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隧道之後,突然感覺背包變得好輕。天氣熱,入園前,我已經先把半瓶水喝光,兩個女兒的夾克也沒有帶下車。自拍棒被先生揹著,而他正前往探勘活水湖的路上。
肩上那種輕法,頭腦覺得並無違和。身體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下意識地在夾層中上下翻動。出來旅遊,我通常會選擇夾鏈袋特別瑣碎的包包,方便我可以到處放置零錢、衛生紙、各式跌打驅蚊藥膏。內裝一定要大一點,起碼容納得下雨傘、水壺、小朋友的輕簡外套、以及用來轉移長途車程不耐的零嘴。
一開始淺淺翻找,覺得有些異樣。好像少了甚麼,不太確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樣。深呼一口氣,再細細找過,還是沒有,頓時陷入恐慌。
我的皮夾呢?沒有在應該的夾層裡頭。包包只有手機和幾項零碎物件。難怪根本感受不到重量。
不會吧?下午的遊客不多,園區又腹地極廣,大家紛紛租借自行車代步,不可能有近身扒竊的機會。
如果掉在上一個景點,那就糟了。農場在半山腰上,光是上山就要再花一小時。我在腦中快速回放所有與農場消費有關的情景,最後一次是為全家買鮮奶冰淇淋。人聲嘈雜,氣溫大概超過35度,我只想在冰淇淋融化之前趕快離開,一邊催促孩子快吃快吃,單手不斷伸進背包內側拿取濕紙巾。
那個時候,皮夾在哪裡呢?是拿在左手,還是已經放回去了?放回去之後,有確實把拉鍊帶上嗎?
我不記得了。雖然我對於記憶細節的功力,一向驚人,可是,當時我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兩個女兒的淺色T-shirt上,每隔幾秒就要伸手去搶救搖搖欲墜的冰淇淋邊緣。免得她們的新衣服弄髒。連冰淇淋的滋味如何,都沒有印象。
我抱持著僥倖心理、暗禱神明乞憐,把包包上下翻倒過來好幾次,確定皮夾真的不在。兩個女兒不察有異,拿著我的手機在人煙稀少的湖面前玩自拍。
遠遠地,我看到先生帶著探險之後發現新大陸的雀躍神情朝我們騎來,一時天人交戰,我該告訴他這個不預期的壞消息嗎?以他的謹慎,應該會立刻驅車往回走,如此一來,接續預定好的行程就會全數泡湯。
我為什麼會這麼脫線呢?那個皮夾裡面,是我所有的身家,包括重要的證件、提款卡與信用卡。還有我為了這次旅行提領的大量現金。
在那樣著急到渾身著火的時刻,我居然還想到那天是發薪日。我的密碼設定一向很單純,因為怕輪到自己用時會記不得,總是設定得直觀不拐彎。一旦若落入歹人之手,會不會畢生積蓄霎時歸零?
先生騎到我面前,發現我整個人呈現殭屍狀態。他問,「妳怎麼了?新買的手機掉到湖裡面了嗎?」
我不知該如何編派謊言,於是據實以告,「不是。可能更糟。我皮包不見了。」
先生蛤了一大聲。「笨蛋ㄟ,妳都找過了嗎?確定沒有?所以我不是叫妳要小心嗎?不要老是回信回訊息啊。」
不知道為什麼,過去我會很堅持一定要馬上掉頭,多爭取一秒是一秒,趕快往回找尋線索。但這次,我聽見某處的聲音告訴我,那就這樣吧。就算往回,也可能很難追回。如果這是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所必須付出的代價,let it be。
因為那一刻,眼前的湖畔,綠波粼粼,聞起來有潑墨的詩意;循著先生開拓的路線往前騎,我們甚且突破了園區的警戒,盡頭望得見藍到不近真實的海,海上的雲,以我形容不出的姿態盤據著。那便是生之所以為生的原因。
警戒其實是有管區駐守的,就連管區也鼓勵我們,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啊。難得來啊。看夠了我再開門放你們回來。
一手拉著先生,一手有孩子牽著婆婆,我們全家面對著海,讓風吹進每一寸肌膚,細胞也嚐盡海上獨有的鹹氣與濕度。千金散盡若只為這一刻,我覺得很值。
沒有刻意趕路,以剛剛好的速度回到車上,先生叮嚀我再找一次,我抬頭看了看儀表板旁的置物隔間、還有幾個座椅下面,沒有就是沒有。心落了一拍,像夕陽突然墜落海平面,用微微出汗的手掏出手機,準備打掛失與止付電話的時候,一低頭,就看見我的皮夾,不偏不倚卡在副駕與安全帶的間隙之間。
啊,應該是我掏錢付停車費的時候,心裡記掛著等等下車要如何輕簡行囊,兩隻手忙著掏出不必要的雜物、又開外掛把水咕嚕咕嚕灌光,一閃神,皮夾就這樣滑落到視線之外的地方。
失而復得,是一百種調味料打翻在心裡。怎麼複雜都是可口的,有些深沉的氣味,隨著吞吐、起伏,慢慢昇華成自己的菜譜,當際遇與環境給我們爛梗、碎盞,我們依然能夠沉著上菜,安之若素。
感謝這次的旅行,透過驚魂,好讓我練習當下。驚魂,是因為我的專注,不在當下,只在未來。回到當下,即使當下膽寒,然而並不減當下與家人牽手的滿足,一起共賞宇宙海景的驚嘆。
如果我執迷於往回趕路,嘗試為未來降低損失,便沒有機會看到那片奇異海洋。該我的,不在前路,只在中途。而且一直好好地等在中途。
至於後徑如何,既行在中途,終會踏足。不需過分趕路。
PS.好啦,大家下車還是要檢查一下自己的錢包,不然那個驚嚇真的不是開玩笑的。