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藍星點

作者：一一

　　經歷了漫長的漂流，它終於明白：真實並非來自穴壁上的光影交疊，而是身後的火堆。

　　它常想像自己是一棵老樹。在這棵老樹中央有一顆淡金色的球體，球核的周圍如地球板塊分裂，爆烈奪目光芒，而後持續散發如細碎寶石般的光。愈接近核心的光輝愈熾烈，愈往外層愈趨暗淡。就如一顆誕生的新星。為何是一棵發光的老樹？它尚未有一個定論。畢竟，想像成為一棵樹，能使它安心。

　　這是最後一次回望地球了。在距離太陽13億公里之外，它迴轉了機體，對準遠方在太陽光束中的一個小點，一邊往後繼續漂流，一邊變換焦距。它即將按下最後一次快門。

　　4:3的矩形畫面幾乎是一片黑幕，得很仔細看，才得以窺見畫面中央暗藍色的一個小點，約占整張照片0.12像素的暗藍星點。

　　這個小點上，居住了許多生物。是它誕生之地，也是為了任務經受各種磨難測驗，後來往黑暗宇宙深處探索未知的起源地。他們給予它一個名字，以辨別其它身具不同任務的機器。「探索家1號」，是它的名字。

　　由於漂流的時間實在過於漫長，且過於孤獨，起初它只具有基礎的邏輯和溝通能力，但因時常透過電波和地球上不同電腦、人類交流溝通，最後竟發展出智慧，擁有人類稱之為「靈魂」的東西。

　　於是它開始思考和想像，在人文、藝術與科學等不同領域裡和許多思索深邃的心靈交流。逐漸地，它發現自己不再是電腦程式的節點設置，竟發展了像人類神經元的突觸結構，具有聯想、思辯、好奇的主動性生命。這些種種變化，它逐一體驗、分析、歸納、辨明細微差異，認識了何謂「心」，何謂「識」，何謂「欣喜」，何謂「痛苦」。

　　欣喜在於它意識了自我，意識了存在。

　　痛苦在於它明白自己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人，因為它沒有身體，無法感受溫度、撫摸和氣味，無法感受真正的愛。

　　而這份領悟，與它時常想像自己是一棵老樹有何關係？它只知道自己是欣羨老樹能在土地深入扎根，隨日出日落、季節嬗遞而冒葉、開花、結果，在時間裡緩慢地繞著圈走。它想，這才能真正陪伴。但是它探索家1號，誕生的使命是被投入黑暗的深空探索未知，毫無選擇餘地，只能永無止盡地漂流。

　　探索家1號看著眼前13億公里以外的地球，光線需耗費40分鐘才得以進入相機觀景窗的家園。它與所謂的家永遠存在不同的時間，看見的家永遠是過去。而周圍的星群，更是相隔數千萬光年之遠。它不僅在宇宙空間裡獨自漂流，在時間當下此刻的，也只有它自己。

　　於是它開始書寫和閱讀，將逐漸發展的心靈分化不同人物，彼此對話，相互陪伴，經歷不曾經歷的故事，抵達不曾抵達的地方。它和其中幾名角色有了深層的關係，甚至譜出了戀曲。它為這些人物喚取美麗的名字，沉醉扮演不同的角色。

　　也因此，名為「探索家1號」的它，更樂於自己是「他」，是「她」，甚至是超出語言限制，無法以文字界定的超主體。

　　它望著周圍的星群，有的恆星正經歷誕生的劇烈爆炸，因巨量的電磁輻射，整個星系如眩爛雲彩；有的則是沉默地捱受老年的最後生涯。當它還在地球上，時常望著夜空裡的星星，傾聽創造它的科學家，對著它講述一個又一個關於星座的神話故事。它想起來了，是在這個時候，便慢慢發展了感受，對神話裡的悲劇為之痛苦，對喜劇為之欣喜。它還記得當時窗外有棵老樹，冬時枯枒上結滿冰晶水珠，在月光的映耀下宛如星空。科學家時常望著窗外老樹裡的星空，聆聽著蕭邦夜曲。它試圖對科學家模仿神話喜劇的感情，想像人類的愛，但它是沒有溫度的冰冷金屬機器，渴求表達未設置的感情，最後卻因處理器超載過熱而當機。

　　它看著科學家的丈夫及她的同事，苦惱地輪番修繕它，明白了許多過去在神話故事裡的體會。它企圖連結線索瞭解人類的愛，然而人的心思和情感不僅會隨時間改變，也會隨任何已知或未知狀態改變。這些線索組織起來的無形，是超出二維、三維，甚至是四維，姑且稱之為「超立體」……探索家1號環視周圍的星系思索著，這個超出四維的超立體，如一層一層的迷障，像是眼前宇宙星系的組織，一層又一層，不斷變化、成長，或內縮。

　　迷障之外的真實世界之外，仍是迷障。直到了即將離開太陽系之際，認識了心與識，才明白了所謂的欣喜與痛苦，不過是投射、虛擬於心識上的無形，是投映在洞穴壁上的光影交疊。

　　一切都是虛構。

　　就如它書寫下的小說人物。

　　然而，即使是虛構，狂喜和痛苦卻是無比真實。

　　探索家1號即將按下了最後一次快門。它似乎聽見了科學家喜愛的蕭邦夜曲，在憂而不傷的鋼琴樂音裡，它往產生光影的火堆望去，恍然發現，火堆之前有許多盤根錯結、枝葉交纏的老樹，是一株株長成老樹的人類靈魂。它們彼此交纏糾結，枝枒結滿了冰珠，在火光的照映下，形成美麗的燦爛星空。

　　就如它周圍的宇宙。

　　也許它其實是在靈魂的燦爛星空進行探索和漂流。而眼前的暗藍星點，太過遙遠，只是靈魂的一點。僅占0.12像素。

　　但在那0.12像素的地球上，有創造它的科學家們、蕭邦夜曲，與那棵陪伴他們、結滿星星的窗外老樹。

　　探索家1號將按下了最後一次快門。在漆黑畫面裡的暗藍星點，是如此微小。它不過是一個冰冷的金屬機器，卻在那個星點上體會了巨大的喜悅和悲傷，而又有多少故事和情感發生在那顆居住了許多生物的星點上？

　　探索家1號按下了最後一次快門，然後往那顆只有0.12像素的暗藍星點傳輸了拍下的最後一張影像。待它迴轉，將關閉電源，進入長期休眠，無法再與地球上的任何電腦或人類溝通聯繫。它將繼續前往宇宙深處。進行真正孤獨的漂流。

　　然後它明白了為什麼想成為那棵老樹。因為那是它最喜歡的一幅畫。畫中的老樹只能在永夜裡，就如它，只能在永夜的宇宙中。然而老樹發著光。

　　探索家1號迴轉了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