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5|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大铜床(简体)连载 8

    一九三一年,在鄂豫皖苏区,赵新民被任命为第十八团政委,团长张继升热烈欢迎新政委的到来。苏区的房屋有限,张继升将自己房间的一半分给了赵新民。而所谓房子,是用泥打的墙,草搭的顶,四面危墙摇摇欲塌,需要用杠子顶住才能勉强支撑。床是用破旧的木板拼成,铺上些稻草,御寒的同时还可以减轻床板与身体的摩擦,但如果不是收割的季节,新鲜的稻草也不易获得,只能用些陈年的稻草,陈年稻草里的霉变和虱子就在所难免。
    赵新民这年年满三十,生于京城,游历欧洲,读了不少变革社会改造国家的理论,但却是第一次深入到这个古老国家最纵深的农村地带。他知道农村贫穷,但仅仅只是知道,并没有任何直接的感受,深入其中,农民们穷困的程度仍令其触目惊心。农民们其实就像山野中放养的牲口,食不果腹衣难遮体,依靠体力和畜力耕种,换取来自于土地的一点点微薄的收获。遇到灾年,活不下去,抢劫地主乡绅就成为了常态,所以,在广袤的中国农村,组织农民打土豪分田地并不需要特别的号召力,只要聚集起几个挑头的人,总能一呼百应。
    农村这种近乎原始的生存环境,一切用度都需要从土地中获得,所有的生存技巧,赵新民都需要重新学习。农民们不识字,没有纸,连过期的报纸都没有,赵新民学会了自己削制一些柔软的竹片或木片,用于在树林草丛间大便后,刮拭肛门,自我清洁。没有牙刷和牙粉牙膏,用手指点蘸食盐搓擦牙齿,也能清洁牙秽,但食盐宝贵,赵新民学会了摘一些柔软的枝条,夜间用清水浸泡,醒来后在牙间细细的咀嚼。
    教会他这些生存技巧的是团长张继升,在初来乍到的最初几日,刮屁股的软木片都是张继升提供给他的。张继升告诉赵新民,送给他的这几片木片自己珍藏了许久舍不得用,触感极软极柔和,用料取自木质最软的泡桐,不易获得,传说以前都是进贡之用,便后用这种极软的木片刮拭肛门是帝王般的享受。民间家庭因为难以获得,舍不得丢,用完要洗净再用。
    张继升是本地人,是苏区参加游击队最早的一个,对于苏区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身上有八处枪伤,由一个普通的游击队员积功升至了团长。许多个夜晚,他一边捉着身上的跳蚤,一边滔滔不绝的向赵新民讲述这个团的发展经过。
    张继升念过书,加入了当地的共青团,参加农协的活动很积极。“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减租减息”,他们把这些口号从学校和城镇带到了周边一个个僻野山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张继升说他一读到介绍共产主义的文章就入了迷,就觉得那应该是最好的社会,没有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和压迫,没有饥饿,人人平等。
    思想一但进入意识,成为观念,就成为了驱使人们采取行动的动力的源泉。成为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赵新民与张继升形成思想的路径非常相似,虽然他们一个来自思想活跃的北京,一个是在偏僻的乡村。
    人的观念是用大脑承载,观念一旦写入大脑就难以擦除,不同的观念就在人群中形成了天然的隔阂,互相说服毫无可能,互相排斥更易表现。结果就是,一种观念的成功,最终只能以承载着其它观念的大脑的消失为前提。这些肉体的消失要么是通过战争和屠杀,要么是通过漫长的时间。
    1927年,军队和地主民团开始镇压各地的农协,乡绅们像恐惧最可怕的瘟疫一样,恐惧共产党人和他们传播的思想,抓到农协的人,全家处决,房屋焚毁。民团分区分乡搜捕共产党员,死亡的威胁逼迫着许多人跟随游击队躲进了深山密林。
    张继升参加的一支游击队算是最坚强的一支,藏在深山之中,昼伏夜出,但队员损失和逃亡的很多,队伍陆续减员,由百余人减到五十人,最后只剩下十八人。十八人中一半是共产党员,其余九个是大别山中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这些以抢劫度日的土匪,混杂在农协的队伍中只占少数时,还能循规蹈矩,到占了半数,就露出了本性。
    一个月明之夜,九个土匪与张继升等九个共产党员,相向而坐。土匪头目说:“你们共产党都是傻子,脑袋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分田地、苏维埃,我们要的是吃喝玩乐,再也不能跟着你们共产党做傻瓜了。把你们的枪、子弹和钱都交出来,好好分手,否则就分个高下。” 原任这一队的队长只能和颜悦色的对土匪们说:“兄弟们请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商量一下。”
    他们九人得到土匪的同意,开会讨论。结果认为如果火并的枪声响起,招来四周的民团乘机围捕,只会同归于尽。即使民团不来,与这些枪法出众的土匪过招,也是凶多吉少,处于劣势,不得不退让。那个队长只得返回向土匪恳求不要火并,答应将所有财物交出,但留下枪支弹药,以便对付民团。几经讨价还价,结果是将全部财物连同一半的子弹送给了土匪。
    与土匪分家后每人只剩十几颗子弹,又无法补充,形单势孤前途茫茫。张继升当时是队员,也埋怨队长无能,没有驾驭住这帮土匪。幸好,当时有一个叫符定一的队员给大家带来了希望。符定一是广东籍的老农民干部,见识和经历比其他队员多,他认为打游击是有前途的,那些土匪迟早分道扬镳,现在和平分手,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说自己在广东办农协时,就有打游击的经验,这里的情形经过近一年的经历,也已相当熟悉。他善于夜间识别方向,懂得江湖上的窍门,可以到汉口去购买枪枝弹药。
    符定一对于前途的判断完全来自个人的真实经验,而不是来自任何一本传播共产主义的书本。他在广东和湖北都打过游击,虽然各地情形大有不同,但每到一地,只要发动打土豪分田地,就总能获得多数农民的支持。能得到多数人支持的生存方式,当然是一种具有前途的生存方式了。这种朴素的经验直觉,成为了当时像符定一一样的大批中共农村党员的支撑和动力。
    去汉口购买枪枝弹药需要钱,这样,游击队又过了一段时间的土匪生涯。一次,轮到张继升和另一个队员下山抢劫,两人想了半天,觉得无处下手。最后张继升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那里有一家地主是他的远房叔父,他小时候常去他家,一切路径都很熟悉。两人躲在那家地主屋后的树林里,等到天黑,用破麻布蒙着面从后门溜了进去。尽管蒙着脸,当张继升掏出手枪,禁止户主声张时,这家的老太太还是认出了他,叫出了他的小名,这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老太太是张继升的叔祖母,知道他们的来意后,减少了畏惧,转头和她的儿子商量,认为这个侄孙子大概是急得没了办法才来的,如果让清乡团知道了,又要弄出许多事端,不如赶紧给他们需要的,让他们快点离开。老太太拿出密藏的一筒袁大头和一包金银首饰,给他们拿走。张继升不忍再拿老太太的首饰,只拿了那筒现大洋,便和他的同伴,急从后门溜走了。
    符定一带着他们几次劫来的金钱,前往汉口,购买武器。这是一件极危险的任务,尤其是由说广东话的人来担任,更是令人担心。可是符定一很有信心,约定十天准能完成任务回来。到了第十天,仍无消息,多数人在担心他的安全,也有人怀疑他是带着钱跑了。直到第十一晚上,符定一背着两支日本造的驳壳枪和几百发子弹回来,全队才为之振奋。
    原来符定一在来回武汉的途中,完全不走大路,也很少走小路,都是在夜间辨认方向,走没有路的地带,逄山过山,遇水涉水。他昼伏夜出弯弯曲曲的行进,躲过了所有盘查,甚至没遇见过行人。饿了,就偷吃些田野间的瓜果,渴了,就手捧喝几口路边沟渠的清水。到达汉口后,用江湖窍门找到了广东同乡,介绍他与日本军火商接洽,买到了日本产的手枪和子弹。
    由于能买到军火,与民团的对抗就有了希望,原本躲藏起来的同伴把掩埋的枪支和金钱拿出来,重新加入队伍,队伍的人数陆续增加起来。符定一从此专门担任这项“跑汉口”的工作,每月至少跑两趟,有时还带上一个助手,这样持续了约半年,使他们增加了三十多条枪和各种子弹。其他如指南针、望远镜、手表以及急救药品,也获得了供应。而且还恢复了与白区地下党的联系,建立了交通线,从此,他们可以获得中共和湖北省委的指示。可惜符定一的计划还没能全部实现,就在最后一次赴汉口的任务中,再没能回来。
    一九二九年二月,在武汉一带,听命蒋介石的中央军与效忠广西将领的桂系军队发生了战争,虽然他们都共同声称,自己效忠的是国父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理想。因为战事,黄安县七里坪镇和麻城北部的张几镇的驻军被调走了,于是,张继生的队伍开始四处向民团进攻,他们虽然还缺乏游击的经验,军事行动不一定都能得手,但已迫使民团退缩到较大的市镇,不敢分散行动。游击队得以占领大片乡村,组织苏维埃,发动更大范围的农民,打土豪分田地。
    一九二九年夏季,张继升所在的这支游击队伍扩大到了三百多人,中央派去了徐向前担任他们的大队长。徐向前是山西籍的黄埔军校一期生,参加过广州暴动和海陆丰农民暴动,经验丰富。徐向前教给了他们许多军事知识,指导他们打游击。从此,他们的军事行动节节胜利,人数迅速增加,由几百人发展到一千人,再到两千人。苏区也跟着扩大,各地的共产党员陆续向苏区聚集,到赵新民到来时,张继升所率的这个由一个游击中队发展起来的团,已拥有官兵一千一百多人,步枪八百余支,重机关枪四挺,是红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一团。
    除了红军,苏区在各乡各村还有农民自卫军,自卫军的士兵来自各乡家各户的壮丁,平时务农,遇到战事就集合行动。各乡的自卫军夺取了枪支,装备起来,便形成了这个区的独立连,各独立连的精干分子又经常补充到更正规的红军中去。
    在红军中,官兵都穿一样的服装,分不清哪一个是长官,哪一个是士兵。军官和士兵吃住在一起,互称同志,对于长官则在“同志” 之前加上一个官衔。比如,赵新民的称谓就是政委同志。
    红军还编制了严明的纪律条例,但士兵们多不识字,识字的宣传队员就把这些条例以标语的形式写下来,贴在士兵们的背包上。行军的时候,走在后面的士兵就能一直看到前面士兵背包上的标语,比如“不损坏庄稼、借东西要还、不调戏妇女”等等。这些口号约束了士兵,也起到了宣传的作用,向民众展示出红军是一支品德高尚的军队。
    红军的兵源来自各家各户,为了守住刚分得的耕地,村民们愿意把他们年轻的男人们贡献出来。红军队伍在沿途村庄休息时,总是能得到村民们的欢迎,为他们准备好茶水。战士们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围拢过来,拉着他们问长问短,打听有没有在红军里见到自家的儿子或男人。
    这是一场再清晰不过的,以农民为基础,以农村为战场的农民战争。对于来自城市的赵新民来说,无论是在理想主义的北大课堂、义愤填膺的“五四”街头,还是在莫斯科严酷的生存训练、血腥的上海地下活动,他都从未仔细想过,他所投身其中的这场革命,会与农民,与农民战争有着这样的联系。
    红军中十有八九来自赤贫的穷苦农民,多不识字。“什么是共产党?”农民与工人的认识大异其趣,农民们不知道城市里的工厂是个什么样子,当然就无法理解工人希望通过工厂公有制,来保护自己的工作和收入的愿望。因此,苏区的中共党员开展宣传时,往往说:“共产党是穷人的政党。”“穷得一无所有就叫无产阶级。”“每个穷人都能分得一块土地,就是共产主义。”
    这些解释与历史上无数次农民起义所标榜的“劫富济贫”、“均贫富等贵贱” 毫无二致,并不符合马列主义的原有界定。赵新民这个新来的政委,最初还努力引经据典的纠正,但愈解释,士兵和民众愈感糊涂。最后也只好沿用这样的解释,反到动员起部队和民众来更行之有效。红军和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一切都紧随战事的发展而发展,与其它来自城市知识阶层的中共党员一样,赵新民也是在战争中体会着战争,在不断的牺牲中学习如何生存。广袤农村的所见所闻,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都在帮助赵新民快速修正原有的知识结构。知识,书本上看来的只能叫知,亲历的才能称之为识,知识的识是一种无法靠传授获得的见识。苏区带给赵新民的见识就是,赤贫的农民与马列论述里的在经济危机中失去工作的工人,他们的诉求其实是一样的,无非是要吃饭,要活下去。农民占到了这个国家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多,当获得农民的广泛拥护时,夺取政权已是不可避免的未来,这个未来在赵新民的意识里日渐清晰。
    苏区的面积日渐扩大,为了打通鄂豫和豫皖两块苏区的通道,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红四军对驻守黄安、苏家埠等重要县城的国民党守军发起了主动进攻,以此为起点,赵新民开始了他长达十八年的戎马生涯。
    驻守黄安县城的有一个师的国民党兵力,师长梁冠英。红四军按常规扫荡了城外,敌军被迫退守城内。红军围城,等待城内粮食耗尽,等待敌军离城突围时,在野外歼灭。
    红军兵力比梁冠英多出一倍,常可以分出半数压迫黄安以南宋埠、李家集一带的敌军,使他们不敢前来救援。黄安城里的敌军曾数次出城抢粮,但红军已在城外坚壁清野,什么也抢不到,而一旦离城稍远,就有被消灭的危险。红军同时不禁止百姓进城出城,捉到敌军官兵,仍放回城去。红军用各种方法告诉敌人,外援已绝,粮食将尽,而投降的官兵将受到红军优待,不愿从军者,还可领取路费,遣送还乡。
    这样包围黄安一个多月,敌军果然粮食耗尽,乘夜向西南突围。红军早有准备,追击迅速,张继升和赵新民所率的第十八团,奉命在离黄安约四十里的地区,抄袭败窜之敌,最大多数的敌军都为十八团所俘虏,只有师长梁冠英只身逃脱。
    红军占领了黄安,第一次打下了一个县城,俘虏五千人,缴获枪枝三千余支,整个苏区为之振奋。
    一九三二年初,红四军再接再厉,渡过渭河,围攻苏家埠。与黄安如出一辙, 国军被迫放弃野外,退守苏家埠、六安、霍山等城镇。苏家埠驻有陈调元为首的两个旅,红军仍旧围住苏家埠一点,断绝敌军粮食供应,并阻击从合肥、六安一带来救援的援军。
    此次战役国军出动了飞机,经常有几架飞机从武汉飞来轰炸红军的阵地。但红军在苏家埠四周修筑了交通壕和工事,密如蛛网,飞机轰炸并没有妨碍红军的行动。敌机也常向苏家埠空投粮食,但为数不多,而红军的包围则越缩越小,空投的粮食经常落到了红军的阵地上。
    苏家埠守军被围两个多月,弹尽粮绝,他们求援的电报如雪片飞出。驻在蚌埠的王钧部奉命经合肥、六安驰援。但是王钧部三个师战斗力薄弱,进到苏家埠附近,红四军以全力向敌军右翼抄袭,王钧部大部分被歼灭,总指挥励世鼎被俘。苏家埠守军至此完全绝望,不得不开城投降。
    苏家埠战役红四军战果辉煌,励世鼎所率援军被俘一万五千人,枪支被缴九千余支。苏家埠守军,投降五千人,缴获枪枝三千五百支。苏家埠一战总共缴获枪支约一万五千支,等于红四军全军枪支的两倍,是一次空前的大捷。
    红四军连夺两城,震动南京的中央政府,地方上的杂牌部队不能济事,蒋介石决定调用嫡系部队,围剿的力度大为加强。
    趁红四军主力尚在苏家埠一带,嫡系中央军汤恩伯部第二师由河南许昌、信阳,向潢川集结,准备乘虚进袭鄂豫皖苏区的首都新集。红四军迅速移师西向,两军主力在商城附近爆发了大规模的遭遇战。
    两军前哨一经接触,汤恩伯部匆忙就地散开,抢占附近的高地。红军原就擅长遭遇战,立即表演暴风骤雨式的冲击,经过短时间短兵相接的肉搏,国军阵营已呈动摇。红军后续梯队的攻势再接再厉,国军就全部瓦解了。这次遭遇战,国军兵力超出红军两倍,装备也远强于红军,但肉搏拼杀的作战意志却相差甚远,一经接触,优劣立辨。国军大部向潢川溃败,一部据守公路两旁太平天国时留下的水寨,抵抗红军的追击。担任总指挥的汤恩伯,也杂在乱军之中,退到一个水寨里。国军溃败时,以求迅速逃离火线,把那些来自德国的优良装备,沿途丢到了水塘和水田里。红四军此役俘获敌军人枪各两千,著名的汤恩伯师,就在这一战后,调离潢川整补去了。
    接连几场大胜仗,到了1932年3、4月间,鄂豫皖苏区达到了它最鼎盛的时期,苏区人口达到二百多万,苏维埃银行经常存有五十万斤以上的食盐,军队和党政文职人员,每人每月可以领到一元大洋的零用钱。红四军与新编组的第二十五军,合并为红军第四方面军,有了几尊山炮,几十尊迫击炮和数以百计的机关枪。
    因为十八团的战斗力最强,一个神秘的单位,红军印钞厂,在这个时候被秘密安排驻进了十八团的驻防地。印钞厂选址在一处僻静的破庙,赵新民负责给他们配备了最精干的警卫。
    每个人都觉得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但在这之前,赵新民对钱的感觉并不强烈。少年时,他是京城富商家的公子哥儿,从未感觉过钱的缺乏。成为共产党员后,也是由党组织或上级领导把钱交到他的手中,从未需要他去考虑怎样搞到钱。直到负责警卫红军印钞厂,才是赵新民开始思考关于钱这件事情的起点,到他最终理解,铸币权才是人间最高的权利,甚至高过了任何一个政府的主权时,其实又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铸币权是最高的权利,但红军的印钞厂开始时却很简陋,只有一台钢制的圆盘印刷机和两台石印机,没有电,印刷全靠手摇。
    国民政府明令禁止民众买卖与印钞相关的物资,但缺乏执行力,印钞用的从丹麦进口的道林纸,或者从美国进口的钞票专用纸,皆可以从武汉或上海的黑市获得。印钞用的专用油墨,封版用的桃胶,获得就更容易一些。红军知道这些物资在黑市上的大概价格,但自己却不冒险直接去敌占区购买,而是动员苏区内的商人,向他们承诺,只要把这些物资运进苏区,红军就保证加价悉数收购。油墨和桃胶加价百分之十五,钞票用纸则提高到百分之三十。
    这个方法相当奏效,有确定的利润,响应者众。这个用于获得封锁物资的方法,后来沿用到了1949年后的香港、澳门。1949年,中国军队可以轻而易举的收复香港和澳门,但军队却停在了一条作为边界的巷子的一侧,没有再前进一步。这条巷子叫中英街,两侧开着许多商店,越过中英街的中线就等于越过了边界。1949年后,中国政府依旧允许两边的居民走在这条街上做着买卖,无论怎样的朝代,势不两立的只是权利,而不是他的人民。
    1932年,红军印钞厂印制的钞票投入苏区的市面,商家和民众并不抵触,因为苏维埃政府承诺,发行的钞票无限量保证兑付,即可兑付银元,也可以兑付食盐、香烟、稻米等物资。物资的获得虽然紧张,但经由红军不时的打土豪没收地主的财产,或者与敌军的交战缴获所得,苏维埃银行的兑付储备总还是间或获得了补充。
    当地有熟悉军务的师爷做过估算,每三个农村人口,最多可供养一个完全脱产的职业军人。苏区当时二百万人口,供养几万人的军队,百姓的税负实际是比国军统治时减轻了一些。
    赵新民曾与当地的老农攀谈,他们也都觉得,苏维埃与他们从前所见到的造反,比如白莲教、白狼、红枪会等,确有显著不同,比起一九二七年的闹农协也有进步。苏区一片兴旺景象,发展下去大有成功的可能。他们所担心的是红军的力量仍然太小,不知道还要多少年,天下才能太平。
    经历过漫长岁月和无数变乱的这些老农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一九三二年五月,蒋介石在武汉成立鄂豫皖剿匪总司令部,调集二十倍于红四方面军的约五十万兵力,进剿鄂豫皖苏区。
    得着了以往的教训,国军这回不再冒然孤军深入,而是多个纵队齐头并进,步步为营。后续部队据守沿途山头,构筑工事,形成兵力一层多于一层的纵深阵地。红军即使突破其先头部队,仍为国军后续部队的火力所抑制。
    国军稳扎稳打的战术收到了成效,霍邱、黄安相继失守,红军一路后撤至七里坪一带的阵地,与国军卫立煌、陈继承、刘峙三个纵队隔河相峙。再退就将无路可退,红军决定在这里与敌决战,攻击的重点选定在七里坪南面的柳林河。
    总攻在黄昏打响,红军倾全力实行中央突破,展开大规模的夜战。方圆两平方公里的地区,枪炮声彻夜不停,无一处不是战场,无一处不在厮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村庄和树林全都烧着了,火光冲天如同白昼。
    赵新民率部冲向一处燃着熊熊大火的村舍时,第一次在空气中闻到了人肉烧焦的气味。在奔跑中他刚闻到这气味的时候,只是觉得很刺鼻,并不知道是人肉烧焦的气味。当他接近一处燃烧的房子,气味越来越重,两个扭打的人形在火焰中哔哔啪啪的冒着火苗,他才一下明白了空气中刺鼻的气味是什么气味。
    红军能投入战斗的力量全部派上了前线,参谋、政工、伙夫都托枪上了火线。午夜时,红军推进了十五里,攻到了卫立煌总部的前沿,但卫立煌组织了顽强的火力,坚守不退。直至天色将明,总指挥徐向前判定已无完全击溃敌军的可能,而且敌军仍有强大的后续部队,红军不得不撤回到了柳林河东岸。
    柳林河战役,是红四军所有将领从未参与过的规模空前的恶战,此战敌军虽损失远重于红军,但红四军也伤亡了两千多人。卫立煌在这一战中因主张坚守,受到了蒋介石的嘉许,不久攻下苏区的首府金家寨,蒋介石下令改称“立煌县”。
    在敌军铁桶阵的层层合围之下,红四军左冲右突,终难以击退进犯之敌,在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上,决定向西突围。1932年8月下旬,红四军主力大部在国军防务较弱的河口一带,经过激烈激战,终于冲出重围,乘夜在京汉铁路王家店附近越过铁路,从此脱离了鄂豫皖苏区,开始了西行五千里的长征。
    敌机一直跟踪红四军,国军根据飞机侦察,紧紧尾追堵截。行进到枣阳县南面吴家集,红军与敌军爆发了西行途中规模最大的一场恶战。
    吴家集在枣阳县南面约九十里,西距汉水与襄阳约一百里,国军选择在这个地区,从东南北三面合围红军,争取压迫红军退到汉水边,在汉水河边像射击鸭子一样加以歼灭。
    红四军在吴家集宿营,国军乘夜逼近。翌日黎明,两军展开大战。当时处境红军极其被动,战斗最激烈时,国军向张继升、赵新民所在的十八团指挥所猛扑。指挥所前沿,十八团正面一部约二百多人伤亡惨重,连、排级军官全部阵亡了,剩下的人员被炮火压迫,不得不向指挥所退缩。
    眼看敌军蜂拥而至,张继升立令整理队伍,所有参谋、政工以及警卫人员加起来只剩三百人了,临时编组,当敌军逼近到跟前时,张继升一声号令,这三百名临时编组的队伍,猛冲了出去,手榴弹一通密集的猛掷,硝烟四起,血肉横飞,敌军终于是退了回去。
    但冲锋时,冲在最前面的团长张继升吸引了敌方机枪密集的扫射。赵新民看到张继升被击中的那一刻,整个身体筛糠似的剧烈颤抖,当他冲过去把张继升抱起来时,张继升身上已被打穿了几十个窟隆。
    十八团的这次冲锋,终于在敌军北线冲出了一个口子,竟使红四军化险为夷,得以乘夜向北冲出了国军的第一道包围圈。当夜,红四军循小路疾行一百多里,穿过了国军的第二道防线,但天明时发现向北的去路,又给敌军堵住了。河南调来的刘茂恩的两个师,组成了包围红军的第三道防线,只有立即击溃刘茂恩这两个师,才能完成突围。
    刘茂恩部没料到,以为还在百里之外的红军,竟如此突然的就打到了他的跟前。国军毫无准备,饥疲交加的红四军没费很大气力,就把刘茂恩部打得鸟兽四散。红四军循着北进的去路,又再疾行八九十里,一日一夜总共行进了二百多里,这才总算是把自吴家集追击的敌军,彻底甩在了身后。
    这场战斗,国军虽未达到预期目的,但红四军也损失了两千多官兵。除张继升外,还有多名团级干部在突围中阵亡。为了快速脱离火线,一千多伤兵被迫就地放弃。
    张继升阵亡后,赵新民兼任张继升的团长之职,这一团人经过三天两夜的激烈拼杀,已严重减员编制不整,由全军主攻的前卫,改做了掩护的后卫。撤退时,赵新民站在一个山包上,睁着血红的双眼,看着担架队将伤兵集中放置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伤兵自知绝无可能再随军前进,只有留在这里了,对于即将面临随后而来的敌人的追杀,深感恐惧。
    星光黯淡的夜色下,若大一片开阔的草地,黑压压一千多名躺倒在地的伤兵,为呻吟和啜泣所深深笼罩。担架队员和所有马上要离去的红军官兵,无不为之大恸。
    赵新民负责护卫的队伍里有两辆满载的马车,装着印钞厂的印钞机。赵新民决定就地丢弃印钞机,改运伤员,但印钞厂的厂长不同意。
    “这是党组织的决定,你无权随意更改。”印钞厂长说。
    俩人级别平级,僵持不下,需要上级领导定夺。领导正为部队能不能快速脱离敌军的追击而焦虑,对于赵新民的节外生枝颇不耐烦。
    “赶快出发,敌人就快追到眼前了。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有了钱就能有更多的士兵,就能夺取政权。”领导丢下话,转身急急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那么说,革命就是为了权利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赵新民的这一句顶撞,领导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怔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重又走到赵新民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用和缓的语气说:“唉!跟着走吧,政委同志。”
    赵新民服从命令,整理队伍护送马车,上路出发。他自己则留在了队伍的最后,久久徘徊不忍离去,但最终不能不离去。最后,他和几名骑兵翻身上马,向伤兵们行了最后一个军礼,策马向大部队远去的方向追去。
    在他的身后,传来了草地上几声清脆的枪响,那是伤兵中有人用私藏的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 经过八十多个昼夜的曲折行程,穿越湖北、河南、陕西、 四川四省,行程五千里,沿途激战数十次,翻越巴山天险,红四军终于由两河口进入了物产富庶的川北。
    和所有的战士一样,赵新民当时也穿着从沿途补充来的五颜六色污秽破烂的服装。脚上鞋袜全无,破布裹脚,早晚都披着破旧的军毡。手脚冻得裂痕累累,面目黝黑,三个月没有梳洗的脸上布满胡须,头发长乱,满身跳蚤。但这支看似乞丐一样的队伍,在强烈的求生欲的驱策之下,依然保持了凶狠的战斗力,似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一样,迅速打下了防务空虚的通江、巴中等川北县城。
    通江县城不大,城里却修有几条水泥小马路和一座精致的中山公园,显示着当地的富庶。士绅们大多匆忙逃走了,留下一座座空荡荡的高墙大院,其中一座成为了赵新民的临时团部。
    战士和参谋人员忙着清理院子,满身征尘的赵新民背着手,围着院子一间间屋子慢慢看过去。在其中一间的窗户前,赵新民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一架立式钢琴。他走过去,在琴键上弹了两下,音还是准的。琴键和盖板异常干净,色泽温润,显然原来的主人经常弹奏。赵新民在钢琴前坐下来,随手弹起了一首舒曼的梦幻曲,弹得缓慢而极显生疏。当年,他经常为杨子玲弹这支曲子,烂熟于心,但此刻握惯了钢枪而又皲裂垢黑的一双手,已很陌生与钢琴琴键的触碰。
    舒曼磕磕绊绊的弹到了一半,另一首旋律在赵新民的脑海里漂浮了起来。他闭上眼,任由这首旋律牵引着十指,在琴键上来回的跳动。
    那是十八岁的他,在赵家大院为杨子玲弹过的那首未完成的曲子,他们曾约定,等他把曲子完成,第一个就弹给她听。他一直未能完成,那旋律也仿佛锁进了记忆的陈年木箱,再没有想起。但此时此刻,突然之间,杨子玲俏丽的笑影,北京湛蓝的天空,“五四”街头激昂的人群,赵天宝在上海码头向他挥舞的手臂,巴黎塞纳河畔明媚的春光,莫斯科深冬漫天的大雪,倒在血泊中的丁久的圆头布鞋,贺芝华眼中的泪水和哀求,张继升被机枪击中时剧烈颤抖的身影,还有夜色下遍野伤兵的啜泣……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似都化作了早已排列好的音符,顺着赵新民的指间缓缓的流淌开来。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耳际缓缓隐去,赵新民睁开眼,发现院子里的士兵都静静的伫立着,望着他。
    “政委,您弹得真好听,这曲子叫啥? ”一个小战士问。
    “回忆。”赵新民回答。
    许多年后,有人曾问赵新民:“长征那么艰险,你是怎样走过来的?”
    “跟着走。”他淡淡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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