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9/01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欣欣向榮

作者:N
  紅燈時,他感覺機車的車體震動幅度過大,於是將右手虎口向前滑動,確定油門不因卡住而處於些許強迫催油的狀態,等待片刻,車體如同預期的平穩了下來。耳機裡清脆響亮的電子提示音將轟隆隆的搖滾樂切開,接著迅速淡出,巨大的音樂聲響再度傳進他耳中,他偏頭看向手機螢幕所跳出白方格子訊息,在抵達目的地前新增了兩筆訂單,預計完成訂單時間延後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他想,然後分心看著身旁穿著深藍色套裝的女騎士,以及她所穿的黑色絲襪。女騎士表情很嚴肅,感覺似乎在想事情。再次看向手機螢幕,伸出手指按下「同意」鍵,訊息便伴隨著淡化動畫效果消失了。
  他又繼續看著女騎士,直到被她發現。他轉而看向路旁的淺綠色的施工圍籬,上面噴著字體扭曲的英文簽名塗鴉,大概有三公尺寬。塗鴉覆著在平整起伏的鐵皮圍籬上,凹下,突起,然後凹下,再突起。
  當然同意,他無聲地想,騎快點也許有機會。再十三秒鐘紅燈就要結束,他再次看向女騎士,她的棕紅色眼妝很好看,但看起來有點冷酷。劇烈的爵士鼓的獨奏時間讓他產生短暫耳鳴,差勁的塗鴉,他想。差勁又勤勞,或者說差勁但勤勞。紅綠燈的數字不停轉變,五秒、四秒,車體震動的幅度越來越大。這樣來不及。得想辦法完成訂單,他想。
  彎進巷子前,他看見路邊的電箱上有著剛才看見的相同的塗鴉。他稍微把車停下,看著那個。他覺得「那個傢伙」大概有點認真,在送餐路線上已經看到許多他的東西。可是,那個扭曲的英文字體事實上對於同樣在夜晚奔馳的人有意義之外,其他人根本不在乎。他皺起眉頭「噗」的一聲對著那塗鴉吐了一口空氣口水,繼續催下油門,然後帶著羞愧駛進巷子,一面查視門牌號碼,一面駕駛逐漸緩慢的機車。
  他將用白色塑膠袋裝著的餐食從車後的保溫箱中取出,腦中閃過剛才小吃店老闆毫不在乎的表情,以及身旁另一個女人忍耐不對老闆咆哮,因而低著頭,嘴裡念念有詞的模樣。他記得同事提醒過不要接這區域的班次。
  他將手機從立架上取下,關閉音樂,在APP上傳送出抵達目的地的訊息。站在公寓的銀色鐵門前,伸手按下電鈴,門幾乎是立刻就開了。他有些緊張,拎著一人份的餐點慢慢爬上樓梯,過程中不自覺用手稍微摸一下塑膠袋,感覺那濕軟的餘溫。
  抵達指定樓層後,他看著眼前鑲嵌著孔雀開屏的抽象造型的紅色鐵門,裡頭的木門開了,一張女人的臉從左側門縫露出,他看著那張臉上的冷漠眼神,然後門便開了。
  「我要退款。」女人取走白色塑膠袋後說。
  「這部分可能要跟公司反映。」
  「這不是普通的情況,已經遲到一小時耶!」
  「餐廳出餐慢了。」
  「遲到就是遲到啊!」
  「我已經盡全力了。」
  「真是謝謝你啊,不過你連一聲抱歉都不用說嗎?」
  「同事都沒人願意接,想說得有人來處理才行。」
  當女人看著他的時候,他立刻將眼神迎上,然後注意到女人也將更多力量放在與他眼神相對這件事情上。他將全罩式安全帽從頭上摘下,在那過程中感覺到女人的身體稍微退縮。
  「不好意思。」他伸手稍微整理了一下頭髮後說,「有時候,製造問題的人把問題留給別人去處理。」
  他邊說邊特意將身體挺直,感覺女人的身軀好像變小了一些,於是感到羞愧,低頭看陷入短暫沉默的女人,幾乎要開口道歉。他想著白色塑膠袋裡的那碗麵,希望女人暫時不要留意到麵條沒有跟湯分開放。如果麵條泡在湯裡膨脹、軟爛掉了,那它就叫作「糊掉的麵條」,而不是「麵條」,那麼我便是一個送出難吃的餐點的外送員,他想。
  「不好意思剛才有點不客氣。」
  「不會,不好意思的是我。」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用餐愉快,再見。」
  他轉身,將頭顱重新穿進安全帽內便往樓下走去。他以被包裹在安全帽裡的狹窄視野看著腳下老舊公寓的磨石子的樓梯,公司統一規格的風衣在那過程中不停發出沉甸甸的摩擦聲音。他想著那張沒有跟自己說再見的女人的臉,走出公寓,啟動機車繼續往下一個送餐點前進。
  他拿出感應磁扣,在騎樓中的一扇鐵門前的感應器前晃了一下,穿進彈開的鐵門門縫。他在黑暗中一步步爬上樓梯,回到自己的小套房裡。他想像今晚即將要改變一些事情,便湧起些興奮感。他說不清自己要拿著噴漆做些什麼事情,只知道他要做一些事情。
  他想起在紐約地鐵中穿梭的K,在警察局門口噴了一個模板塗鴉,畫面是一個肥胖的男性警官拿槍指著一位趴在地上的黑人,警官看起來很緊張,臉上還有漫畫式的汗珠,而黑人則露出一種要笑不笑的表情。他覺得K是某種神,一方面除了他做了這樣的塗鴉卻沒有被逮捕,更重要的是他讓人群嘴巴微開,彷彿想要說些什麼似的。
  他也想要做一些什麼,想讓別人嘴巴微微張開,但想到自己只是個送餐的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將公司的風衣拉鍊拉下,從手臂中脫出,然後掛上牆壁的衣架上。只有藝術是不需要成本的,他想。
  想要換工作的念頭不停在他腦中盤旋,但他知道自己得付房租,還得還清爸爸的銀行貸款。他媽的資本主義,他想,他媽的凌遲著所有人。他幻想在父親貸款的銀行門口噴上一個輕蔑的笑臉(或許是可愛的小青蛙,或是Hello Kitty),但想到保全也得像個男人履行他的契約義務時,便又心軟了,然後他便瞧不起自己。
  洗完澡後,他從浴室走出,赤身裸體站在床邊,將等下要換穿的衣服以及噴漆罐整齊地擺放在床鋪上,然後看著掛在牆上的公司風衣,覺得哪裡不太順眼,走了過去,伸出雙手拉著衣角試圖將皺紋撫平。他撫摸著公司的風衣,然後漸漸地跪了下去。他的雙手仍依附在那之上,拿起擺在床上的啤酒,以單手繼續撫摸。他用力將那件衣服扯了下來,使勁地甩在地上。
  手機螢幕亮起,他看著那個,確認不是她傳來的訊息,便又將所有社交軟體都看了一遍,然後將風衣拾起,再次掛在牆上。他告訴自己要變成一個與自己毫無相關的人,要變成一個穿著風衣的人。穿風衣的人只有服務好或者差勁,以及錢賺的多跟少的區別,他覺得自己肯定屬於其中一種。如果不是,那就連穿一件風衣的資格也沒有。
  算了吧,他想。然後從衣櫃裡拿出一件嘻哈風格的藍色帽T,這樣比較像塗鴉客吧。赤身裸體的他將內褲穿上,然後套上白色內衣,剛洗完澡的皮膚與乾淨衣物摩擦時讓他感到愉悅,他喜歡這種聞起來很芬芳的化學香精味,那使他想起她身上的香氣,一股平靜而毫無壓力的氣味。不要這樣,他想,要把精神凝固成一個強韌而有力的物體才行。穿上牛仔褲與藍色帽T後,他拿起一瓶金色噴漆,搖晃,想著裡頭的碰撞聲音源於一個渾厚的圓形球體。
  窗外傳來細微的雨聲。細雨並不對一個強韌而有力的物體有任何影響,他想。
  他穿著藍色帽T,不撐傘走在下著雨的街上,想像自己是一個紐約塗鴉客,但什麼叫做「紐約塗鴉客」他也不太清楚,總之就是一種很Cocky的感覺吧,他想,然後伸手放在自己的牛仔褲拉鍊處,感覺那鼓脹而生機蓬勃的力量。他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前方一個撐著傘穿著黑色皮衣的中年男子走向自己,男人看他,他也看男人,但他無法堅持,最後將目光移開,有點後悔自己沒帶傘。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凌晨一點二十七分,預計兩點半,最遲三點可以回到家,他想,睡到九點,最慢十點要起床,這樣接中午的班才不會太趕。
  水流的聲音越來越靠近,他感覺著細緻又密密麻麻的聽覺刺激,沿著市區內的河邊道路走著。他記得過去與她在河畔散步時的美好感覺。陽光讓皮膚溫熱,她溫柔又好聽的聲音使自已不再緊繃,就這樣度過星期日的下午。他想起螺旋狀的巧克力香草雙色霜淇淋,放進嘴巴裡的細碎冰涼的甜味。他很想要生活在這樣的下午裡,活在一個永恆靜止的畫面裡。
  他感到痛苦,細雨臨在他的帽T上,於是加快腳步。
  一個白色、明亮的頁面。
  點開來之後,有一對年輕的男女從螢幕中跳出,他們穿著公司的風衣,分別坐在一輛機車上,露出誠懇、自信,但不Cocky的表情,然後畫面出現「理想生活,由自己來選擇」的文案。幾秒後,那對年輕男女和文字從螢幕上消失,以白底和暖色調設計的網頁出現在他眼前。
  他點選了工作者分享的頁面,有尺寸較大的,拍的很清晰的外送員照片,以及他們的經驗分享。一個染著金黃色頭髮的,看起來年紀與自己相仿的男生的照片旁邊,有一個沒有邊框的文字方塊,上方粗體黑色的標題寫著「工作時間彈性,利用時間完成自己的夢想」;另一張則是一個帶著粗框眼鏡的,看起來有點斯文的男生,標題是「只要肯努力,年薪百萬不是夢」。將滑鼠繼續往下滑,有的寫著「本來就喜歡騎車」,有的則是「適合中年二度就業」,那些人的照片看起來解析度滿高的,鏡頭聚焦在面部表情,背景則看起來有些模糊。
  他被一則分享所吸引,那是一個看起來有點胖的年輕男生,雙手捧著餐點,微笑著看著鏡頭。在他的照片旁的標題寫著「我享受服務的過程,也喜歡與人接觸」。他稍微放慢速度閱讀文字方塊,文字書寫的風格十分清晰平實,沒有過多的贅詞,脈絡清晰,簡短扼要傳遞出主旨。
  網路突然斷線,他按了一下重新整理,但網路速度很慢。那一男一女的上半身被白色的水平方塊所覆蓋,然後漸漸地露出一點,又再多一點,直到男人的額頭出現,然後是眉毛,然後眼睛,同時女人的額頭也出現,畫面又停了。他看清楚了,露出上半張臉的男人。他試圖解讀男人的眼睛所傳達出的概念,或者他心裡的想法。他覺得那就是一張想要年薪百萬、彈性上下班、工作充滿成就感,一張想要成功的愚蠢的臉。
  塗鴉結束後,他顫抖著不斷向前方走,並告訴自己不能走太快,那會看起來不自然。雨停了,水流的渾厚而巨大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還一直在耳邊。我已經盡我所能了,也做到了,他想。此刻我是一個成功的人,我什麼都做得到。
  他心跳劇烈地走向前方在夜裡發亮的便利商店,看了看手機標示的時間,在腦子裡無聲地咒罵。他伸手抹去臉上的汗水,感覺整臉都是汙泥、噴漆和身體的鹹味,他想洗澡,或者沐浴在一場不停止的細雨當中。
  他走近便利商店門口,對著那在夜裡發出過分光亮的空間,發呆。不能做突兀的行為,他忽然想到,於是伸手按下自動門開關,但沒反應,於是又用力按了幾次,終於進入店內。得先買個什麼才行,他想,但他覺得自己什麼也不需要,於是在店內的置物架當中穿梭,徘徊。
  結帳後,他坐在窗邊的圓形小椅子上,滑開手機反覆觀看那些急促之下所拍的照片,最終挑出兩張勉強撐得上清晰的,用以確認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他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成就感,同時伴隨著空虛。
  他點開手機裡的直播APP,快速滑動手指。看著螢幕裡那些食指大的女人的面容的圓形縮圖,但沒有一個讓他感覺危險,或者心安的。他感到焦慮而痛苦,不斷點開縮圖然後又退出。忽然間,他被一張面孔所吸引。那個直播主用側臉當作她的廣告縮圖,看起來和白天送餐時遇到那位女生很像,於是便順著使用引導付費點選直播。
  女人的臉從靜止的圖片變成動態影像,他可以感覺得出來。女人看著螢幕前方,露出一種沒有看向任何地方的表情,然後微笑。嗨,他說。嗨,女人也說。晚安,他說。晚安,她也說。
  「妳平常都幾點睡啊?」
  「不一定,忙完就睡啊。」
  「那,沒在工作時,妳喜歡做些什麼?」
  「我啊,我喜歡上網看劇啊,然後吃吃啊。我很愛吃。」
  「喔……是喔,吃吃很好。」
  「吃吃最棒了。那你喜歡做什麼呀?」
  「嗯,老實說,我會塗鴉喔。」
  「塗鴉?」
  「是啊,就是Graffiti,從紐約街頭塗鴉引進台灣的。」
  「那是什麼呢?」
  「嗯就是一種表現的方式吧。」
  他把兩張照片傳給了直播主,她稱讚說很好看。
  「喔……對了,哥哥你可以給我禮物嗎?」
  「喔,好。」
  他用剩餘的虛擬鑽石換取布娃娃熊,螢幕上忽然冒出一支臉紅的熊,然後做出擁抱的動作。他不太清楚那個的意思是擁抱自己,還是擁抱頻道主。
  「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塗鴉啊?」
  「這也很難說的清楚。」
  「喔……那會不會被警察抓?」
  「會啊,所以要小心才行。」
  「嗯嗯。」
  他看著短暫沉默的對方,依然維持著幾乎可以稱作是端莊的姿態,微笑著看著鏡頭,因此有種不是很確定她在看鏡頭,或者在看自己的曖昧感覺。他再送出了禮物,螢幕上出現許多粉紅色愛心和金黃色閃爍光芒,同時發出像是眾多金屬相互輕碰所產生的清脆聲音。
  「做直播主有賺錢嗎?」
  「這個是兼職,不可能只靠這個啊。」
  「那妳還有做什麼工作呢?」
  「也做網拍。對了,你抽菸嗎?」
  「我沒有抽菸的習慣。」
  「喔,我手邊有美國牌子的電子菸,平常買不到,要試試看嗎?」
  「聽起來還不錯,不過下次吧。」
  「嗯。」
  「對了,可以給我妳的IG嗎?」
  「可以啊。」
  他看著螢幕上顯示的時間,時數快用完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做塗鴉嗎?」
  「為什麼呢?」她的眼睛撇了螢幕右下方一眼,他猜想她也是在留意時間。
  「我想改變這個世界啊,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
  「哇!好偉大的夢想喔!」
  「也不是夢想啦,不過就是……怎麼說呢?」
  「哥哥很棒,不過可惜這次時間來不及了,下次再聽哥哥講喔!」
  雨從領口流進脖子,鼠蹊部的地方也逐漸感到濕濡,他滑開被塑膠包膜包裹住的手機(但心想此刻肯定仍被濕氣損毀),打開女人的IG。女人的照片看起來既柔和又朦朧,眼睛好像比印象中還要更大一些。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無辜,又有點讓他感到憐惜。
  一顆水珠停留在包裹著塑膠膜的手機螢幕上,女人的臉變得扭曲、鼓脹,他伸出手指將那水滴抹開,看得更不清楚了。於是他將手機取下,穿進雨衣裡的自己的襯衫,抹乾,然後取出,觀看那短暫可辨識出五官輪廓的照片。
  他點開女人的限時動態,是一張托腮看著窗外的照片,上寫著「此刻的風雨是為了明日的朝陽」。他邊騎車邊思考著,屬於自己的朝陽,有天應該也會到來吧。雖然他不太明白風雨跟朝陽之間的關係是什麼,而且為什麼不是普通的陽光,而非得要是朝陽呢?
  手機閃現追加訂單的訊息,他先是感到憤怒,然後便又伸出食指奮力點向濕滑的螢幕。同意,沒有任何問題,只要想辦法就能辦到。紅燈時他將手機塑膠膜上的水珠抹開,查看接下來的五個取餐和送餐點,發現其中一個是之前送過的那個女人的。身後傳來喇叭聲,他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扭動手腕加速向前奔馳。
  抵達公寓後,他將機車立起來停好,從保溫盒裡取出餐點,走到銀色鐵門前,暫時躲在勉強能遮雨的膠浪板底下。他將公司的風衣向下拉直,並且把水珠撥開,整理了一下衣領後,按下電鈴。門仍舊很快就開了,他推開半開的門進入,並且用適度的力量將門關上,一步步踏上磨石子樓梯。
  鐵門與木門都已經打開了,他看見女人站在門口,並留意她看自己的眼神。他將手上的餐點交遞給女人,女人取過後,他忽然有種餐點仍在手上的失落感。
  「我跟餐廳講了,湯要跟要麵分開放。」
  「什麼?」
  「上次餐廳沒有幫妳分開,覺得這樣比較不好吃。」
  「喔,謝謝。」
  「不會。」
  他站著,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又回頭說:「對了,這家餐廳最好半小時前訂。如果妳喜歡這間餐廳的話。」
  「嗯。」女人稍微點了頭。
  他絕望地看了女人最後一眼,然後快速轉身離去,卻在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滑倒摔在磨石子階梯上。他聽到女人一聲短促的尖叫,然後感到左邊髖骨的疼痛。他想趕快站起來,但一施力肌肉與骨頭便開始痠痛。
  「你有沒有怎麼樣啊?」女人邊下樓梯邊問。
  「沒事。」他立刻回答。
  他感覺到女人扶起自己的身軀,忽然體內產生一股抗拒感,於是馬上站了起來,面對面看著女人。女人站在階梯上,他向上看著因背光而略為灰濛的她的臉。後方的窗戶傳來加劇的雨聲。他想把安全帽脫下,但不知道為什麼安全帽卡在頭顱上,脫不下來。
  沒事就好,小心一點。在試圖將安全帽脫下的過程中他聽見女人說,於是停下手邊動作,看著她的背影走上樓,將半開的鐵門打開,回到房內。他實在忍不住,快步走上樓,但看著閉上的紅色鐵門,又停下了腳步。
  他從石階向下走至約莫十公尺,抵達水流湍急的河邊,感覺自己已經不處在平凡生活裡,而是在於一個更深沉的,只有軟泥與細雨的黑暗空間中。抬頭看,城市仍有許多光亮之處,但光亮是此刻我最不需要的,他想,我要在黑暗中,成為黑暗。水聲越發渾厚巨大,細雨尚在他能忍受的程度,他沿著河邊窄小的淤積泥土慢慢走著,仔細地感受腳下所踩踏的,是否就要一瞬間陷入。
  他想起那概念上名為星期天下午的事,那時他和她牽著手,在河岸狹長的公園步道散步著。手指的觸感,不再躁動的軀體、還有她與樹葉與泥土所混和的氣味,那些乾燥而涼爽的感覺,不停在他腦中重現。他們緩慢地隨著路面走著,路靠近河時他們便聽著那嘩啦啦的聲音,灰色的河堤牆面,斑剝的顏色,各種感覺與畫面順著回想不斷出現。那些影像是光亮的,雖然看起來都很普通,但他覺得很好看。
  不知不覺雨變大了,眾水珠下墜的聲音與河水混在一起。他的表情越發嚴肅。開始以毫不浪費多餘力氣的方式操作自己的身體,右手不時扶著長著青苔的河堤,左手輕微擺動,左腳與右腳以穩定的速度交錯向前。他想要去那個看起來很普通,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記憶中的她說著都市計畫綠地管理的事,說很多人關心這被政府控管的生存空間,和真正的自然是斷裂的。他對這些話不太有興趣,但始終忘不了,於是他試圖只想著她的笑臉、她身上好看的衣服,還有那溫柔的聲音。但他無法抗拒腦中的所有素材不以最完整的方式出現,因為,這樣的話自己就是一個逃避的人,不管穿風衣還是帽T都一樣。
  黑暗中,他看見河堤上方的左側道路上,類似手電筒的光線在探索搜尋,他緊張了起來,於是加快腳步,試圖躲進前方的橋下。他想起塗鴉客K被拍到的照片,一個低彩度,模糊的,看起來很帥的人影,即將從畫面左側走出,而身後那面牆上則是K噴完成的一句挑釁標語。
  可是我不想挑釁任何東西,他想,不管是管控世界的政府也好,還是貸款給父親的銀行也好,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的感情。那探索的燈光越來越靠近。他仔細一看,看起來像是社區守望相助隊,不是警察。他快速躲進橋底下,左腳的雨靴卻一瞬間陷入泥濘中,他嚇了一跳,差點跌進河裡,然後快速蹲下保持身體平衡,將腳抽出。
  我做的事情,不是毀壞而是創造,他對自己說,只要堅持下去就可做到。他在雨聲與河流的激浪聲音中,隱約聽見幾個人的對談聲音。手電筒從橋上方向河面交錯探索,在深藍色的湍流中照映出白色的閃爍亮光,然後逐漸遠離。就這樣吧,向前進,他想,沒有人能阻止我。首先伸出左腿,然後是右腿,這很簡單,辦得到。
  他想起有天她穿上印有標語的T恤,他不是很喜歡那件T恤,也不在乎那句話代表什麼意義,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歡她愛慕那標語的模樣。他又想起了公寓裡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再見她一次,想要再看見那張冷漠的臉,想與她眼神交錯,想要捧上一碗沒有被湯泡軟的,Q彈好吃的麵給她。但首先要把事情給完成才行。他調整呼吸,望著前方大約二十公尺處的目的地,可以的,他不斷對自己說。
  他從橋下走出,彎著腰,試圖保持著平穩但快速的姿態,但沒走多遠便發現遠方再次出現閃爍的探照燈光。他再次轉身往橋底下跑,在那過程中踩到濕滑的石頭,差點又要摔倒,快要到橋底下的時候,終於還是向前撲倒了。他摔在湍流當中,但又馬上站了起來,幾乎是用跳躍的方式躲進橋底。
  帽T厚實的布料被水沾濕後,黏在他軀幹的皮膚上,當胸口起伏的時候感覺格外明顯。他一面等待,一面查看自己的身體有沒有受傷。做得到,他對自己說。我只想要找到那面牆,然後將噴漆噴在上面,於是感覺自己很成功,事後再躺在可愛的女生的大腿上,吃香草巧克力雙色霜淇淋,什麼「還我綠地」啊資本主義或者種族主義的都與我無關。
  他在黑暗中等待著,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那之中,既充滿力量又扭曲地向內勉強聚合,組合成一塊形狀奇怪而無比堅韌的肉塊。他看著眼前的探照光束,以規律的方式,左右擺動搜索著,離自己越來越近。
  說不出為什麼,忽然間他很希望那束光芒照映在自己身上。
作者:N
喜歡公園、香草巧克力雙色霜淇淋,以及可愛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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