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都的澡堂洗澡 帶「那個」幹嘛？

我非常喜歡泡澡，日本尋常人家每天晚上拜訪的澡堂，簡直是我旅行該國的必備元素。因而安排那趟京都和大阪的旅行時，我們刻意在京都找了一間附近有澡堂的「町家」，雖說是附近，但也需要走路十多分鐘，才能抵達從大正時期就開業至今的百年老錢湯。

每天晚上用過晚餐後，我都期待能早早回到町家房間，卸下白天在外採買觀光的物品，和男友把大毛巾、盥洗衣物和洗卸的瓶瓶罐罐，收進他白天隨身攜帶、夜晚權充洗澡袋的後背包，手牽手走在入秋天已涼的京都街頭，出發前去澡堂。

町家和澡堂位在西陣一帶，並非熱鬧的觀光景點，八、九點後，街上便已人車稀少，街燈黯淡了，我們常常一句話也沒說地專注走路，到了澡堂後，在男湯與女湯的門簾前，我從他背包裡拿出洗澡用品，各自低頭彎腰，進入澡間。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兩人帶著發亮鬆軟的身體，投罐冰牛奶，滿足地喝完，再安靜地牽手回町家。旅行的疲憊一掃而空，卻彷彿也帶回了一點什麼。

離開京都前一晚，我和前面幾天一樣，一吃完晚餐，就催促著回町家準備上澡堂，急切的模樣彷彿是專門來京都洗澡。在準備盥洗用具時，我突然發現沐浴用品不在攤開的行李箱，懷疑是前夜洗完澡，沒從男友的後背包中拿出來。為了確認，我把手伸進後背包裡翻找，免得待會兒抵達澡堂，沒有沐浴洗卸用品，還要另外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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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的背包內雜亂，有白天在街上隨手買著吃到一半的小點心，有用塑膠袋紮起的紀念品、胡亂塞進的一疊旅遊冊頁指南、隨身充電器和網路分享器，還有雨具、圍巾、水壺等大大小小以防萬一的東西，就是遍尋不著那一包沐浴用品。

正想放棄，卻意外摸到背包內層有個暗袋。伸手一撈，摸到一個一手可掌握的方形小盒子，皮革觸感，四方底，頂部是圓弧流線造型，指尖的觸感隱約有燙金的凹凸痕跡。

我心中直覺告訴我，這個是「那個」。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我一定會衝向並推倒那時的自己，在男友還沒發現前，打掉右手握著的那個小盒子，然後喝令自己不要問那個在腦中的問題。

古有云：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保留男人的面子。

但我沒有。

我衝動地握住小盒子，快速將它從陰暗的背包內層裡撈起（像是深海潛水發現了當年鐵達尼號蘿絲掉的那鍊海洋之心），高舉右臂，把手中的盒子攤到男友面前（並且還簡直是具備了拔獅子鬃毛以治療禿頭的愚蠢勇氣），問他：

手掌上的小盒子因為我的激動而微微搖晃，空氣凝滯，時間暫停，房內的榻榻米和昏黃的燈光都為我的愚莽而震動。男友的臉色不能再更難看了，他搶回那盒子，嘟囔了一聲：「不要亂翻我的背包。」又塞進暗袋，叫我把洗澡用品收一收，出發去洗澡了啦。

從町家到澡堂這一路，那幾日已走了許多趟，但沒有一趟像那晚一樣，如此漫長。原本就很安靜的街區更安靜了，原本就漆黑的景色更漆黑了，而我與男友之間的沉默是那個小盒子的具體形狀，一盒一盒堆在我倆之間。更慘的是，下雨了。我們淋著毛毛雨去洗澡，再淋著細細的雨和大大沉默回町家睡覺，京都的旅行，就這樣結束了。

從他的反應和盒子上的字樣（是的，我看到上面寫的品牌了），我當然知道一定就是「那個」了，只是我不知道他要何時拿出來，將在什麼地方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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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都離開，最後一天在大阪城遊逛，他哄騙我要自拍留影，讓我站在一排黃燦燦的銀杏樹前，用大石頭當腳架。他略帶緊張地站到我旁邊，手伸進口袋，彷彿握著一個東西。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我一定會衝向並推倒那時的自己，並叫她閉嘴。

但，我一樣沒有。

世界上有比我更白目的人嗎？

很遺憾，應該沒有。

我興奮地大叫男友把手伸出來，把揣在口袋的小盒子給我，在他準備了許久的內心話還沒有機會說之前，在黃昏有許多阿北慢跑過去的大阪城公園之內，在大群烏鴉在樹林裡啊——啊——飛過的秋天……我大聲說（不管男友有沒有問），我願意。

我終於正大光明地看到小盒子了，一枚閃閃的求婚鑽戒，它按照計畫地跟著我們一路旅行，並且在完全意料之外現身，不順利的順利地完成了它的任務。而那台大石頭上、假裝要拍照的相機，稍早被悄悄按下錄影鍵，將這場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跟誰求婚的片段，全部錄了下來……

｜原文刊載於《聯合報》繽紛版｜2020-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