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後的鱷魚

更新於 2021/02/06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作者:倍鳴
1.
  初中聯考那時我們租住在林森北路附近,現址名叫金都通商的一棟龍蛇雜處的大樓內。那一層樓以前是賓館,後來分作出租之用,我們一家那時就住在裡頭的其中一間套房。我們家約略4坪大,一進門就是床,圍繞著床的是赭紅色的塑膠地毯,陰溼臭味時常瀰漫在陰暗的屋內,牆上的壁紙一捏就要爛了似的,有種浸透雨水的紙箱的味道。我總記得,爸媽和我睡在那張唯一的床時,角落的我總是蜷縮著,留意那由牆壁所傳來的整層樓的聲音,聲嘶力竭的咳嗽,竊竊私語,還有流水穿過水管道時那種若有似無的迴響。
  那時,父母在雙城街擺攤賣虱目魚湯,做凌晨到天亮這個時段的酒客。我則在家準備考試。除了我之外,樓層盡頭那一戶也住了個女孩子,約莫小我兩三歲,我們倆似乎是這整層樓唯一的小孩。
  我未曾真正見過她,和她講過話。但曾在樓梯間看過她如何尖叫著奪門逃跑出來,又給一個在肚腩上刺了青的男人追出來捉住,拖著她回屋內痛打。我猜那人應該不是她爸爸。因為連我父親都未曾那樣拳打腳踢的處罰我。
  她的媽媽呢?有一次我這麼問。據說死了,母親怔了一會兒後冷冷的回答我,在頂樓的水塔裡,有隻被棄養的寵物鬣蜥跑了進去,幾年後長成了一條鱷魚。某天晚上它餓極了,在大樓的樓梯間尋覓著獵物,吃了個夜歸的女人,也就是那女孩的媽媽。因此頂樓的庫房才鎖了起來,外頭擺了燒金紙的爐桶,因為爬蟲類懼怕火的氣味。母親警告我,你們小孩逃得慢,不可以去頂樓,一定會被鱷魚吃掉!母親不擅講謊,她的穿鑿附會之中帶著一種心虛,也許害怕說了謊會遭報應似的,嘆息裡有種我必然之後會從何處知道事實的意味。
  現在回想起來,那女孩的媽媽還活著的時候,我在門外看見過她一次。那天我回來晚了,匆匆從樓梯間跑上來,轉角處看到了她。我嚇了一跳,她赤著腳,穿著透明的睡衣,癱軟在她家門前,向門內的人哀求著什麼。她的哭泣是那種可怕的乾哭,倒嗓使她的聲音十分粗啞。她發現到我在看她,顫顫巍巍地起身,朝我走過來。我想跑,卻愣在原地,我看著她布滿血絲的雙眼。你笑什麼?我記得她瞠視著我問,接著蹲下來,壓低身子說,小朋友,你住電梯門出來那一間對不對?她的嘴角轉而微笑著,滿嘴菸味對我說道,我能不能去你家住,當你的老婆,我會很愛你的,不亂花錢,好不好?
  我丟下她跑走了。接連幾天,我做了惡夢,大體上都是些關於那女人的。
  某一次,大概也是第一次和最後一次。我發現到那女人丟在樓梯間的菸蒂,我嗅聞著殘留在濾嘴上的紅色唇膏,拿出準備許久的打火機抽了起來。也就是那前後吧,她上吊在頂樓加蓋的一間庫房內的天花板上。吃掉她的不是鱷魚,而是用來晾衣服的尼龍繩,那種繩子非常廉價,我們家也有。報紙是這麼寫的,她才二十幾歲,但已經有了個上小學的孩子,那孩子成了孤兒,她的模樣非常像她的母親,連哭的聲音也很像,一把倒嗓。
2.
  鱷魚不是魚,這是我去動物園之後才知道的事情。為什會注意到這件事情呢?之後回想,也許是我很害怕吃魚的關係。尤其是虱目魚頭,被剁下來的虱目魚頭,是每天父母要準備擺攤的材料。它們三角形的頭顱,俐落的被切了下來鋪滿在大鐵盆裡,油亮亮的眼瞳,微張著嘴,但一旦煮熟,黑曈就會混濁,像一顆白泥丸子那樣,有些客人會將它們挖出來,就著浸滿滷汁的湯吃了進去。
  人的眼睛也是嗎?我們若一旦死去,活著的人就會這樣觀察我們。那是我當時經常在想的事情。所謂勇敢的人,其眼神都是炯炯有神,書本裡一般人都是這樣評價的。
  似乎那就是死亡的面向之一,我隱然這樣感知著。儘管我避免去直視魚的眼睛,卻會因為只顧盯著魚的腦殼而不夾菜,偶爾遭到父親的喝斥,但他說不出來有什麼不對。我有時盯著他看,期望沉默過後有些什麼回答,但後來我猜想,也許他並無那種先天的運氣,賦予他有能力去參透那些相對現實並無價值的道理。
3.
  天空微微亮時我會出門趕第一班公車去早自習。那陣子,有個流浪漢都會睡在停滿摩托車的騎樓裡。我跨過蜷縮在地上如一隻馬陸的他去公車站牌前,總會觀察一下他的睡臉。他睡著時眼睛闔不起來,像菜市場擺在攤位上剝掉皮的肉雞:垂軟的脖子連著一顆毫無生氣的頭,眼球在半闔的眼皮中倒吊著,那奇怪的模樣說不上來的吸引著我。
  如果有時候我睡不著,我會想著那個小女孩的哭嚎。我想救她嗎?倒也不是,但有時我會有些奇怪的、惡意的幻想。在那個年紀,好像我想摧毀什麼似的,如此我才能稱心如意。我不想長大後如同父親說夢話那樣,像在掙扎什麼一樣,呻吟著,戰鬥著,而母親疲憊鬆動的眼皮會露出一絲眼睛餘光。她太累了,以至於當我們家唯一一扇窗引進街道外的炫目霓虹時,也無法促使她從夢境中醒來。
  那隻潛伏在那女人上吊的庫房內的鱷魚,它肯定是存在的,但不知道躲到大樓的哪兒去了。
  不久後,我落榜了,父母親在夜市的攤位也被收掉了。不確定什麼時候開始,母親常胡言亂語但又像預言似的找我講話。有一次她說,一個人會成功,現在就看得出來,不用等到四十多歲。我還記得,她那時緩緩回頭瞥了一眼坐在地上正在撿撲克牌紅點的父親,接著害怕什麼似的提醒我道,如果我跟你爸爸的頭殼有問題,那麼你以後長大也會有。她在自己的額頭邊指了指,一如往常那征征的眼神說道,你不要不信。
  這世間,每件事在出錯之前都是對的。
作者:倍鳴
在台北上班,空閒時寫作或打LOL,只玩隨機單中因為大地圖我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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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常想像自己是一棵老樹。在這棵老樹中央有一顆淡金色的球體,球核的周圍如地球板塊分裂,爆烈奪目光芒,而後持續散發如細碎寶石般的光。愈接近核心的光輝愈熾烈,愈往外層愈趨暗淡。就如一顆誕生的新星。為何是一棵發光的老樹?它尚未有一個定論。畢竟,想像成為一棵樹,能使它安心。 這是最後一次回望地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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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起毛毛雨了,我坐在校門口的溪岸上。溪邊,濱芒花盛開著。在這裡,木瓜樹秋天不結果,甘蔗也是這邊一小叢,那邊一小叢,在一片白色的濱芒花海間;橋邊有家人種的九重葛怒放著,在灰藍天空下如紫紅的瀑布,翻了牆飛越過小徑,直傾瀉入溪裡。一隻大白鷺站在石頭上,盯著水面,久久才動一下脖子,眼睛一直沒離開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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