画。坊间都在传说马道长已经重病不起,投资人预期如果首富去世,那他的字画和手记就会飞涨,虽然眼前还没有真的去世,但聪明的投资人投的都是未来。 拍卖主持人有过介绍,这张铜床有记录的最早的主人,是一个叫赵静安的富商,但他不知道,赵静安还是拍下这张铜床的这名大客户的父亲。 一 很久以前,大约是久到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的前几年,那时候北京城还算祥和,车水马龙政商云集。黄昏时分,年轻的富商赵静安撩起他新做的绸缎长衫的下摆,抬腿迈进了一家曲班的院子。 赵静安是第一次光顾曲班这种地方,班名叫梦兰,在狎客中有点口碑,开盘子带过夜,另外付铺床叠被的老妈一些小费,一次花销洋银十元左右,这些赵静安事先都打听好了。 进得曲班的大门,跑厅的堂倌、管事的大丫,一路儿引路让座,递烟送茶,招待得殷勤周到。 坐下喝茶的工夫,大丫把院里的姑娘全招呼了过来,让赵静安随意挑。一时间,十来个红红绿绿的身段满屋子荡漾,赵静安手足一时不知该如何交措才好,慌乱间就抬手点了个瞧着顺眼些的。 在姑娘的自室,姑娘问赵静安:
“爷是想听曲儿,还是给爷铺床?”
“这有讲究吗?”
“听爷的吩咐。”
“那就随便吧。”
“听爷的吩咐。”
“那就唱段曲吧。”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
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
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奴的夫啊!
随我到闺房内倒凤颠鸾 姑娘唱的是昆曲《宇宙锋》里的一段,唱得糟,嗓音干涩尖利,气也短了许多,频繁的长腔把姑娘的脸颊憋得通红,每次换气,涨满的双乳随之动荡起伏。 赵静安的兴趣不在听曲上,近些日子,每天晨起,裆间总是粘乎乎的。有时即使是片刻的午间小憩,两腿间也会湿透了一片,而且脾气也愈发毛躁,影响到了平日的待人接物。他想找个法子,让自己安静下来。 床榻上,姑娘竭尽全力,因为赵静安答应给双份的银子,但遗憾的是,无论姑娘使出何种艳媚的手段,赵静安都无法感到半点的激动与愉悦。当姑娘用丰腴的身子紧紧的贴住他时,他脑海里翻涌的却是十多年前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和那张在记忆深处大到漫无边际的铜床。
二 赵静安的爹,也就是赵新民的爷爷,名叫赵大贵,是个水工,全北京的水工都是山东人,所以赵大贵也是个山东人。在赵静安还小的时候 ,赵大贵每天起早贪黑拉着水车在胡同里叫卖,媳妇在有钱人家找些缝缝补补的零活,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总比在老家种地要好过一些。 没活计的时候,赵静安的娘和胡同里的几个婆姨,总爱往宣武门的教堂跑。赵大贵也曾让媳妇拽着去过一回,但他感觉十字架上的那个光膀子的红毛面目狰狞,远不如庙里的观音菩萨来得亲切慈祥。不过他也没拦着媳妇不让去,因为媳妇时不时总能从教堂捎回些杂合面、老玉米什么的。他唯一进过教堂的一次,也是因为碰巧洋教的某个节庆,教堂布施给教民的粮食格外多些,媳妇担心拿不动,硬把他一块拉了去。 到了赵静安六、七岁的光景,赵静安的娘说要把孩子送去洋人办的学堂, 赵大贵同样没说什么。洋人的学堂不收学费不说,每天管三顿饱饭不说,到了月头甚至还有几文零花钱,这比起在家里顿顿棒子面粥就咸白菜,简直就是上了天堂。至于洋人传授的功课是不是也算得上一门学问,那都是考虑不上的事情了。 学校的校长是个美国人,叫谢菲尔德,中国名叫谢福恩,身长六尺,美髯垂胸。谢福恩言谈优雅温厚,对教民的疾苦多有体恤,在教民中拥有长者般的威望,但其年龄不过才三十出头。 谢菲尔德家世代经商,父亲是最早与中国通商的美国商人之一。那时候,中国政府也就是大清朝廷,把所有的对外贸易都限制在了广东一地。交易的方式也大多是老谢菲尔德和他的同伴们,默默接受从大清国的城墙上递下来的成捆的生丝、满箱的茶叶,然后把墨西哥银圆和英国鸦片用传回去的绳子递上去。这样的贸易方式让老谢菲尔德和他的同们伴获得的认识是,在这个帝国,他们不受欢迎。 但只要有利润的存在,不管开头的情形多么困难,商人们总是会忍辱负重锲而不舍。毕竟,随着那根捆绑货物的绳子在中国城墙上下来回的拉扯,老谢菲尔德在银行里的存款也在迅速的增加,这让他的家族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谢福恩对经商没有兴趣,进入耶鲁大学成为一名医科学生时,最先吸引他的是医学,然后是物理、化学、生物学这些课程。就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他也觉得这些科学是了解世界真相的唯一途径。但过不了多久,他就发现,这些被称为“科学”的知识,对于了解一块岩石、一杯香槟,或者一付人体的内脏是有帮助的,但对于了解人们的内心和灵魂,却几乎毫无助益。人们为什么会感到欢乐或者恐惧?人们为什么会彼此憎恨或者彼此依恋?人们为什么会对财富如此贪求?人的意义是什么?谢福恩不停的思考这些折磨人的问题。 谢福恩毕业的时候,同时获得了医学和哲学的博士学位,可是他却觉得,更多的知识并没有让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更清晰,反倒是变得更加的模糊,更加的难以理解了。此后,人们时常看到谢福恩瘦高的身影,在纽约街头孤独的的游荡。就像一张美丽的脸庞,如果放到显微镜下观看,不过是一堆堆油腻的脂肪和组成脂肪的一个个细胞,纽约街头的栋栋高楼和奔忙的人群,在这个年轻人的眼中,也全都化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 经过漫长的苦闷的而又毫无结果的思考之后,一天,谢福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教会的广告,招募人员赴远东地区传教。他想,上帝的召唤和遥远的中国,也许是条便捷的解脱之路吧。 到东方去, 到那片既古老又野蛮, 既穷困又愚昧的大陆去传播上帝的福音, 老谢菲尔德非常喜欢儿子的这个想法。在他看来,传教的最大好处就是能促进贸易的增长,发现崭新的市场。 “每一个传教士都是基督教国家工业产品最好的推销员。” 隔着餐桌,老谢菲尔德盯着儿子的眼睛,推心置腹。 餐桌的桌布是一块产于中国湖南的名贵刺绣,这是大清帝国的一个巡抚送给老谢菲尔德的礼物。现在他早已不用隔着城墙和中国人做生意了,他还可以作为贵宾,出入大清国高级官员的宅第,跟他们像老朋友一样的寒喧。父子二人的盘子里,各躺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娇嫩牛排,老谢菲尔德现在每卖给中国人一箱鸦片,就可以赚到数不清的这样的上好牛排。当然,盛牛排的盘子也是产自于中国景德镇的名贵瓷器。 冬去春来,时光茬芮,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寒暑。又一年的五月的阳光,携着院子里花草的清香,斜斜的透进北京一所教会小学的课堂。 “ ……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圣子圣灵之名,给他们施洗。凡我所告知你们的,都教导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 谢福恩站在黑板前,念完《马太》中的这一段,然后轻合书本。 “孩子们,现在可以下课了。下课后你们都会回到温暖的家中,而我,也是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我也要回家了。我跟你们介绍过,我的家在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太平洋的另一侧,离北京很远很远。但是,你们都是我可爱的孩子,我多么不愿和你们分离。如果我说我可以带上你们一同到美国去,到我的家乡去,你们觉得好吗?有谁愿意和我一起?请举手告诉我。” 谢福恩看着孩子们,孩子们也看着他,就这样沉默着。离开这个学校,孩子们听到大人们的所有议论,都是除了大清,这个世界其他的地方都是专吃小孩的野蛮人的国度,孩子们的父母把他们送来,只是为了免费的食物和发给孩子们的一点点零花钱,孩子们还拿不准到底该相信谁。 在教室的一角,只有赵静安默默的举起了手。 在学校里,有些日子,孩子们能分到一小碗加了糖的牛奶,和几小块烤得很好的羊肉,但并不经常,赵静安总是盼望能吃到肉,喝到牛奶的那些日子。 “在美国,是不是每个小孩都能有肉吃有牛奶喝?”他曾这样问谢福恩。
“是的,差不多是这样的。”
“是每天都有吗?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吗?”
“大多数孩子可能是这样的,但有些也不是……” 赵静安在家里,一年到头,可能只有到除夕的当晚,拼尽全力的母亲勉强能为一家人包上一顿饺子的时候,全家人才能看到一点肥肉,或者是肥肉炼油后剩下的一点油渣。赵静安渴望吃肉,他想,去到谢福恩所说的那个美国,应该就能实现这个梦想了吧。 赵静安的娘不相信什么杀小孩吃人肉的鬼话,觉得有谢福恩这样的贵人管教, 一定不会亏待了孩子,赵静安的爹也觉得这事没什么不好,但还是郑重其事,请来街坊里一位代客写字的秀才,写下了一份“出洋志愿书”。 出洋志愿书这样写到:具结人赵大贵今与具结事,兹有子静安愿送天主教会带往花旗国,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童男,赵静安,年满十岁,身中面圆白,山东莱州府掖县赵家庄人氏。光绪六年七月初五,赵大贵,亲笔画押。 1880 年8月,赵静安和他的教父从上海登船,六天后到达横滨,然后再换乘“中国号”, 用二十八天横渡太平洋到达旧金山。从旧金山再换乘火车横贯整个北美大陆,又再六天之后,谢福恩领着他的中国教子,回到了康涅狄格州的家中。 一路上,太平洋上的巨大鲸鱼、落基山脉的幽长隧道、中西部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草原上的印第安人,还有成群奔跑着的野牛,这些景象在赵静安的脑海里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但多年之后,赵静安每每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真正藏在记忆深处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张漫无边际的巨大的铜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