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妹
輾轉換了四班公車,喜妹在這個小市集下了車;這個位於山腳下的小市集是本村出入的門戶,貨物集散地,山上零星住著一些人家,除了自給自足外,需要的用品,要辦事都得到這市集來,郵件只送到這裡的郵政代辦所,有人下山看到附近鄰居的郵件都會幫忙帶回去,山上的山產作物也須運到此處販售。 曾聽阿爸談起:本是苗栗的客家人,年輕時常到處跑,或是去深山採藤,哪裡有活兒幹哪裡去,直到跟母親結婚後才在這個山村定居下來,只是附近都沒有客家人,因此在自己家理面說客家話,在外面就跟旁人一起說閩南話,離客家的傳統文化似乎越來越遠了。他們一家是沒住在客家村的客家人。 喜妹慢慢往上山的方向走,到家需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經過市集邊緣的小學,喜妹望了望,有一些孩童在操場玩耍,她憶起入學的第一天,家長帶著小孩到校辦完註冊手續後,一個個離去,不少孩童不安心的哭了起來,對七歲的孩子來說,也許是第一次獨自在陌生的環境中,等待未知的生活,當然會害怕,而自己只是靜靜的望著窗外,等待一段新的體驗;之後每天風雨無阻的山路跋涉上下學,居然領了個六年全勤獎。
她心中微微有些感歎:這輩子跟學校是無緣了,在小學六年,她幾乎年年拿第一名,更以全校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拿到了縣長獎,然而,這些有甚麼用呢?除了牆壁上的一堆獎狀,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又是老人家說是賠錢貨的女孩,要不是政府已經實施國民六年義務教育,可能連識字的機會都沒有;小學畢業時老師說要免費幫她補習,鼓勵她去考初中,她也只能拒絕老師的好意了。
市集通往山上首先須經過一座老舊的吊橋,很多人也許沒有走過搖搖晃晃吊橋的經驗,走在橋上,俯瞰橋下流水,有時候,會令人頭暈目眩;這卻是孩童最喜歡玩樂的地方之一,有些頑童在上面跑、跳、或重重的踩它,讓吊橋搖晃的更厲害,嚇嚇膽小的人,然後是一些尖叫、嬉笑聲迴盪在空氣中。
過了吊橋走一段路,路旁有間很小的雜貨店,門前用樹木鋸成段當椅子,可供休憩,店中賣有彈珠汽水、糖果、自製枝仔冰等,是小朋友的最愛,但山上的窮孩子大都沒什麼零用錢,只能在一旁乾瞪眼了。
再前面這一段路,夾道兩旁長了幾棵油桐樹,當雨滴打在油桐葉面的滴滴答答聲,如果在雨夜獨行,聽了之後心中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寂寥感;難怪古時候詩人都喜歡以油桐花入詩,用此來突顯孤寂與相思無奈;父親曾說在苗栗故鄉的山區,油桐樹是長滿山的,花開的時候只見滿山白靄靄,風一吹過似白雪紛飛、白蝶飛翔,那種情景可真美極了;還說油桐的種子可榨油當工業用,油桐木材可以製作家具、木屐、之類的,是早期很多村人的重要經濟來源之一,只是現代這些都漸漸沒落了,言下有些許的唏噓;這些喜妹不懂,記憶中只是喜歡落到地上那黃褐色圓型的果實,總把它一瓣瓣撥開來玩。以及撿拾那小小的桐花,不管天氣如何炎熱,這段路總是陰陰涼涼的,繁茂的樹葉把陽光都擋在外面了。
過了油桐步道,再走一小段路,眼前就是一段呈45度蜿蜒而上的坡道,村民們稱之為風坑仔崎,兩三百級的石階對少走山路的人可是一大考驗,這些自小走慣的村民們仍輕鬆拾級而上。雖然有平坦的馬路,但等於是從這直線的坡道開展一個半圓形出去,路程要遠很多,通常只偶而有載貨的車輛行駛而以。徒步的人不會捨近求遠,何況每天上坡下坡,山道都走慣了。
爬上石徑接馬路,兩旁一大片松樹,使得這段路陰涼無比;過了松樹林再走一小段,前面一座橋,喜妹拐向橋邊傍著一條小溪旁邊的小徑前進,路旁蘊藏無盡寶藏,可見野生的土芭樂、蓮霧、百香果,無主的果子成熟時任君採摘,更有滿樹的桑葚果,處處可見的野刺苺;小溪裏不少魚、蝦,小孩們有空就喜歡到溪裡,邊遊玩邊抓些魚蝦回去讓母親加菜,處處野生的過溝蕨也是餐桌上常見的野蔬,山上的孩子不需要玩具,大自然就是無窮的寶藏。
從小溪的一座木橋走過,家園已然在望,屋後滿山的桂竹林和麻竹林,把它製成筍乾,更是家中重要經濟來源之一,庭院前斜坡底種滿柑橘,橘花的清香總讓人難忘;幾隻火雞在庭院閒逛,小妹正逗著狗兒,看到她回來經雀躍的迎了出來,喜妹看著那一幢小小的竹管屋,是父兄及村人合力建造起來的;簡單,但是同樣有家的溫暖。
除了筍乾之外,還種了些鳳梨跟李子,一些蔬菜,養幾隻雞鴨,是自家用也是經濟來源,還要養六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辛,在母親懷小妹時,本來說好要送人,剛生產後那人家裡有些事,一時不方便帶個剛出生的嬰兒,因此約定過陣子再來抱回去養;經過兩個月餘,對方要來抱小妹,但父母看著日漸可愛的嬰兒竟捨不得送人了,再辛苦也要自己養大;總算小妹乖巧,而父母也沒再生了。
山居住的房子,幾乎都是自己蓋的竹筒屋,哪家要蓋房子就伙同鄰居,先用粗竹架起屋子結構,再用竹片編成一片片牆壁,抹上水泥,組合成牆,屋頂也是整片用竹子蓋的;記得幾年前有一個颱風夜,呼嘯的狂風讓人難以成眠,到半夜時忽然一陣特別大的風,將屋頂整個掀起,頓時屋裡成了水鄉澤國,父母趕緊簡單的收拾些細軟,帶著幾個孩子渡過兩座快被水淹沒的小木橋,走十幾分鐘路到最近的鄰居家求救,鄰人熱心的清出一間房及雜物間讓他們一家子暫住,直到房子整修好,鄰人互助的熱誠真叫人感動。
喜妹看著這幢竹屋,心想:也許,這昰最後一次回這個家了,下個月她就要出嫁,而阿爸也在她工作的村莊租了間屋子準備舉家搬遷過去;阿爸說:孩子長大了,總不能一直窩在這偏僻的山裡,山下總是比較有機會發展,而且,山上這些活兒收入微薄,漸老的身子,這些勞力的活兒還能幹幾年?因此毅然決定下山居住。
喜妹國小畢業就經由村子裡的人介紹到鄰縣的鄉村當理髮學徒,那年代女孩子學理髮的倒是不少,只是這種職業似乎一般人看起來比較低下,閩南語總是稱之「剃頭婆阿」,聽起來語氣中盡是輕視的感覺;但阿爸覺得:再怎麼樣習得一技之長也比當女工好,因此讓兩個女兒都走這一行。
四、五十年代,幫人家燙髮的美容院還不是很盛行,要剪髮的人以及男人也幾乎不會進美容院,都走理髮廳,社會慢慢變遷,美容院越來越普遍,搶去不少只要剪髮的顧客,純理髮業逐漸沒落,甚至很多變相營業,要上理髮廳剪髮的人還要看仔細是不是純理髮的店以免走錯,此時世人又會以曖昧的眼光看待理髮小姐了;所幸喜妹是在鄉下地方,客源還不太受影響,學生、男人總是固定一段時間要理理頭髮的。
剛入行當學徒的喜妹,老闆管吃管住,因為是去學功夫的,不但沒薪水,還什麼雜事都得做,熬了幾年,喜妹總算出師,學得一手好技術,也有點微薄薪水可拿給阿爸補貼家用,並在村子附近幫剛退伍的大哥找了份工作,既然兩個孩子都在同一處,阿爸想遷居就順理成章的倒這鄉村來了,然後找些雜事做,阿母也去一間工廠工作,從此定居下來,到老不曾再遷移。
那年,喜妹剛滿十八歲,老闆看她勤勞乖巧,就要她當媳婦,嫁給老闆的大兒子;那老闆只有兩個兒子,都在建築工地做事,阿爸看他也沒甚麼不良嗜好,又有工作,家境算小康,就答應了。而喜妹自己對他也沒啥特別喜惡,一切全憑父母安排,就如此訂了終身。
婚後的喜妹日子並沒比較輕鬆,不但店裡的活要管,還要侍奉公婆、照顧老公,以及更多的家事要做,而且,進了人家的門,原本微薄的薪水就沒了,老工收入也絕大部分交給公婆管理,跟著孩子出生,又要照顧小孩,就更辛苦了;而在喜妹接連生下三個女兒,入門年餘的弟媳卻一舉得男以後,喜妹在公婆心目中的地位就更輕了,只能守著本分,勤勞的工作,默默的過日子。後來喜妹懷了第四胎,卻在快足月時無緣無故胎死腹中,是個成形的男嬰;再過兩年喜妹又生了一個女兒,這時兩夫妻總算斷了再生的念頭,也許,命中注定無子吧?
公婆年紀大些以後就把理髮廳結束,給兩兄弟分了家,喜妹兩夫妻在附近租了間房,仍然做起家庭理髮,把四個女兒拉拔大,都完成大學學業,然後相繼出嫁,此時,喜妹卻倒了下來,這麼多年來每天忙忙碌碌,沒心思照顧自己身子,有何小病痛咬牙忍忍就過,想不到腹痛了幾天忍不過,到醫院一檢查是肝癌,雖然醫生緊急安排手術,但打開腹部一看,癌細胞已經漫延很廣,無法割除,只能再把開刀傷口縫合,建議做化療;喜妹拒絕了,不肯明知沒指望還受這些折磨以及增加負擔,只想靜靜的渡過餘生;因此,喜妹回家了。
喜妹一生中,除了家庭、工作,總是忙忙碌碌,不曾出去玩過,沒甚麼消遣,頂多工作時伴著收音機,自己開家庭理髮後孩子漸大,也只有在沒客人時翻翻報章雜誌、看看電視;最後的這幾個月,她放下了家事,放下了工作,也許是她這輩子最清閒的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