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 】
也许民族越古老,其基因里对远古的记忆就越深重。义和团的头领用表演气功赢得了一个农业社会最高政权的倚重,一百多年后,负责修建高速铁路的铁道部长,和利用互联网售卖日用百货的全民首富,依旧拜了一个表演空手来蛇、意念移物的表演者为大师。封疆大吏和互联网首富依旧深深相信,冥冥中,会有一种不同于西方物理的东方存在,一旦获得了这种超自然的力量的庇佑,在充满不确定的人生中,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经过几代人的教育普及之后,人们都会嘲笑这种现象,称之为愚昧,但铁道部长与互联网首富拥有着超越常人的成功和见识,很难用愚昧来解释他们所获得的成功。赵新民把这个特点归结为遗传表观特征,就像眼睛、头发的颜色,或者像喜悦、悲伤的反应,来自DNA的表达,不受理智的控制。
赵新民能形成这样的判断,不单是来自他的遗传学知识,还来自他本人的亲身体验。我听他说起过自己的一个例子,他说,当他在认知的层面已经完全确信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超自然力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仍然会被类似于阴阳五行这套说辞所吸引。他发现这个特点不是他所独有,在许多已经在研究基因,却同时迷恋中医中药的研究者身上同时存在,而且不分年龄、学历,这其实不是愚昧,而是来自DNA,来自个人对其族群身份的认同。
族群身份认同在政治上有着巨大的力量,这个方向的研究一直是各国的最高机密。当最初的秘密研究开始报告,人类的族群认同确实来自DNA序列里的某段基因,并大致靶定了这段基因的序列,赵新民就冒险决定,用CRISPR基因编辑技术在自己身上实验,屏蔽这段基因的表达。实验非常危险,结果还算走运,实验人员的计算准确,早期的CRISPR技术虽然有点简陋,但也准确命中了靶点。这组基因的表达被屏蔽之后,赵新民就再没有对乱七八糟的阴阳五行有过兴趣了,副作用是他同时失去了对族群身份的情感认同。
赵新民后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来自理性的驱动了,这使他像一台机器一样冰冷,失去了世人常视为优点的人情味。这就是跟随他,或者能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少的原因。
巴菲特在最鼎盛的时期,一已之力抵得上华尔街的半条街,麾下控制的企业缴纳的所得税,占到了全美所有企业缴纳的企业所得税的2%,这大概意思是说,巴菲特一个人占有了全美国能创造财富的资产的2%,但巴菲特一共只需要雇佣20位雇员。赵新民实际控制的资产比巴菲特的还要庞大许多,虽然各种富豪榜和新闻报道中从未出现过他的名字,而且,赵新民需要雇佣的人手比巴菲特的还要少。实际情况是,赵新民最后的直接雇员只剩下了我一个。
大多时候,我和他一人一台大带宽大储存的折叠手机,就足以把所有的日常操作给干完了。当然,主要是他做决定,我只是负责执行输入各种指令。一个最初的指令发出去,一般都会引发一系列的自动程序跟进执行,规模再庞大的交易,再复杂的交易流程,都可以由这些程序自动执行,不再需要手动干预。在我年轻时看过的所有教科书,都是说金融是实体经济的反映,言下之意是说,实体经济决定着虚拟的金融经济,但到了赵新民这,我看到的却是线上虚拟世界的各种庞杂交易,实实在在的决定了线下亿万民众的劳作、悲喜、福祸。这个普通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线上世界,可能就是科幻小说里常说的那个平行的世界吧。
赵新民的冰冷性格并不是身边的雇员纷纷离去的唯一原因,看在这么高的工资的份上,再冰冷的老板其实都可以忍了。真实的原因是,赵新民的思维已经简化到了近似一台计算机的程度,当他在想着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像计算机在运算着一套程序,旁边的人如果理解不了他的逻辑,而又不断发出不相关的动静,那这个人就会成为赵新民身边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噪声源,当他决定不再忍受的时候,这个雇员自然就被解雇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拥有像赵新民那样庞杂的知识结构,助手们理解不了他的逻辑、对接不上他的指令,在所难免。但如果没有这份自知,又想努力表现自己是在积极工作,那表现越积极,结果就越糟糕。对赵新民来说,那些执行指令的自动程序,比任何一个助手或雇员,都更能理解他的思想和意图。而且,有了这些高度智能化的自动程序,其实他也不需要什么助手了。
我之所以能留下来,成为最后一名助手,不是因为我多么理解他的思想,其实我还做不到拥有他那样的知识结构。也不是因为我是他身边一个安安静静的会喘气的宠物,没有成为干扰他的噪声源,说实话,有过不少时候,我也止不住流露出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下的毛病,发出过不少幼稚的唠叨。
我能留下来的原因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只能大致猜测,一个可能是我也像他一样沉默寡言,没有事情就很少说话,发出的噪音可能还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二个可能是我愿意学习,知识更新的速度可能没有让他太失望,这样干起活来,还能勉强跟上老板的思路。但到了后来,我感觉到的最大可能是,赵新民是想为他的毕生积累做一个生物的备份,虽然他从未告诉过这个想法,但我确实感觉到了他在我身上付出的耐心。
许多时候,那些智能的自动程序在执行的过程中,在一些重要的节点会停下来,跳出人机交互的界面,需要人工输入下一步如何继续的指令。许多这样的时候,赵新民就会把我叫到大屏幕前,把这些软件和程序投射到大屏幕上,一个一个的打开来。
这些软件大多不是显示交易行情,而是显示线下世界的各种实时数据,为交易的决策提供逻辑上的支撑。比如挖掘机的销量统计,反映的是房地产和政府工程的投资热度,比如海事卫星跟踪着的全球海洋上正在航行着的海岬型货轮的数量,这种型号的货轮主要运载的货物是铁矿石。再比如,各国货币的M2(广义货币总量)的实时变化量,赵新民的交易规模如此之大,不得不判断每次具体的交易,会不会引起某个货币当局的警惕。
赵新民会耐心的讲解,如何理解这些数据与正在进行的交易的关系,然后做出交易该往哪个方向发展的决定。讲解多次之后,他开始问我,如果是我,我会如何决定。开始的时候,我很诚惶诚恐,这么巨大的交易,如果做错了,我10辈子做牛做马都赔不起。赵新民安抚我说,没关系,我只想听听你的逻辑,逻辑对了就行。
“投资不要求每次交易都做对,做对的次数大于失败的次数就行,所以,到赌场里下注的是赌博,而开赌场则是一门投资。”赵新民这样对我说。
曾经有个柬埔寨的海滨城市,政府决定开放赌博和色情业合法化。赵新民的监测系统显示,资金从四面八方持续流向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坐标在显示器上的颜色越来越红。当这个城市的投资热度达到一个监测值的时候,智能程序自动跳出了一个建议跟进的操作策略,但需要赵新民手动确认,并决定跟进多大的金额。
阻击一个第三世界的小国,交易的规模对于赵新民来说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那天他边蘸着酱油吃着一份外卖的肠粉,边随口告诉了我一个数字。我把数字输入程序,并按下了确认键。
当天,在线下的世界,在这个柬埔寨的海滨城市,就开始出现了一批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四处收购土地和房产。跟别的买家不同,这些人不大跟卖家讨论价格,而是更多的讨论如何尽快成交。
大概只过了半年时间,迅速走高的地产价格就涨到了一个泡沫的程度,最初获利的一批投资人按着一般的市场经验认为风险很大了,他们还给自己的判断罗列了一些理由,比如租售比太高了,这个城市不会有更多的人买得起房了等等。这些聪明而又专业的投资人纷纷落袋为安获利退出,房价也确实进入了一段时间的滞涨。纷纷卖出的这些人并不知道是谁买走了他们的房子或土地,只是感觉卖出的交易很容易达成,只要挂出出售的信息,就总会有人把它买走。
大约又过了半年时间,房价又开始涨了,而且越涨越急。当地开电动三轮车的车夫聚在路边等客的时候,经常多了一个闲聊的话题,原本一块开三轮的谁谁谁,因为买房赚了大钱,已经不再开三轮了。更令人兴奋的消息是,来买房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刚开始的时候是零散的中国人,三轮车还能接到这些客,拉着他们四处看房,但最近已经接不到这些散客了,因为换成了旅游大巴,拉着整团整团的中国旅游团,组团看楼,组团买房。
中国人的到来,打破了原有购买力不足的逻辑,打开了想象的空间。原本已经获利离开的赌客又回到了赌桌,并带来了成倍增长的新赌客。当地银行的利率不断上涨,所有的钱都被买房客和房地产公司借走了,借钱的需求还在快速增长,多高的利息都有人敢借,银行四处找钱,穷于应付。
那天我正埋头擦着桌子,手机震动,是智能程序跳出的提示,大概意思是建议启动资金从柬埔寨撤出的程序,问是否继续。赵新民没在房间里,我从窗户看出去,看到他带着顶草帽,正在院子里修剪鸡蛋花的枝丫,花匠紧张的替他扶着梯子。
赵新民的眼神有点老花了,喜欢戴着一副看起来像是在路边摊买来的老花镜,但老花镜的镜片其实是特殊定制的,重要的信息会自动投射到镜片上,他不会漏过这些信息。我知道他已经和我同时看到了这则信息,就没有叫他,我猜他应该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查看一下,并做出决定,但他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剪刀,依旧咔嚓咔嚓的剪着树枝。等待了60秒后,自动程序没有收到人为干预的指令,自动启动了下一步程序。
在自动程序启动的同时,柬埔寨的那些银行开始收到持续汇入的大笔活期存款,银行又有钱了,他们开足马力加班加点,把钱贷给那些正排队等着借钱的人们。房价涨得更快了,几乎一天一个价,让人们觉得如果当天犹豫没有买,过一晚上,第二天就肯定不是这个价,或者是已经被别人买走了。与此同时,市场上开始出现一批不同身份的卖家,他们比别的卖家更容易协商,只要买家尽快付款,他们甚至还能在价格上打点折扣。房地产市场供需两旺,成交剧烈放大,还带动了汽车、餐饮、娱乐、名牌服饰等行业,每个人都能比以前消费更多的商品,一派繁荣的景象。
在赵新民的资金全部获利撤出后,这个城市的繁荣还维持了大半年的时间,我一度觉得我们撤出得太早了,甚至觉得这套智能程序的算法有误,或者至少还有很大可优化可改进的空间。虽然那时候在赵新民的监测软件上,我已经看到这个城市的颜色显示,已经由剧烈的红色在快速的变淡,但我那时候还不理解这对线下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又过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新闻媒体上陆续看到了这个城市不幸的报道,房价比我们撤出时跌了80%,市区发生了排华的游行和骚乱,华人的商店和产业被抢劫,而政府出动的军队只能保护少数银行和大公司的大楼。在昔日繁华的海边风景区,陆续发现一些自杀者的尸体被冲上沙滩。
那一年修剪鸡蛋花树枝,是我帮着赵新民扶梯子,老花匠被辞退了,新的花匠还没找到合适的。在准备梯子、草帽和园艺剪刀的时候,我们都同时看到了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则热点新闻的推送。赵新民可能觉得那些暴乱的场面和海水浸泡变形的尸体,我看了会有点心理不适。
他爬上梯子后,一边开始修剪,一边对我说:“资本并不创造人们的贪婪,它只是迎合和放大了人性中贪婪的那个部分。”
我没说什么,只是扶着梯子,冲他点了点头,表示我理解了他说的含义。
赵新民在硅谷拥有一个数据中心,当然是匿名的。这个数据中心算力非常强大,表面上是一个慈善信托基金所有,用于一些非盈利项目的研究,但其实,它所有的算力只用来干一件事,就是全网监控有没有与赵新民相关的信息,搜索的频率设定为24小时不间断。计算机的算力全靠电力支撑,这个数据中心的耗电量经常要超过一个小型发电厂的发电量。
除了这个数据中心,还有另外两家外包公司的搜索系统,在执行着同样的任务,一家负责搜索境内,一家负责境外。一旦出现与赵新民相关的信息,就由他们负责快速处理,线上删除和屏蔽信息,线下追踪和消灭信息源。这两家公司还定期轮换各自负责的片区,为了一旦有一家公司出现问题,另一家能即刻接管出问题的区域。赵新民支付的报酬足够慷慨,这两家公司又在各自内部组建了A、B组,如果公司内部一组人马出了问题,另一组能保证即刻顶上去。
制度,就是对人的不信任,虽然维持这套制度成本不菲,但这套制度多年来一直运行良好,带来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比如再没有人知道赵新民是谁,夏天的傍晚,他可以踩着拖鞋,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大裤衩和老头衫,一个人在河堤、在海边沙滩、在湖畔小路,孤独的散步。
五
回到1900年的夏天,北京城里,朝廷下令对十一国洋人同时宣战,甘肃提督董福祥率领他的军队和数千义和团,昼夜围攻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使馆区总共只有区区几百水兵驻守,但清军却久攻不下,而北京城外,却不时传来天津陷落,联军快速北上的不利消息。
北京城乱成一团,枪炮声此起彼伏,商铺大多关门歇业,赵家送水的买卖却没有中断。人们可以不听戏,不上烟馆、茶馆,甚至不再买卖和交换任何物品,但却不能一日不喝水。赵静安依旧每天领着几个伙计挨家挨户的把水送去,那些给不出现钱的人家就先赊着,决不断了供应,街坊四邻每忆起这一段记忆,没有不夸赵家仁义的。
城外风声越来越紧,眼看洋人就要打到通州了。这一天,赵静安又突然接到瑞记洋行的来信,信中说,预定的铜床已运抵天津,但现在突逢战乱,货物又如此贵重,希望共同商议一个稳妥的交货的办法。
邮路早已不通,信是瑞记洋行的一位经理亲自送来。这位经理恰好也姓赵,他装扮成逃难的百姓,骑着毛驴,冒险穿过双方交战的战场,用了三天三夜从天津走到了北京。
“按合同,您委托的是加急特办,货一到岸,我们理应用最快的速度将货物送到府上才是,但眼下兵荒马乱,路上极不安全,您看能否允许我们等战事平息,再将货物送来?”
“世道乱成这个样子,还谈什么允许不允许。赵经理冒着生命危险来告诉我货物的情况,我已非常感谢。”
“瑞记洋行一向视信誉为生命,这次没能按时履行您的委托深感愧疚,能得到您的谅解深表感谢。”
赵静安请这位赵经理介绍天津到北京一路的经过,原来联军从大沽口登陆占领天津后,把日常补给的任务摊派给了天津主要的几个洋行。洋行运送补给物资的车队持有联军开出的特别通行证,可以一路畅通的将补给物资直接运到最前沿的军营,路上还有小队的联军护送。赵经理就是跟随一队补给车队到了交战的前沿,然后再装扮成逃难的难民,混在逃难的人群,穿越火线,路上经过清军和义和团把守的几个哨卡的盘查,最后进了北京城。
“你是说,你们的车队能将货物直接运到火线?”赵静安眼前一亮。
“是的。”
“这么说,在军需物资之外,如果多加上几辆大车,也能将别的货物一同运到前边来了?”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您想到了什么?”
“你看这样可好?你们再运军需物资的时候,把我的那批货也一块装车,然后我派人过去接。”
“这还是太危险了,清军这边的几个关卡,名为检查,实则无异于抢劫,如何能确保大车顺利通过?”
“到了这边我就有办法了,只要在联军那边不出问题,我们就算交接两清了,有什么风险都与你们无关。”
“再等些日子,战事平息了,那不更稳妥些吗?”
“这仗谁也说不好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一段,不等了,既然能办,我看就这样办吧。”
“也好,您是货主,您拿定了主意,我们就按您的意思办。”
赵静安手里有一张义和团一个大头目邢老师的名片,是赵静安趁邢老师在澡堂搓澡搓得正舒服时,跟他讨来的。当时是为了出城采购粮食,过各个关卡时能得到些方便。城里的粮食店早就关门歇业了,城外的村民也很少敢把粮食和蔬菜挑到城里来卖,只好到城外的村里,在地头上跟村民们购买。这张名片还真是管用,别人过关卡检查总要被层层盘剥,赵静安拿了这张名片给那些官兵一看,就一路畅通了。
当天夜里,赵静安把这张名片交给管家杜升,仔细叮嘱了一遍,又让他格外多带了些银两。第二天一早,杜升就领着个得力的伙计三儿,与瑞记洋行的赵经理一同返回了天津。
杜升这趟还算顺利,去的路上遇到的都是逃难的人和溃败下来的清军,谁也没心思注意他们。到了天津,把货物装上大车,跟在洋兵护送的车队后头,路上就更顺利了。清军溃败的速度很快,通州以南的地界连一个清兵的影子也见不着,车队几乎一溜小跑的就到了通州。
通州是古往今来的“太平州”,数百年间北京城数易其主,但通州却总能安然无恙。眼下“太平州”也不太平了,四周战云密布,各路联军集结城下,即将发起最后的攻击。瑞记洋行的赵经理安排车队在联军的后方营地休息一夜,他去交涉,打算第二天一早送杜升的几辆大车穿越联军的防线。
瑞记洋行是一家德资洋行,后来的名字叫西门子,赵经理说得一口流利的德语,他去找的也是一名德军的少校。
“货物?什么货物这么紧急?” 德军少校问。
“一张家用的铜床,保证不是军需物资,您可以开箱检查。这么紧急是因为按照合同,我们必须尽快交货给货主。”
“现在正在打仗,你们这些商人真是疯狂,为了交易,连命都不要了。”
“打仗、争取胜利是军人的天职,同样,做交易、信守承诺也是我们商人的天职。少校先生,战争总是暂时的,而贸易是持久的。贵国同清国交战的目的之一, 也是为了使这个国家更开放,使贸易更自由。”
“好了,我管不了为什么打仗,我只管打仗本身。明早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可以保证你们可以安全的从我的防区通过,记住,要晚了你们的安全我可就管不上了。过到清军那边,也千万别停留,要赶紧跑,跑得越快越好,听明白了吗?”
第二天上午九点,联军对通州发起了攻击,但早在八点之前,杜升和三儿的大车车队就已通过了清军的第一道关卡。身后浓烟滚滚炮声隆隆,杜升和三儿赶着马车,头也不敢回一下,一路向着北京城狂奔。
义和团大头目的名片还真管用,遇着关卡大多顺利通过,有“认真检查”的,留下些银子,也抬手放行不多刁难。甚至有个绿营的队长,愿意派几名骑兵护送他们到京城,条件是二百两银子。
“这样不会擅离职守吗?”杜升问。
“他妈的,职守个屁。前两天我们这还有调炮车去给城里的大臣搬家的,赚了八百两银子。”
杜升留下二百辆纹银,由几名清军骑兵护卫着大车,一溜小跑回到了京城。
赵家大院是座带着偏院的三进大院,佣人们住偏院,老爷子老太太住前院, 赵静安和翠喜住了中院,后院一直没怎么住人。早几天,赵静安就把后院的堂屋正房给收拾好了,还拆掉了屋里所有的隔断,腾出来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他估计,整个院子也只有这间大屋,才能装得下即将到来的这张大铜床了。
看着好些人往后院搬一个个的大箱子,翠喜不明白怎么回事,就问赵静安:“搬的这是什么呀?”
赵静安正憋着劲与杜升合抬一个极沉的箱子,他几乎是从胸腔里才挤出了一个字:“床。”
翠喜又问:“什么床?”
“铜床。”
晚饭后, 赵静安独自一人来到后院, 十来个大箱子散落的堆放在院子里。他把箱子一一打开,每个箱子都装着大铜床的一部分配件。他把这些配件一件件的搬进屋。赵静安平静而缓慢的做着这些事情,没有人来打扰他,已经留过话,谁也不许到后院去打扰他。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从后院出来,让翠喜给弄些吃的。
“杜升他们今儿一早出去送水,回来说听到街道上议论,说洋人没准今天夜里就要攻城了。”
“哦。”赵静安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用筷子夹着面条往嘴里送,眼睛却没离开手里的一本小册子。小册子是几页手写的英文手册,杰克给赵静安详细的手写了一份大铜床的安装手册。杰克拆解大铜床的时候还仔细做了保养,重要的部件都抹了一层蜂蜜,用粗布擦拭得光洁如新。床垫是一个个独立的弹簧捆扎而成,装在一个个独立的棉布袋里,杰克把每一个棉布袋子都更换了一遍,每一个弹簧的高低都用手工做了仔细的校准。
在手册里,杰克还告诉赵静安,拆开床栏最粗的那段铜管,他看到了一卷类似羊皮纸的东西藏在里面,上面写有字,但不是英文,他看不懂写了什么,他依旧把它按着原样装了回去。在手册的最后,杰克祝杉尼也能像他一样,享受这独一无二的大铜床带来的好运和快乐。
“隔壁的张家和李家都逃到城外去了,老爷子也催着咱们到乡下避几天,你说咱们走还是不走啊?”翠喜边说着话,边收拾着手里的两把韭菜,见赵静安没答话,就抬起头来,看到赵静安刚才坐着的位子已经空了,人也快走到了大门边,一边走一边还在翻着手里的那本小册子。
回到后院,赵静安找到杰克提示的那段最粗的铜管,做工隐蔽,如果没有提示看不出有可以拆解的地方。赵静安按着杰克的图引,慢慢摸索,终于找到了拆解的办法。
铜管的接口拆开来的一刻,果然有一卷羊皮纸露了出来。赵静安小心翼翼的把它取出,慢慢的展开。展开来的羊皮纸的周边布满了暗渍,显然已历时久远,在羊皮纸的中央,暗哑的笔墨写着简短的几个单词:Nosce te ipsum。
赵静安不认识这几个单词,但看起来是件稀罕的老物件,他想着取出来找懂的人请教,但他的双手却好像失去了控制,他只是下意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把羊皮纸卷好,又小心翼翼的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封存了起来。
入夜,窗外浙浙沥沥的下起了雨,翠喜躺下没一会儿,就听到城东传来了隆隆的炮声。枪炮声、爆炸声震耳欲聋,震得窗户沙沙作响。翠喜披上衣裳,走到屋外,看到管家杜升和家仆三儿提着灯笼,正在院里挨个检查门窗。
“少奶奶,洋人开始攻城了,您还是回屋歇着吧。这院里有我和三儿看着呢, 您放心好了。”
“杜升、三儿,你们辛苦了,你们看到少东家了吗?”
“回少奶奶,刚才看到少东家还在后院。”
大铜床的尺寸用的是英制单位,足足有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偌大的堂屋几乎占据了一半。床栏的每一个组件,每一处纹饰,床垫里的每一个弹簧,都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技艺精湛的匠人们手工精细的打制。用了一天一夜,赵静安终于拼装好了最后一个组件,煤油灯下,大铜床微微泛着暖人的光泽。赵静安细细的抚摩铜床的每个部件,感觉床垫的松软,黄铜床架的清凉手感,甚至床架上细腻的叶蔓状的浮雕纹饰,都与渴望中的情形暗暗吻合,他感觉一股久已遗忘但是又无比熟悉的热流,在体内悄悄的蔓延。
门“吱”的一声推开,屋外哗哗的雨声和清凉湿润的夜风一下充满了整个堂屋。翠喜站在门外,雨水微微打湿了她的鬓角,忽紧忽慢的夜风勾勒出她夏日单衣里的美好曲线。
“翠喜,你来。”赵静安走过去拉她的手,“你看,这铜床你喜欢吗?”
“洋人都快打到城里来了,你还有心思摆弄这洋玩艺儿?”又是一阵猛烈的爆炸声,翠喜感到脚下的地板都在颤动,她把身体偎紧了身边的男人,但她的目光却被大铜床牢牢的吸引了过去,她恍惚觉得大铜床散发着一圈淡淡的圣灵般的光晕,在吸附着她。
“来,你来试试,看好不好。”赵静安牵引着翠喜向铜床靠近。
赵静安在床边站定,扶着翠喜坐上床沿,弹簧的柔软让她觉得非常的异样,“这床怎么这么大这么软活儿啊?” 翠喜抬起头来看她的男人,她看到男人的眼中似乎有两团火苗在燃烧,在目光对接的一瞬,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一瞬间给点燃了。
男人紧挨着她坐到了床沿上,轻轻的撩起她鬓角的几缕湿发,当男人的一只手轻轻划过她的乳尖的时候,她难以自持的叹息着向身后的大床倒了下去。
松软的床垫,灼热的肌肤,女人感觉四周已是一片迷乱的海洋,她的身体和她的心都在焦急的渴望。男人的嘴唇在她的乳房上游走,男人的手在她的身上四处摸索,她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在男人的身上犹疑的探索,胸脯挺立起来在男人的胸膛上使劲的挤压。当她的手触碰到男人坚硬滚烫的胯间之物时,不由的暗暗惊叹。她轻轻的握着它,男人也握着它,缓缓的牵着它向她的身下移去。她闭上眼,觉得,这个世界在撕裂的痛楚和不可思议的快感中,带着她飞一样的旋转……
而此时此刻,京城上空的炮火依旧隆隆,大不列颠的数百水兵由无人守备的广渠门水闸率先突入了北京城。风雨交集的夜色中,大清帝国的皇太后携领着她的宫眷,由御营兵丁簇拥着,仓皇弃国而去。
【 4 】
赵新民不可能知道,母亲怀上他的那个夜晚北京城发生了什么,我更不可能知道,但我写的这些关于他的父辈和祖辈的故事,也不是一点依据都没有。正常人的意识总能分辨脑子里产生的画面,哪些是记忆,哪些是幻想。在把赵新民大脑里的信号转换成监视器上可见的画面的过程中,我们有反复尝试记忆与幻想的区别。实验时,当我把传感器插入赵新民的血管,赵新民闭目躺好,他最多尝试幻想的画面不是未来的场景,而是母亲和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老人多爱忆旧,赵新民跟普通的老人并不一样,并不是因为失去了对未来的幻想,才沉迷于对过去的回忆。恰好相反,赵新民调动着他的财富,积极影响着未来,只是他的知识结构让他确信,要影响未来,先从理解过去开始。
实验进展得并不顺利,课题组在美国,研发人员不断修正技术和参数,耗时经年累月,但每当收到课题组的重大进展,赵新民都要在自己身上亲自验证。每次实验,当赵新民大脑里的画面,有时能模模糊糊的在显示器上勉强成像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身边,我看到了赵新民记忆中的儿时的北京。
记得在做这项实验的那几年,恰好也是分子人类学在计量精度上取得重大进展的一段时期。之前是通过一个叫做SNP的技术,通过比对人类基因组上单个碱基序列的突变,证明了现存的人类起源于一个共同的祖先。这个共同的祖先是大约5万年前的一个男性智人,地点是在非洲。不管是白人、黑人、黄种人,也无论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汉族、印度族,现今所有人类男性的Y染色体都来自这个男人。5万年前,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大型猴群的猴王一样,拥有着对整个族群所有女性的交配权。
这种万年尺度的准确度虽然结果震撼,但还满足不了人们寻找自己更近一些的祖先的好奇。分子人类学是在掌握了STR技术之后,才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简单说就是通过比对基因序列里的特定区段,而不再是比对变异概率低到万年尺度的单个碱基序列,把辨认男性Y染色体上的代际特征的准确度,缩短到了百年左右的精度。
那几年,每看到分子人类学在这方面有新的论文发表,赵新民就会飞到研究者所在的城市,通过熟人送给他们一笔可观的捐赠,然后请到作者或课题组吃上一顿饭,在饭桌上听这些科学家给他讲上一晚上的研究细节。这些研究者其实有不少内容是重叠或重复的,赵新民早已了解,但他每次还是很专注的听完他们的讲解。我开始只是以为,他只是对搞清楚自己的遗传来源有很大的兴趣,后来才逐渐明白,他是在寻找自己一生努力的生物学意义。他想要搞清楚,那条代代相传的Y染色体到底想要干什么?
顺便说一下记忆与幻想的差别,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形成这两者差异的化学依据。记忆进入意识的时候,它的化学信号携带着一个特定的化学标记,意识通过识别这个标记,确认了记忆的真实性,而幻想则没有。这有点像验钞机的原理,真实来自于对真实做出的标记,验钞机识别真钞上的标记,证明了真钞是真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